老兵和他的儿女们
老治安主任立在院门口,忽见对面走来一个人,笑着跟他招呼:“哎,今天夜里来偷你家的猪!”说完,那人没有停脚,拐进不远处的胡同消失了。老主任靠在门边发愣。
时令已进腊月,落寞了一年的乡间渐渐热闹起来。年正以古老的方式艰难回收着四散漂流的亲情、越来越冷的薪火。每当夜来,远村近落哑默无言,街巷间间或传出咕咚咕咚的奔跑声,让人发瘆的叫喊声,狗群开锅般的吠叫声……不眠的心骤然紧缩了!老人躲在被窝里哀叹:“唉,这些年咋日子越好,世道越乱哩?”
老主任神思恍惚,半张着牙齿稀落长着几茎白须的嘴巴想,这是谁给我开这玩笑?他脸孔黑瘦,布着老年斑,枯槁的头颅捂着六十年的破旧的棉军帽,勒着围脖,裹着同样六十年的从朝鲜白山黑水带回来的军大衣,依着门墙好使浮肿的双脚轻松一点。他浑浊的瞳仁努力聚焦着面前的村路、树林、麦田、远村,热力不足的朝阳黄黄的悬着,把光线一把一把地洒下来。嗯,是个好天。他想着,慢慢转身,走回破旧的院落。
老伴坐在堂屋门前晒太阳,她曾经挺拔的腰身二十年前就弯了,扭了,现在佝偻得厉害,头发也灰白了。奇怪的是近来她饭越吃越少,时不时的噎住,甚至呕吐。她生有七个儿女,女孩均已出嫁,长子在村头立业,次子远走云南。偌大一个院子,只有两个孤零零的老人。
“你不是要去打听我哩低保吗,咋又回来了?”她刚吐过一些粘液,问。
老主任没吱声,脚跟拖地移向猪圈,扶墙往里看,那猪二百来斤,肥滚滚白亮亮,吃饱喝足正无忧无虑地晃着耳朵睡大觉哩!前天村里的留根领着两个猪贩子来买年猪,出价八百,老伴很不高兴,说:“不卖,俺留着过年儿女回来杀吃哩!”
留根恼了。他五十来岁,衣着光鲜,脸上挂着永不磨灭的微笑,常年在家开小卖部,兼做各种掮客,他一边领着那两人往外走,一边挥手冷笑:“好,你不卖;好,我叫你不卖!”
老主任心头滑过一丝阴影,但念头一闪而过,他无力多想,也习惯于不去多想。其实,他正为另一件事闹心哩——
是那个“低保”!
他今年七十八岁,担任大队治安主任三十年,十年前退休,每季度还领些复员军人补贴。他的一生一直是个谜,别人不明白,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不明白却觉得太明白,结果是越来越不明白,弄得自己焦虑反常,岁月也像那根烧焦的神经,冒着糊烟味儿。
他的周围,仿佛有鬼打墙。他一生忠孝。十七岁抗美援朝,立功三次,负伤二次。回国分配工作,他不顾首长发怒,奉父命复员完婚;携家移民湖北开荒,只为一句“不吃肉的不能去”;舌战上海知青,“你们这些需要改造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令他一战成名;妻子思亲返乡,他只身追随;文革十年,他炮制过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包产到户,他为收不起苛捐杂税忧思不眠。次子是个书生,对执法人员的不正之风稍有微词,他哆嗦着扑上来就打:“你敢攻击共产党,大逆不道哇!他妻子朴实泼辣,与人为善,却精于内耗。他们性格中的愚昧狂热和善良一样突出,他们联手发动一场家庭内部的文化大革命,他们痛恨造下不合自己盲目无常口味的孽,而自己的标准又朝三暮四前后矛盾旷日持久而辛苦不堪。
儿女大了,各自高飞,他们原谅了生身父母,却把孤寂留给他们。老伴年轻时的泼辣不见了,她愈益衰老羞怯,足不出户。她查出胆囊炎、糖尿病,日前长子与五女又带她去医院查出贲门癌,孩子告诉她有炎症。老主任千禧年退休,搂钱兴起的支书程书文早就看不上他了,何况他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突发晕厥。退休金大半冲了村里收不起的建校款,连个被单暖壶的念想都不曾给。老主任帮大儿种地,一次去晚了,两口子脸黑了一天。两个孙子已被爷奶抚养成人,现在郑州开家具厂。隔三岔五,儿媳就扭着身子光临一次,拎走小姑子孝敬父母的礼品或其他入眼的东西。
他们怕她,笑脸迎送。
今年他心衰加剧,动辄头脚浮肿,呼吸困难,多次住院,老伴也药物不断。近来村里不少富户都拿到了低保,老主任年初就替老伴上报了,却没任何音讯。原来新上任的支书办低保收两百元劳务费,老主任自恃是老革命,又是他爸的老战友,在战场上救过对方的命。便托大不曾交。
“一定是搞错了!”他坚定地说。
老伴却怀疑:“你啥也不是了,谁搭理你呢?”
“不会,上级党委是不会忘记我的!”
他才能下地走路,就坐不住了。
走路去找支书,一是路远,二是他心脏受不了一点儿负荷,连晚上睡觉都只能坐着。这次行动对他是重大考验。他别了老伴,慢慢在乡野间移动。
程书文干了多年支书,年年先进,他蔑视穷人、党员,对副手们也呼来喝去想熊就熊。小百姓划个宅基地啦,超生个娃娃啦,死人搞个假火葬啦,一个字,钱!他三兄弟瓜分了村街上的黄金铺面,并让老三书礼做了电工。谁知书礼坏了他的事,让卧榻之侧的一个厉害角色钻了空子。
这片土地上的吉普赛人无远不到,求学、工作、打工、拾荒、算卦、杂耍、乌贼行径,有人把都市当成了自家的小菜园,本地的变压器高压线光电缆也仿佛生了特异功能,时不时的不翼而飞,害得电话不通,黑灯瞎火。前年总算抓住一伙,成员就有本村四人,而爬电杆用的脚划子竟是村支书弟弟书礼的!贼人落网,市电力公司和有关局办的头头们气急败坏地围坐在公安局里指天发誓:“这次谁要是往外捞人,日谁家娘!”
书文丢脸,加之如今用不着催粮催款,乡党委金书记就有了卸磨杀驴的意味。换上的叫暴龙,因诈骗和黑恶犯罪多次坐牢,他是金书记的铁哥们,如此人才岂可埋没?
老主任出现在暴龙的饭庄兼办事处,暴龙正与人垒长城,三山五岳群贤毕至,吆五喝六乌烟瘴气。老主任身着古老的军服,抖抖地摸出一盒劣质香烟向暴龙递去。极短的静寂之后,大厅里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狂笑,差点儿将老主任掀翻在地!他们抽的都是百元一包的,这个古老的外星人在这殿堂里产生了戏剧效应。
“乖乖,济公出世!”又一阵狂笑!
“大龙,我是你老张大爷呀。我想问问,你大娘的低保没有办成吗?”没人理他,老主任站不住了,扶着桌子慢慢往外走。背后有个人对暴龙说:“低保就是白办的吗?连这都不懂,还当过干部哩,瞎活七八十了!他还把自己当成你家的恩人,这个国家的功臣哩!”又一阵笑把他推出门去。他头晕目眩,四肢瘫软。这时,一辆三轮摩托停在他身边,大儿子鄂生气咻咻地跳下来,扶他上车,一边训斥:“现眼了吧?你不是没事找事吗?"
“可能,他没认出我来?”老主任疑惑着。
一路上他默默无言。进了家,坐到床上他气闷的厉害,鄂生伺候他吃药,他觉得心脏都快跳不动了。
这工夫,鄂生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儿子打来的,说家具卖得不错,还要再做几套储备着,他听了不觉松了口气,漾起笑纹。鄂生娘独独惯他,给他铺床叠被,出门打工老人还眼泪哗哗的。婚后小两口终于尝到了家庭冷暴力。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儿媳妇跳着脚与婆婆对骂,鄂生则对财产进行掠夺和破坏。三五回合他们收降了父母,取得了霸主地位。鄂生虽小有积蓄,建了楼,还是摆脱不了命运的捉弄,刚刚成家的大儿死活不愿再去打工,受人奴役,非学小五姑姑在郑州办厂。鄂生也窘了半辈子了,一时豪情勃发,成全了儿子,可生意惨淡父母又病成这个样子,心里一直压着石头。
第二个电话是大姐夫打来的,他是邻镇完小的主任,说下午过来一趟,商量蒸馍过年和母亲的病情。不一时,大姐夫就下了电驴,进了鄂生的家。他嗓门响亮,处事得体,因好杯中物颧骨永远红扑扑的。他的长相酷似《历史的天空》中朱一刀的扮演者林永健,那个头型、那双小眼,那两只小老鼠牙,活似被拆散的一对双生儿!
蒸馍简单,二老紧年,越来越像小孩,春节客人多,由鄂生待,给老人置办点年货让他们单过。鄂生媳妇表白着自己的孝心、老人的固执,其实她一口水都不敢让婆婆喝,怕那个病传过来。
“手术是别提了,都快八十了,禁不起折腾。”鄂生说。
林永健说:“保守治疗最好,问题是快下不去饭了,得想办法住院!”
女人说:“两兄弟,老二一脚踏到云南把老的塌到俺一个脖子里……”
说到老二浮生,大家都沉默了。浮生辍学后呆气十足,迟迟定不下一门亲,把一家的脸都丢尽了,老主任买下一个云南女人,以死相逼浮生就范。婚后浮生携妻南下,靠一千元起家,生意渐渐做活,老人每年的生活费医疗费,都来自小五和他。
闺女们呢?大姐一介文盲,四个孩子,两个没有户口,大学两个,高中一个,小学一个,只靠大姐夫一人工资。大姐五十岁了,还给建筑队打工,一次从房上掉下来差点摔坏。
二姐是养猪大户,但行情不稳,一场猪瘟惨遭灭顶。不料二姐夫咸鱼翻身,跑到安徽去打压力井,一年挣回一座楼,还清外债,顿顿喝上了排骨汤;又不料不到一年,查出他患了食道癌,几次放化疗脱了人形。他不愿拖累二姐和一双正在读高三的儿女,夜里切了腕!现在二姐整天以泪洗面。小三小四都刚建完楼房,手里紧巴。尤其小三,还拖着一个二十岁的脑瘫女孩,丈夫在窑里挖煤,是拿命在拼呢。
表面上好过的是小五,本市有房,郑州有厂,家中有车。可丈夫自恃有才,眼珠上翻,动不动拿小五撒气,加之挥霍无度,经营不善,也败得剩个空架子了。就这也没少补贴二老,不能事事都向她张口吧?
诊断结果出来后,浮生在电话里静了一阵,说:“能手术就手术吧,钱我出。”这些年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穿过,还净拣小舅子的旧衣服。今年父亲住院,他已汇过两次钱了。“猪,叫咱娘卖猪!”女人叫道,“恁大个猪,咋也卖个一千多块,再加上医保,嘻,这一关又过了!”
两个男人对对眼色,去找老人商议明日卖猪。鄂生离去前老主任发话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你去猪圈看看,再把狗撒开。”
第二天,老主任家出事了。
狗被毒死,扔在院里;院墙挖开,肥猪失踪。村人们考古学家般蹲在豁口上研究讨论,感叹世风日下。留根也出现了,洋洋得意地对老主任说,声音大的让所有人都听见:“老主任,猪被牵了?这真是阎王爷不嫌鬼瘦喔!”
鄂生沉着脸埋头砌墙,女人端泥巴,她一边骂偷猪贼一边怪老主任一世无能,人都得罪光了,还给后辈坐蜡。老伴蒙头大睡,老主任靠着床头喘气儿。一夜之间让他闹不明白的事儿接连登场,使他的人生观和精神状态受到重挫,他只好大把大把的吞吃心宝丸。明白了一辈子,这个理想主义的梦游人被现实碰了头,失去了方向。
次日,老两口双双住进了医院。
两周后,老伴出院,老主任却头大如斗,脚大如船,气若游丝。
小五回来了,哭的小脸儿梨花带雨。对父母她可以割肝割肉,虽然少女时父母嫌她妖冶,气得她喝过农药。
小四也从上海赶回,她也在特定历史时期喝过农药。
出大力端屎端尿烧水做饭的是小三儿,她已不是当年才貌出众的林黛玉了,苦难的岁月几乎磨尽了她的翩翩风采。
还有红颜命薄的怨妇小二。
还有手忙脚乱憨厚得让人心疼的大姐,出阁前受尽劳累、打骂、监视和钢针穿嘴的酷刑。她跑前跑后,出钱出力,和所有人一起支撑这两个将要垮掉的生命。
鄂生真正做到了心细如发知冷知热夜夜厮守。他女人鹄面鼠目,却颇具表演天赋的扮演孝媳的角色。
浮生返回时,老主任已经奇迹般的好转了。在父亲病危的时刻,他连夜倒掉自己的旺铺,天亮又赶到家中拿钱。妻子带着女儿住在空荡荡还未装修的楼里。他吻了吻妻子的脑门,亲了亲熟睡的刚刚一岁的女儿胖乎乎的小脸儿,在妻子牵挂的目光里远行。浮生八年飘荡,他未老先衰,亮着葛优似的光头。妻子是怒江傈僳女儿,喜欢小鸡小猪,憨诚得随时可以掏出心来。她更喜欢孩子,儿子已经十岁,剖腹生的,她非要第二个:“我想生一百个!”
女儿半岁时,妻子右乳发现一个硬块,吃药未消,不痛不痒悄悄变大。他们各自忙碌,聚少离多,舍不得关门歇业去大医院看看。
“你好了吗?”浮生在这头问。
“疼得夜里不能躺,只能坐着。我这会儿正输液呢,小娜娜捣乱,光拽药管儿!”她在电话里笑起来:“我没有事儿,你给我爹我娘看好病再回来……”
过了年,父母病情稍有好转,便催促儿子回去给儿媳看病。浮生洒泪而别。南归后,他们跑遍了怒江和省城大医院,医生摇头叹息:“太晚了,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数月后,他那纯净善良的妻子因乳癌半身溃烂骨瘦如柴,带着万般柔情与不甘,无言的死在他的怀里。妻子病中,同胞们未来探望,路太远了,也都太难了。葬过妻子,浮生打电话给林永健,他长叹一声:“这边的事你以后不要管了!”嫂子自始至终没有问过一句,她用沉默向小叔子表明一种立场,那沉默里有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老主任已摸索出一套对付心衰的有效战术,一旦病情减轻,他就在人前宣布:“我准备到云南过冬!那里四季如春。儿媳妇不来看我,还不兴我去看她?哈哈,老天爷啥都安排好了,不但让我出回国,还要我云南享福……”
他交二百元为老伴申请了低保:“人家都出这钱,咱凭啥不交?”他又明白了。
老两口闲坐无事,有时又疑惑起来:“咋光老二打电话,不听媳妇吱声哩?”就再三追问。浮生理屈辞穷,老主任火了:“今天必得儿媳妇说话,否则不能善罢甘休!”浮生推翻了以前的谎言,说这次妻子手术了,根治术,以后不会有事了。老两口终于放了心。
这中间母亲一度水米难进,医生说要在食道下一支架,费用万元,林永健要集资,鄂生男人了一回:“谁也不要你们管,这钱我自己出!”
目前两位老人都还活着,病情时轻时重,生活还能自理。
晚上,老伴儿拿出云南寄回的孙女照片,和老主任满心欢喜的瞧看着,品评着,夸耀着,和未曾谋面的孙女絮絮不止地说着知心话儿。电灯很亮,高压线一年没被割了。“看看,太平了不是?”老主任又明白了,跟老伴探讨。
“你说,人活一世,希图个啥哩?”
“有个后辈人呗!”
“还图啥?”
“有人养老呗。”
“咱这七个儿女,还有两个媳妇儿,你从心里说咋样?”
“好,都不赖!”
“赞成!还图啥?”
“这熊老头子恁些话!其实,父母心里比啥都重的,是希图个儿女后人平安幸福啊……”
两人又频频点头。老主任说:“当初,你误会我在部队不要你,一个大姑娘只身到俺家来闹——咋一转眼已是儿孙满堂,咱俩的路也快走到头了?可你看儿女们一个个不奸不邪,脚踏实地,都有个好人品,咱俩不简单哪!”
老伴脸生红晕,两人呵呵笑起来。
老伴沉吟着:“老头子,我咋寻思自己得了个送老的病哩?你那个病也够呛打过一个年去。孩子们太难了,咱俩窝囊了一辈子,临了别再拖累他们了。咋个死不是死?特别是不能让云南老二家两口子摸清我这个病,不安心哩!”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庄重点头相约,两双手慢慢地伸出,紧紧地握到一起。一股暖流从他们心头升起,直漾到各自瘦得怕人的脸上,那面容泛着幸福,在灯下显得宁静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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