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南半球的澳洲无人区深处，有一片广袤的沙漠。那里人灭鸟绝，赤地千里。二十多年来未降滴雨。直到一个几乎被漠视的夏季，陡降的一场甘霖改变了它的姿容——
　　 盆形的瀚海汪洋成泽国。了无生机的枯干，拱出肥油油的嫩芽，青翠的水草迎风旺长。不到一个月内，盈千聚万的飞鸟走兽出没其中。
　　 没有人知道它们因何而生！
　　 自然早给出一个看不见的期限！
　　 一年后，下渗的湖水将活蹦乱跳的鱼虾留弃在爆爽的沙粒上；食草动物吃光了所有的绿色；食肉动物吃光了所有食草动物；直到食物链最后一个受益者的白骨被风沙掩埋……仿佛曾经的绿洲只是传说里的海市蜃楼。
　　 如果要给一丝希望，就是再等二十年，或者更多……
　　 所以，当我意识到灰濛濛的初恋，在金黄的沙漠里被风干时，我主动丢弃，一个人逃命去了。
　　 和志玲在制剂车间的认识不到一年，有拉手有浅拥，却没有初吻给她。不是不想，而是觉得这辈子迟早是她的人，包括初夜也是。
　　 跟她一起认识的还有兰欣。她们同学兼闺蜜兼老乡兼同事。兰欣留着五四时的女生短发，一双温婉的眼睛里能听出歌声。如果见不到志玲了，我就朝她问，诱人的眼睛会像胶片一样拷贝志玲的行踪。而兰欣被百灵同化了的嗓音，算是胶片的磁音吗？
　　 年轻的翅膀，并不因丰腴的自信而发达。那时，总有不地道的眼睛们，伏在一坎居高的5D空间，窥睨着我和志玲的行踪。
　　 一个被恋人相中的下午四点钟，下班的志铃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陶然在我的电动自行车后座上，我见犹怜。
　　 小城里手拉手的追挤，几十元一枚的仿玛瑙耳环，淋漓着怡浓怡淡小吃衢风的融济……无显华贵的衣着跟莹肌艳骨，构成强硬的视觉反差。绿色的包臀上衣，衬得志玲的艳唇像一面高飘的旗帜。
　　 我已跟她探讨以后的生活了啊。为将来的男孩或女孩而莫名的脸红。没人时我叫她为“媳妇”，有人时我眼里再裝不进别人。
　　 小城被我当成一陌田野，田野里只点缀着一对嘿咻的恋人……其实，那时我跟一枚河卵石一样，混沌！
　　 在我把夕霞当成朝阳一样追逐时，一个可以击败战神的高挑女人，骤亘在我和志玲的面前。她面色苍劲，头发花白，条瘦的身形在飙迅中略挂一丝摇摆。
　　 她是志玲的妈，在我们就要返回药厂生活区之前，截到了我。
　　 “哪里冒出的野小子！敢拐骗我闺女？”她跨上来，“咔啪”的一声，扳倒我停下的电动车。随即一冽劲风贯来。我犹避不及，左腮被“愤老”的指甲抠出四道紫痕。志玲忙上去推抵她，回头冲我使眼色。我吓得面无人色。不敢再看那张老妣似的嬷子脸，丢下车子回逃。
　　 一句刁冷的训吓，顺着我的屁股沟直彻后心：“小子欸儿，尿泡尿照照自己，京巴狗潲獾——论踢论咬你差远咧！”
　　 我指山为誓，这辈子头一遭被如此吓破了苦胆！
　　 老女人加快她清剿“拐骗女儿的野小子”步伐：毫无顾忌地到车间里闹；到我的单身宿舍。她的威慑战略立杆见影，由此和志玲的相爱，从地上转为地下。
　　 我时时俊赏着的天空一下子变了颜色。
　　 我爱志玲，志玲也爱我，爱的条件就是两人不能靠近，不能说话。
　　 布满棘针的爱的跋涉；老女人顽霸的杀气，像一座取经路上的狮驼岭，挫败了我这只泼猴的恒心和爱心。
　　 在我单调的生命线上，忽然间志玲无故消失了三十个小时。我大胆又小心地揣测着什么。
　　 上班后我一眼便看见神色诡异的兰欣，在朝我挤眉弄意。在她的示意下我跟到女更衣室的门口。因为车间的规矩很严。
　　 好在更衣室里没人。瓷盘一样耐看的脸庞，为微微渗出了几枚迷情的雀斑，为秋水伊情的双目，为达标的普通话被发腻的嗓子修缮着，为老成又锦心的兰欣所持有。她锁紧眉心，明洁的门齿轻扣在下唇，精致地滑动着。
　　 “昨天，她随老妈回了老家。”见我闷着不乐，兰欣毫不保留：“是相亲，和她老家一男的。好像是正式工！”兰欣想让我知难而退吗？她的眼神告诉：同情我的人，但不同情爱情！
　　 我后悔听这样不利于我的消息。失魂地转身。如果有面镜子竖着，我想我会看到一张死人的嘴脸。
　　 “志玲妈害有脑溢血，一旦生气后果很严重。”身后的兰欣补充着。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又拨转身：“兰欣，谢谢你告诉我，我去班上了。”偶拾眼睇去，一汪溪流里的潋滟在预示着某种期盼。而这期盼的眼神已不止一次了。
　　 兰欣很怪，她在热情地提携一个跋前疐后的“落水者”时，一方面她希望他快乐，一方面又忽略那“落水”。
　　 我来到岗位上。师傅是结婚二年的女人，她叫茹姬，大我两岁。不是我夸口。师傅是全车间最“女人”的师傅。
　　 刚进厂时领导让师傅们挑徒弟，她第一个揪住我不放，怕我飞了似的。
　　 打我跟了她，就没瞅见她怨天尤人过。而就在五个月前，她的丈夫卒于一场意外。
　　 班间吃饭，见我总是素菜，她老往我碗里夹肉，说年青人长身体。——不就跨我两岁，至于嘛？下班盥洗后，她见我懒散不肯洗澡，将手中的洗发膏、沐浴露、浴巾硬塞我手里，再补一脚逼我去浴室……别想歪了，我们就这层关系。反正我那时跟志玲死去活来的，根本就没往她这儿想。
　　 “茹姬，”我从不叫她师傅，而我这么骨感叫她时，她也很“快感”。跟她交谈，我一点弯儿不带。
　　 “我跟志玲完了！”我等待着——流光溢彩的睫毛里噙着同情的泪花。并规劝我无论如何要珍惜这段感情，可是没有！？
　　 善解人意的茹姬，布局精巧的脸上没有我渴盼的悲情，我发誓那是一种拙劣的幸灾乐祸。她为什么不表演一个那怕虚伪的慰藉，而是哂笑着耸耸肩，没有发表高见。
　　 这立使我想到那个期盼我“倒霉”的兰欣。兰欣是志玲的闺蜜，而茹姬是我的闺蜜。她们居然袖手于挣扎于爱河里要被淹死的闺蜜的岸边旁观。到底谁的脑子被外星人置换了？
　　 二十多个小时的吃穿住行在死气沉沉的更迭中溜走。我又在二楼的玻璃，看到了志玲，可我不想见她。再说一楼的和二楼的人不可以随便闲聊。至于通电话，她早已确定那不是个好主意！
　　 谁都知道，我的爱情像“木乃伊”一样休眠了。可“通迅员”兰欣却一次次传递着志玲约我见面的口信。
　　 约会？
　　 ——就是那个生活区的大门，正对着一条过路的山阶，拾阶而上，除了异式迥色的纪念碑和英雄石像，便是漫山郁郁苍苍、轻擦着肩发而过的柏枝和绿化灌木，总是借着花遮枊掩的暮色，潺湲在石甬上的一对恋人吗？有时他们真像一对青鸟，共衔一枝涩梦，遨迴在青理石铺就、盘桓而升的山路上。
　　 轻柔的晚风拂过，花枝在情人的漫想中曳动。少女特有的体香被灌进少男的鼻歙，同时也把少男浓厚的鼻息摩娑在她的颈项。停憩在黑黛间的山岩上，恋人的双肩傍着另一双肩，两双汗涔涔的手心彼此抓牢，感应着另一颗心的腾跃。只是他们谁也不愿惊碎一天谧静，任凭思绪在琴风瑟雨中不停地流转。
　　 浓浓的夜妆悄然被卸去，一弯新月正从东山跃出。远处的一道流星赫然划过天空，身旁的蛐蛐再也无法排捱寂寞的长夜，啾——啾——啾——吟唱了起来，夜愈加深，风更扬起……
　　 默默无言的山岭，见证了我和志玲那些开山劈路般地私会，见证了一段情窦初开的蔓延过程。难道志玲还想让山岭，再多一次见证。我不会答应她，因为那个见证，都是有去无回的。
　　 ——兰欣继续带来志玲的消息，兰欣是质检员，她跟我天天打交道。她说她拒绝了老嬷子的逼婚。我再把这句话复制给信籁的茹姬师傅。
　　 茹姬嫣笑如潮：属于你和志玲的爱情之路，只需穿过一座阴森的坟墓，那座坟墓是她妈的。
　　 我不解，掐着她的手背，央她解密。茹姬玩世不恭地：“你傻啊，她妈不死，你连她的小脚趾都别想娶！”
　　 于是我坚决地回传给兰欣：和志玲彻底断戏。兰欣那家伙，一点都不为我们惋惜。眼底的那种期待更是不俗。什么人！
　　 志玲和我再没正式见面。
　　 有时我远望着像只蝴蝶的倩影，感觉命运像一所羊牢。我跟志玲各是羔羊一只，而她妈是羊倌，而别人则是另一隔栏的羔羊，它们探过长脖来，谑赏完我磕碜，兴奋得在自己的圈栏里撒花儿！
　　 我立即同意家人订婚的催促，那女的，是我多年后同志般的老婆，我当时只见过一面。
　　 不久兰欣传来一则叫我后悔不迭的消息：志玲跟一个男的私奔了。
　　 她恨她妈，恨我！她妈是王母，而我是个懦夫。为了报复她妈跟我，她以闪爱的火箭击中了另一个男人的心。
　　 我不甘心于此，约兰欣在一个酒吧。
　　 酒吧里的白天，跟晚上同一种色调。这次兰欣很妖冶。招展着一套咖橙色的露肩晚裙。我只想问一句：志玲和那男的相爱吗？
　　 兰欣说我喝三杯才能告诉。我脖子没仰就干了。
　　 “两个人都睡一起了，你说相爱吗？”兰欣再碰我的杯。
　　 我才想到这是个自取其辱的问话——我口口声声爱她，却只拉过她的手；人家都那样了，我却问相爱否？
　　 “那她不在意老妈子的脑溢血？”我猜她这么做的后果，无非是把老妈子撂在急救间的病床。
　　 “那得问你自己了，一个连亲妈死活都不顾的女人，若不为另一份情所困，就是脑子让外星人置换了。不过有句话说了你别骄傲——她把他当你去爱了。”兰欣的脖子跟脸庞，绯红得好看。她看来不胜酒力。我要扶她回去。她用力地推开我，大声诘责：“你都这份上，装纯给谁看？我都想替你大醉一场。”
　　 那支，能把心事从胸腔里掏走的歌儿，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它像蘸着蜂蜜抽打在皮肉上的鞭稍儿，给我以放弃挣扎的催眠。兰欣一句话，把我和志玲那些朝朝暮暮的遐思，把我撑面子的矜持，一股脑溶化掉。就像很久的一根冰棒被我呵护着，现在打开，只剩木棍儿一支。
　　 畸轻畸重的流彩扑打在兰欣的粉脸和削肩，教人生出一丝丝心跳的企望。我很男人的朝那边打个响指：“小姐，再来十瓶。”
　　 推杯换盏中我和她一起烂醉。我伤心得像小孩。
　　 她抱我在怀里，我的奇异的鼻子搜刮到一种奇异的味道。在志玲的身上闻到过，在茹姬那里也有过。这个叫我忘却忧痛的女人，她已跟我一样地泪眼婆娑，跟我一样地迷入靡靡……那晚我们没有回去，而是倒在一叶荒凉之舟……
　　 直到整个世界全明白过来后，兰欣和我才各自醒来。我乘她把被子扯过去遮掩，速速提拉那些遮丑的布料，甩在后面一句“我付帐去”，便再没折回。
　　 轮到夜班，我还和茹姬在一起。
　　 整个车间，夜班里只有十来个人，一楼里黑灯瞎火没有人；二楼里只我和茹姬；其余的在三楼上。而茹姬文君新寡，不管到哪里都要拉上我这个徒弟。怕遭“不测”。而我又是这个车间里最让人“放心”的男人。
　　 凌晨三、四点是最困人的时候，在一张褪色的木桌旁，茹姬趴在一角浅睡。可我一点倦意也没有，我虽透过玻璃盯着机房里飞转的压片机，心思却搅和在跟兰欣的那点儿事里。我想了八十多个小时，为什么床上的那些激情，没有回放在脑电波里？兰欣怎样了，她会想到什么？她恨我吗？以后怎么见面呢？
　　 我摇醒了茹姬：姐，我确信我第一次叫她“姐”。我受不了这炼狱一般地折磨，我得向茹姬坦白，希望她能帮我。
　　 “我失身了。跟一个不爱的人。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啊？——啊！”二个“啊”之后，茹姬才清醒过来是什么事。她先是脸涨得通红，后来转成绿色。好像这个场景是我抓她的奸在床。清靓的指甲把桌角的木屑抠掉不少。我看出她拒绝回答这看来可耻的问题。
　　 “——我要到机房里去了。”她说。其实机房里现在很正常。不需照看的。我漂亮的师傅姐，你没听清我说什么吗？我可没当拿你当外人哟。她推开机房门时，差点就摔倒。
　　 那后来，在机房里的她一直没露面。我进去，她就把我重重推出来。蛾眉俊齿间似有一泓滢痕。这女人准是被外星人置换了脑子！我一气，再不理她。我的心思还在兰欣身上，我得找她坦白，或者探讨一下。
　　 下班时，我对着从洗浴室回来的茹姬嬉皮笑脸，还想再用她的洗发露。她看都不看就拒绝了。我冲着那俏影狠狠诅咒：变态，别想找到好男人。
　　 我不能再等，我一定要见到兰欣。最西边的锅炉房旁有个煤场，煤场口有颗大枊树，我就在那里等她。
　　 兰欣来了，她无遮拦的妩媚证明她忘记了一些事情。只是那眼神不再是期待，而是浸湎于春风化雨的满足。她有什么可满足，是那个晚上吗？我还没张嘴，她却先开了口：
　　 “志玲跑北京了，她妈不知道。这是她从北京寄来的一封信，我想也应该是写给你的。
　　 “真的吗，会这么快？”我的头皮有点发紧，好像私奔不是她们而是我。我接过来信。
　　 “真的。”说完这些，刘欣像受了什么委屈，嘤声泣恸出来：“娇生惯养的小姐，突然跟一个男人跑出去，过没有着落的日子，怪揪人心。——她这一走，老娘不死即疯！……”兰欣啼哭得不能自控，头抵在柳干上，手指抠挖着坚实的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