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大个子早已作古，村里的老人们说起他都会笑得翘胡子：“他呀！”然后历数他的种种轶事，其中最引人想往的是他当年的一个习惯：清晨买两根油条，呼唤大娃小娃一个拖桌一个搬凳，大丫小丫一个拿酒一个取杯，然后他端坐桌边，咬一口油条喝一口酒，再对着马路咂巴一下嘴，全然不管身边的几个娃口水咽得“咕咚咕咚”震天响！这顿酒从早上会直接连到晌午——也出现过几次例外，那是因为他自个儿把自个儿灌醉了！
　　 “自个儿把自个儿灌醉咯！你听过这样的事吗！哈哈哈！”叙述这件事情的老人咧开没牙的嘴，“那家伙，一辈子没做什么事，就是给这个大娃的名字取对了！李大个子取名——那叫一个准！”
　　 农村人泥巴里刨食，嘴巴上找乐子。几个人没事凑一块搓麻将，会有人先问：“今天来多大的？”立马有人答：“来汪家来的。”外村人可不懂，但本村人一听就会会心一笑——汪家来是个秃子，头顶“一块无毛”——也就是来“一块五毛”的了。
　　 不过，与汪家来一块打麻将可以直接说“今天就来汪家来的啊”，“李大个子取名”这个歇后语可不能当着李大个子的大娃——李香有说！
　　 李香有是石牌村的大能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场政治风暴刮到这个小乡村并没有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发生最大的事就是过年前李大个子让李香有去请尊毛主席像，顺便再买点香烛红纸之类的。日子再穷，年还是要过的。办这样的年货，需赶二十里外的早集。路太远，头脑灵活的李香有就用粪箕挑了一担芋头去卖，再一头挑着年货一头挑着石膏像。谁知半路被村干部看到了，说他竟然将伟大领袖放在粪箕里，大过年的把李香有锁在村部的，一直过了年初三才放出来。这事发生的时候李香有还在念初中，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情上受了刺激，李香有后来发奋用功，竟然考上了高中。
　　 当时恢复高考不久，李香有憋着一股劲要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因为他已经是村里高中生的“独苗”了！
　　 老天常常跟人开玩笑，就在李香有感觉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大学那个让人颤抖的地方时，李大个子突然不行了！
　　 那天早上，油条铺的老板李旺财卖完了所有的油条后，特地跑到李大个子家，这个雷打不动的顾客今天竟然没来！难道是家里出了什么稀罕事了？果不其然，李大个子的老伴正在哭天喊地，李大个子口歪嘴斜地躺在床上，屋里已经挤了一群乡邻了。
　　 “李家嫂子，甭哭甭哭，快想想办法，这是中风啊。有人请马大夫了没？”
　　 “我的可怜的人啊，你不能走了啊，你要是走了，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这个一生都活在李大个子阴影下的老妇人现在完全笼罩在了恐惧惊惶之中。
　　 “有人去了！有人去了！”
　　 “谁家有自行车，快去把李家大娃喊回来，这怕是不行了。”周围邻家来了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李香有大汗淋漓地赶到家，李大个子已经躺在油条铺老板李旺财的怀里，死了。
　　 二
　　 爹上山之后，李香有将自己在屋里关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第二天借了辆自行车去了学校，驮回了自己的所有铺盖和一捆书。
　　 “娘！学我不上了，地我来种。”他扛起锄头出去了。娘站在门口，泪在打皱的脸上弯来拐去地流。
　　 白天的李香有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锄地耕田插秧薅草，样样一学就会。但是每天晚上，当别人已经累得躺在床上呼声能推翻屋顶时，李香有屋子里的灯一直亮着，陪着他的只有偷偷站在窗前流泪的娘。
　　 “娘，我想去给马大伯当学徒。”那个秋天所有的稻子都被圈到温暖的囤里后，李香有对娘说。
　　 “娃，家里离不开啊。”
　　 “娘，我知道。我去给马大伯当学徒，看他要不要我。农忙的时候我就回来帮忙，不忙的时候地里田里的我晚上回来就带过去了，二娃和大丫也能帮着干点轻活了，好不？”
　　 “可那样子，你就累垮了啊？”
　　 “娘，没事。我身体好，累不垮的。我只有学会本事了，才能养起这个家呀。二娃他们见风长……”
　　 “哎！可是你马大伯不知道愿不愿意收你为徒呢？”
　　 “娘，今晚芦花鸡上笼后你把它逮住，我去油坊再打两斤麻油。”
　　 娘的眼睛像那微弱的烛火被风吹得闪了一下又亮起来了。
　　 第二天李香有起来得很早。他趁着天还没亮就动身，一手捉着家里的下蛋芦花鸡，一手提溜两瓶麻油。他要趁村人没醒之前去敲马大夫的门，他的心里实在拿不准。
　　 来到马大夫家，天还是没亮。周围一片漆黑，他仰头看看天，这是他在学校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好久没看天了。”他的眼开始泛着温热和湿意。月亮已经没有了，几颗星星点缀着，周围愈发显得黑，远处几声狗吠，真是静！他知道，这叫黎明前的黑暗。不消一会儿，周围就会亮起来，村庄就会醒过来伸伸懒腰、打打哈欠，红彤彤的太阳就跳出来了！
　　 “吱——呀！”门开了。
　　 “马大婶。”
　　 “哪个？吓死掉我了。”
　　 “我，李香有，我爹是李大个子。”
　　 “你爹不是？是不是你娘？”
　　 “不是的。我来找马大伯有事。他在家吗？”
　　 “哦。在在在。那你先进来。你这是干什么？还抓鸡弄鸭的，乡里乡亲的什么事说一声就是。”
　　 “我……我……想……”李香有急得面红耳赤。
　　 “孩他娘，哪家的事啊？这么早！我马上起来。”
　　 “老头子，不是啊。你躺会，我让他进来跟你说。”马大婶转头跟李香有说，“娃，快进屋说吧。”
　　 李香有放下东西，跟在马大婶后面进了屋。
　　 “马大伯！”
　　 “哟，这不是李大个子家大娃吗？是你娘不称肠子啊？”
　　 “不是。”
　　 “那是你家老二，还是两个女娃？你说说症状，我来配药。”马大伯准备下床。
　　 “不！马大伯，我想请您收我为徒！”说完，李香有“扑通”一下跪下了。
　　 “起来起来起来！有什么事说啊，男儿膝下有黄金，知道吧？”
　　 “师傅，男人跪天跪地跪父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傅，我爹过世后，家里的光景您也知道。我只有学样手艺才能养活这个家，不然爹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师傅，您收下我吧。”说完，李香有趴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三年后，李香有出师那天，师傅把他喊道身边说：“娃呀。我当初是还没睡醒糊里糊涂被你磕头磕成了师傅。好在这三年你一点都不糊涂，学得快，学得勤。白天学医，晚上回家干活，夜里还要背药方。我也没有什么教你的了，你就回去开个小诊所，头痛脑热的也能治治了。我还没死，不懂的就来问我。现在不时兴磕头了，你就敬我三杯酒吧。”
　　 李香有恭恭敬敬地敬酒三杯，放下酒杯，他“扑通”趴在地上还是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
　　 三
　　 李香有当起了庄稼行医两不误的赤脚医生。村民们开始只有在马大夫出诊未归时才想到他，没想到的是，李香有看病，看一个好一个！
　　 “李大个子这个娃还真神了！”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说，“翻翻人家眼睛、看看舌头、问问症状，他开个药方，吃了就好。”
　　 “是啊，他开的药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说是胶囊。省事。不像马大夫，每次拎一大捆中药，熬得全家都是药草味。好的还慢。”
　　 “这娃跟马大夫学了三年，可是为啥看病方法不一样唻？”
　　 “你们懂什么！白天这娃跟马大夫学，晚上回家干完活，他就自己看书学洋医。他给你吃的那个花花绿绿的胶囊就是洋医那玩意儿。”
　　 “乖乖，这脑子好使就是好啊。这样下去，马大夫只能喝西北风了。”
　　 马大夫没有到“喝西北风”的那一天就歇业了，他在门上挂了个“家门有喜，歇业休息”的牌子后就离开了村庄。听说他的儿子在外地打工赚到了钱娶了媳妇，给爹娘在城里买了套房子让他们享清福去了。也有人看到他在县城开了个用中药洗脚的店子，据说，马大夫穿上了笔挺笔挺的西装，还戴上了金边的眼镜，已经完全不像农村人了。
　　 李香有成了石牌村的能人了。没到几年，他家的草房被推翻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四上四下的楼房，阳台全部用玻璃封起来，太阳光一照，亮闪闪的，闪得大伙儿的眼睛都睁不开。
　　 李香有将两个妹妹嫁出去了，给自己和二娃的媳妇也娶回来了。“娘。”过年的时候，李香有给娘倒了一杯酒：“从今年开始，你不要再下地干活了，在家里帮着看看娃就成。二娃，你和桂枝忙着家里的活，家里家外是需要两个人忙活，再怎么样，土地不能丢。家里大小事需要用钱的地方都来找我。”
　　 二娃打小就对大哥怀着像对爹一样的畏惧之心，向来言听计从。
　　 “你，开年了跟我学简单的打针配药之类的，去诊所帮忙。”他转头对旁边忙着喂孩子的张勤说。
　　 马勤手抖了一下：“这……我不行……让二娃和桂枝去吧。”
　　 “就你去。地里重活离不开二娃，桂枝呢，大字不识几个。你多少也是个初中生，看药方总是懂的。”
　　 “可……可…….”
　　 “可什么可！凡事都要学，学了不就会了？”李香有不耐烦地说。马勤的性格不是他喜欢的，胆小懦弱，这样的性格怎么撑得起这个家？马勤是马大伯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当初马大婶介绍时说一家人实诚，姑娘能忙。那时候的李香有是没有挑选的资格的，只要人家中就中！
　　 马勤现在想起来也觉得自己的婚事混混沌沌跟做梦一样，婶娘来家说：“你看到了吧？我家那个徒弟，一个人顶起整个家，长得也像门扇一样，学什么一学就会。讲给你家勤子，你看怎么样？就是他家日子苦，不知道勤子肯不？”
　　 马勤娘看了一眼丫头：“丫头大了，留在身边也不是个事。这丫头爹死得早，也能吃苦。她婶娘要是看着那孩子好，保准不会错。她婶娘，你看这事还让你这么操心，真是……”
　　 马大娘几乎没操什么心，马勤就嫁过来了。嫁过来的马勤说不清为什么害怕李香有，他说什么她都不敢违拗。要是有违拗的话，他的眉头会紧紧撮到一起，好像那堆起来的柴草垛，有个火星就会烧起来！但他却不让这火烧起来，而是几天不看你不理你，那眉毛里埋的柴草就像农村里烧炭一样，不起火苗，温度往内堆，最后那些树干都会被沤成黢黑黢黑的炭！马勤的心在经过多次这样的“沤”之后，也慢慢失去了水分和颜色，干燥下去暗淡下去了。
　　 四
　　 李香有什么都有了，就有了呼风唤雨的感觉。
　　 门口的公路要扩展，李香有的四上四下要拆迁。沿着小街的家家户户都在坑坑巴巴地忙着租房子，忙着找地基盖房子，李香有不慌不忙地又盖起了四上四下，前面还加盖了一排平房，平房和楼房中间形成了一个院子。太阳能、洗衣机这些当时在农村还稀罕的物件他家都备齐了。“穷人盖房如蜕皮，富人盖房如撑伞！”这话一点不假。李家的大楼房就这样一天一个样地盖好了！最让大家不解的是，他在房子边上还盖了一间单独的平房，干什么用的呢？鸡笼？不需要那么大。猪圈，不需要那么宽。方方正正，水泥地平都做好了。就在大家都感到疑惑不解时，李香有开着一辆黑色轿车回来了！原来是车库！哦，全村都沸腾了！
　　 “哎，李香有啊李香有，真是什么香什么有！”大伙这么说，心被什么东西射中了，麻麻的，像春蚕啃噬桑叶那样“沙沙”作响。
　　 “可不是！最香的是啥？他一点都不缺！”大伙哄哄地笑了，仿佛报了那暗箭之仇。
　　 最香的是啥？大伙都知道，当然是女人！如果要找李香有的茬，这一关，他是全身都是茬。
　　 村庄从来藏不住秘密。
　　 真正让李香有动心的女人是翁家的二媳妇夏明秀，说起长相，小眼睛，瘪嘴巴，她真是算不上怎么好看。但是，她那雪白的皮子柔软的细腰让见惯了黢黑粗壮婆娘的村人眼热。农村女人挨脏流汗的，几件新衣服都叠得齐齐整整地放在柜子里，只有上县城或走亲戚时才舍得穿。夏明秀不！即使去地头，她也穿得凸是凸凹是凹，脖子上系条纱巾，头上戴顶太阳帽——那个美，简直是比那开花的桃树还好看！村里的女人头发长了，做饭干活误事，自己拿把剪刀对着镜子“咔嚓嚓”就剪好了，才不讲什么发式。夏明秀不！她乌黑的头发一直拖到屁股下面，蓬松黑亮，有时编成麻花辫拖在后面，她一走，腰一扭，辫子也扭三扭，那个妖娆劲儿，连个女人都会看呆！
　　 李香有也看呆了！那天他出诊回来，走在田埂上，远远看见花枝一样的夏明秀，他想控制自己的腿，但是这时候腿不听他的使唤。不知道是前面的人放慢了脚步，还是后面的人跟得太快。一会儿，两个人就一前一后了，李香有看着前面跳跃的麻花辫，心被挠得一蹦一跳的。
　　 “李大哥，你出诊回来啊？”清脆的声音吓了李香有一跳，他惊诧：没看见她回头，她怎么知道是我？
　　 “明秀妹子，你这是出诊？”他愣愣地问。
　　 “咯咯咯！李大哥，我出诊？我有你这天大的本事？”同时回过头递过来一个甜笑，“你这是在跟我讲话呢，还是在跟那八哥一样学人话呢？”
　　 李香有脸一直红到耳朵根：“说错了说错了，我是问你是不是回娘家呢。”
　　 “回娘家？回娘家要小夫妻两个一起的啊。”夏明秀停下来，回头直视着李香有，“李大哥，我们俩这样一前一后才像是回娘家呢，咯咯。”说完，一甩辫子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