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饭店前，李丽珊一路上对金正忠交待着“注意事项”。金正忠似乎觉得信息量太大，有些消化不了，一个劲儿地点头，却是一脸茫然。
　　 金正忠是朝鲜留学生，汉语说得马马虎虎，对心上人、中国姑娘李丽珊的感情却不马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从来也不驳回一句。这次李丽珊应好朋友余波之邀前去助阵，自然少不了要对金正忠有一番耳提面命，告诉他应该帮谁，怎么帮。语言沟通上有障碍，就辅以手势；手势不够，再加表情，务必让金正忠心领神会为止。
　　 在“碧雨”饭庄里，七个人围桌而坐。男主人冯涛给七人一一斟上了酒，指着一个女人介绍：“这是丁慧，大老远赶来的，坐在上座。”丁慧短发、黑衣，一身利落，当下笑道：“什么上座下座，你这么一说我吓得不敢坐了。”李丽珊向余波悄声说：“她就是你的情敌？”余波轻声说：“不是，旁边那个。”
　　 李丽珊顺着看过去，见是个极清瘦的女孩子，穿得简单而素雅，耳朵上两个水晶耳坠，气质颇为古典，文文弱弱的。因为余波着力形容，李丽珊不免特别留意。这个袁蕊，就是他们今晚要用心“对付”的人。她是冯涛以前的女朋友，现在出嫁了，依然三不五时的发消息，打电话，保持着与冯涛的联系。最微妙的是，她做这一切，并不瞒着她现在的老公石磊，以至于把石磊和冯涛也变成了朋友。冯涛也不知是光明磊落，还是余情未了，和他们夫妻俩走亲戚似的交往着。余波耿耿于怀，决定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和李丽珊联手，给“情敌”一点颜色看看。
　　 这时冯涛刚好就指着前女友说：“这是袁蕊，从前是好朋友，现在是我嫂子。”旁边的石磊呵呵笑着说：“我自我介绍，我叫石磊，袁蕊的老公。跟冯涛也是兄弟。”袁蕊轻轻说了句“你就少说两句吧”。石磊涎着脸笑道：“我又哪边说错啦？”
　　 冯涛又把李丽珊和金正忠介绍给众人，最后才指余波：“这是我女朋友余波，未来的老婆。你们先瞻仰瞻仰。”余波笑着说：“这话还言之过早，要看你以后表现好不好。”李丽珊便笑。金正忠一看也跟着笑——李丽珊事先叮嘱过他要跟着她的步伐，尽可能为余波捧场。丁慧夸余波大方，要敬她一杯。余波说：“应该我们先敬你。”推推冯涛，两个人齐敬丁慧。
　　 石磊说：“先吃菜吧，垫垫肚子再喝酒。”李丽珊也连声称是，问金正忠饿不饿。金正忠考虑了一下才说：“不饿。”大家笑了，便坐好了吃冷盘。寿面上来，金正忠想吃，李丽珊不准，提醒余波先盛一碗给冯涛。余波忙盛了一小碗面递过去。冯涛说“谢谢”，李丽珊笑道：“相敬如宾啊！”金正忠问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李丽珊警告他不许这么好学。石磊也说：“冯涛走运，拣到个宝。去年在街上碰到，我问余波是不是冯涛的女朋友，冯涛还保密，假撇清，一本正经的叫我别瞎说呢！”余波、冯涛都笑了。余波笑道：“那时候刚刚开始，还不能算数呢。”
　　 李丽珊敬丁慧的酒都由金正忠代喝，祝酒辞却是她说。她问丁慧怎么不把男朋友带来。冯涛说：“什么男朋友，孩子都几岁了。”李丽珊说：“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比我小呢！”丁慧说：“我结婚结得早，不过应该还大你一两岁。”又说：“老公生意忙，走不开，不然一块来了。”两人叽叽呱呱聊着，倒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李丽珊其实是别有用心。她想在座的统共四个女人，我再给余波争取一个来，岂不变成了三对一，把袁蕊孤立起来了？因此像古代的奸臣一样谄词如潮，极尽奉承逢迎之能事。丁慧还只顾谈得高兴。
　　 酒过三巡，袁蕊站起身来敬冯涛，石磊忙也随着站起。袁蕊正眼也不看丈夫，只瞧着冯涛的酒杯，微笑道：“生日快乐。”——今晚的活动就是为了庆祝冯涛二十九岁生日。李丽珊拉着丁慧说：“我们四个一起祝你快乐。”冯涛笑道：“谢谢！”一口干了。袁蕊朝李丽珊看了一眼，有所警惕。她喝了酒，坐下去，石磊又单独敬了一杯，还跟冯涛说悄悄话道：“等会儿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跟朝鲜友人共同抗日。”说着吃吃地笑了。
　　 来到“光阳”歌厅，冯涛要了个“中包”，叫侍者送上茶水、小食。他试了一下话筒说：“谁先来？”石磊正要接口，袁蕊拿目光制止了他，向冯涛说：“你的生日，自然是你先唱。”冯涛点了一首笑道：“反正在座都不是专业的，在下就抛砖引砖，先献丑了——然后你们再依次献丑。”说得众人一片嘘声。冯涛嗓子很厚，一首军旅歌曲唱得很有味儿。金正忠看到李丽珊的眼色，这时就“啪哒啪哒”卖力地鼓掌。
　　 接着丁慧唱了一个蔡依琳，一个孙燕姿。轮到石磊时，冯涛报幕道：“下面有请来自香港——郊区红星八队的石磊先生……”众人乐得前仰后合。“……为大家演唱《回娘家》。”丁慧手指着冯涛，笑得说不出话来。余波枕到李丽珊腿上，两个人都在那里揉肚子。冯涛、石磊自己也笑弯了腰。石磊一开口，又是笑场。他倒是不走调，但节奏感不强，该快处偏慢，该慢处偏快，还又热情高涨，唱完了阿杜唱杨坤，唱完了杨坤唱周杰伦。一首《龙卷风》，一路险象环生的捱到高潮，到“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那几句，竟变成了说快板。丁慧笑着叫“救命”，强行把话筒抢过来塞给李丽珊。
　　 李丽珊先唱了《塞北的雪》，说“这是热身”；又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枉凝眉》，说“这也不算什么”。难得她唱什么像什么，把彭丽媛、宋祖英学个十足十。丁慧叫袁蕊也唱一首，李丽珊听了，便点李娜的《青藏高原》和韩红的《天亮了》，存心要威压当场。满屋里只听她华丽的歌声扶摇直上，无数红红绿绿的音符彼此碰撞，“咝咝”的火花忽闪忽闪，叮叮当当像缤纷绚烂的圣诞树。她这五首歌一出，倒像打了一连串迫击炮，把余人都轰哑了，唯有金正忠忠实地坐在那儿拼命拍手。
　　 冯涛让余波来一个，余波反而劝他唱齐秦，“声音丝丝缕缕的，能绕梁三日似的。”冯涛说没学过。余波说：“那随你吧，只是别挑黎明，音质像块花岗岩，一丝缝也没有。”冯涛自己选了两首游鸿明，虽不似原声，却也深情款款，娓娓动听。石磊又唱小刚。他先前仗着喉咙沙哑，还能跟阿杜他们沾一点边，这时候来唱小刚，实在勉为其难：《我的心太乱》只觉得节奏太乱；《黄昏》让众人眼前发黑，真像看到了满天暮色；《出卖》没唱到一半，大家已经恨不得把他出卖给阶级敌人，任凭处置；《记事本》刚刚唱完，几人都说要找本子记下“从此不听石磊唱歌”。该柔情的地方，他声音扭曲变形得像杀人狂魔的心理；该粗犷的地方，他就乘着酒兴发出“啊、嘿、哈”的“天问”。
　　 袁蕊清清嗓子拿起话筒，电视上现出《月满西楼》。李丽珊抓起另一个话筒要“陪你唱”。李丽珊的嗓音穿透力惊人，覆盖力也极为可观，像最好的小说那样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结果只看见袁蕊嘴动，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
　　 丁慧唱了三首萧亚轩的劲歌，唱了一首张惠妹的《Badboy》，且还载歌载舞。跳舞原是她当年的绝活儿，几年不跳，重拾旧爱，依然挥洒如意。她今天穿着一身黑皮装，灯光下倏忽来去，像一道黑色闪电，美丽中有一股热辣凌厉之气。自从做了妈之后，她还是头一次这样狂放。
　　 冯涛非常开心，在旁边大声伴唱。石磊则坐着跺脚。金正忠为这气氛感染，也唱了一首朝鲜民歌。李丽珊给他鼓劲，叫他再唱个中国人最要听的《阿里郎》，他却不会，只得罢了。
　　 冯涛擦擦额上的汗珠，笑道：“暖气太大了，这时候其实已经不冷了。嫌热的就脱衣服，别拘束啊。下一个节目：大家期待已久的——吃蛋糕。”众人大笑，余波去点了《生日快乐》，金正忠帮着把蛋糕切好，点上蜡烛。袁蕊便关了灯。在“Happybirthdaytoyou”的旋律中，冯涛吹熄了烛光，许了愿。六人用力鼓掌。袁蕊开了灯后，冯涛挑了一块较小的先吃，又让众人。余波等他们都拿了，才吃那最后的一块。
　　 吃完了，冯涛用粤语唱了周华健的《浓情化不开》，黄凯芹的《晚秋》，此外又唱了首《倩女幽魂》。袁蕊笑笑，点了《倩女幽魂》的插曲《黎明请你不要来》。这歌李丽珊、余波都不会唱，而袁蕊才唱了一句，她俩就吃了一惊，差一些儿当作是叶倩文的原唱。她的音准、气声、假声都把握得很出色，有一种低徊婉转的女人味在室内洋洋漾漾。她随即又唱了旷美云的《唇印》，低沉柔美，动人心脾。
　　 李丽珊紧接着就唱《好日子》、《辣妹子》、《走进新时代》。袁蕊微笑着唱许美静的《你抽的烟》。那种呢呢喃喃的鼻音跌宕回旋，低到极处却是低而不破，高声时却又高而不裂。接下来就有些比赛的意思。李丽珊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袁蕊就唱首徐小凤。李丽珊唱《兵哥哥》，袁蕊就不慌不忙地唱《笑忘书》。她把“从开始哭着嫉妒，到后来笑着羡慕”唱得格外伤神，嘴角却微带嘲弄，余波觉得她简直就是向她示威：是为了冯涛而嫉妒吗？
　　 李丽珊唱《小二黑结婚》选段时已到了强弩之末，有一个高音差点儿上不去。袁蕊便点王菲的另两首歌：《人间》、《流年》。丁慧为人率直，根本想不到两方人马各有心思，轮流为她俩加油，一脸兴奋。李丽珊暗想：早知道你这样不偏不倚，我刚才就不那么做小伏低的笼络你了。
　　 金正忠看出情形不对，说出去方便一下。这里余波便笑着说：“我也唱王菲吧。”她唱的是《棋子》，声音尖尖细细飘飘，偶一用力，颇显怪诞，竟然像极了王菲。袁蕊稍怔了一下，便又点唱《容易容伤的女人》。余波唱到《快乐老家》，袁蕊也点陈明的《为你》。余波却去点祖海的《为了谁》，显得两个人是用歌名对话似的。她用通俗唱法唱民族，另有一功。李丽珊一边喘气一边想：“这死丫头这时候才发威，存心拿我当炮灰。”
　　 余波模仿林忆莲唱《伤痕》，一唱三叹；模仿许茹云唱《如果云知道》，柔情似水；模仿陈淑桦唱《滚滚红尘》，音色像月光一样清亮。袁蕊不动声色地挑了辛晓琪的歌，余波却去模仿张信哲和熊天平。这两位男歌手的声线本来就有些偏于阴柔，余波反串起来也是驾轻就熟，显然不是一日之功。冯涛惊讶地望着她，从来不知道她会唱这么多歌。
　　 袁蕊叫石磊陪着唱了首《选择》，余波便拉冯涛对唱《相思风雨中》。
　　 金正忠推门进来，李丽珊问他干嘛去了。他从袋子里掏出“金嗓子喉宝”给她。李丽珊明白他是买药去了，不禁感到一阵甜意。她知道最近的一家药房也在两条街外。他来去这么久，肯定没舍得打车。
　　 余波见袁蕊不大唱了，便也想休息了。无奈丁慧等人都赞她唱得好，竭力要她再鼓余勇。她这时候逐渐褪去了好胜之心，不再刻意去学哪一个。举凡那英、陶晶莹、谢雨欣、莫文蔚，她都以她本色的“余式唱腔”去融合她们。方才她那些歌力求完美，精雕细刻像巴洛克的建筑；这时却是随心所欲，平易畅达如白居易的古风。一首《星雨心愿》唱得举座黯然，一首孟庭苇的《乘风乘月乘忧去》似朝露润花，似微雨湿衣，让人心旷神怡。金正忠觉得好听，玩命般地拍着他的大巴掌。
　　 冯涛见了，便和她对唱了《无言的结局》。李丽珊得“喉宝”之助，又奉献了一首，也已去尽了刚才剑拔弩张的硝烟味。
　　 余波平静下来，便发现冯涛今晚一直非常自然，若是他心中对袁蕊余情犹存，必定做不到这样松弛。虽然袁蕊的态度莫测高深，但只要冯涛没什么，她也就放了一大半的心。于是她轻轻快快唱了一折黄梅戏，是《天仙配》选段，“上无片瓦我不怪你，下无寸土我自己情愿的……”又唱“不是我的儿子我不认，是我的儿我也不让人……”这却是淮剧《牙痕迹》中的段子。她这几句词是斜睨着石磊而唱，倒似乎他是她的儿，她是他的娘，引来一片笑声。袁蕊虽说成了人家的“儿媳妇”，却能辨出余波这次不是故意的，是即兴发挥，口没遮拦，因此点了首《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把“你”改成了“我”，又笑着道歉说“唱错了”。余波和李丽珊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没作声，但袁蕊自我解释她对冯涛并无他想，却都心知肚明了。
　　
　　 出了包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大家往楼梯口走，一边互道“再见”。冯涛陪丁慧和袁蕊石磊两口子走在前面，李丽珊和金正忠中间，余波落后。她一边走一边无意识的朝两边的包厢看，有小包，有中包，有大包，还有豪华昂贵带旋转光球的特大Party包。隔着半透明的门玻璃，依稀看见有人笑成一团，有人安静唱歌，有人拿啤酒瓶子互撞、互灌。当中还有几个人在抱头痛哭——是十几后的同学聚会吗？这样想着，竟平添一股沧桑之感。李丽珊回头一看，说：“怎么了？发什么呆？”余波手指一划，掠过那许多包间，感慨的说：“KTV也是个小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都有，你看我们七个人就有多少错综的‘内情’，何况整个歌厅，几十个包厢的悲欢离合？”李丽珊笑着拉她快走，另一只手牵着金正忠，朝金正忠笑说：“你看好好的一个生日会，倒招出她的心事来了。”余波暗忖：金正忠到了这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不甚了了，也因此少了许多牵绊和烦恼，做人像他这样混沌，也未尝不是福。
　　 目送众人消失在街角，冯涛和余波二人便转身走到公交站台上等公交车。余波略有点担心冯涛会不满她和李丽珊的咄咄逼人，怎料冯涛并不提起，反而说：“石磊今晚真搞笑。”余波笑了，也说：“他不怕丑，丑怕他。”冯涛笑着说：“他唱小刚，倒也别开生面。特别是《我的心太乱》，那歌是张信哲监唱的，前面一大半越凄苦越对路，要到副歌部分才是小刚自由发挥，加点激烈的东西。石磊底气太足，就是‘柔’起来也还像《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一样。”余波倒有几分好奇，问他“为什么要张信哲监唱？”冯涛解释道：“台湾那边，哪一种类型的歌手都不能断档。张信哲到了岁数要服兵役，唱片公司就赶快物色一个接班人，也要这么柔的，也要痛彻心肺。那时小刚还是新人，只好服从安排，《我的心太乱》就是在张信哲的‘监视’下唱下来的。”余波说：“哦，怪不得。小刚现在名气大了，也敢张扬个性了，曲风也不同了。”冯涛搭着她的肩说：“举一反三，孺子可教。”
　　 余波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说：“今天我做错了事，跟你说声‘对不起’。”她说着停下了脚步。冯涛听她说得郑重，也停下不走了。余波坦白说：“我看见袁蕊，心里很不舒服。我老觉得她对你有意思。我就和李丽珊商量着打击她一下子。”冯涛说：“于是你们并肩作战，两面夹攻。”在黑暗中瞧不见他的脸色，他说话的口吻也是恰到好处。余波一时不能分辨他是否在生气，只得接下去说：“我知道在你生日这天这么做不好，希望你别介意。”
　　 “光阳”歌厅在他们身后不远，时不时传来一两下较响的音乐。冯涛忽然笑了，揪揪她鼻子说：“你以为你那点儿小心眼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说穿而已。”余波如释重负：“这么说你不怪我？我保证，以后不再胡思乱想了。”冯涛揽着她的肩说：“最重要是信任。”
　　 车来了，他让她先上，随后上去投了两个硬币。车身晃了一晃，慢慢的走了一小截路，跟着就顺畅的、欢快的绝尘而去。空气中，兀自有歌声隐隐流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