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耷拉着脑壳从村委会出来，日头的影子就像坏了肚子，拉稀的人。弓着腰从路旁的杨柳树荫刮过去。黄三突然胃疼，绞着劲的疼，中午在家喝了杯二锅头，本来没有醉。这阵子是咋的了？鼻子和脸上还充斥着村长刘大狗一伙人大吃大喝，各种菜肴瓶酒混杂的气味。想起这气味黄三就感到恶心。刚进村委会时，乡政府的马书记也在，早就来了。刘大狗一看黄三来了，也不让坐，“嗯，来了？吃了吗？”
　　 “啊哦，吃了，吃了。吃的是猪瘦肉，今儿个在二栓子家割的新鲜肉！还抿了一杯酒。 ”事实上，狗日的肚子不争气的叫唤了，在那么一大堆山珍海味面前，黄三也不是圣贤，肯定抵不住美味的诱惑。但是，黄三硬撑着，站在那里，那个马书记这时候抬起头，瞥了黄三一眼：“你说的钉子户，就是他？！就看那熊样还得瑟？”
　　 “嗯嗯，马书记，您老将出马，哪里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猛的刺头，到您这都得乖乖的听话！”
　　 刘大狗分明是在溜须拍马，黄三问了句：“找我来还是为那块地的事吗？”
　　 刘大狗停下酒杯斜了他一眼，“咱们明人不做暗事，你说呢？全荷花屯就剩你和菊磕巴两家了。菊磕巴混蛋，他闺女杏儿精明，识时务，今上午来了，把字都签了。你看看，这是她签的字。还领走了两万元哩！啧啧，我说黄三，你那一块坡地死守着干啥？你想死了葬在哪里啊？”
　　 黄三刚才因为见到乡政府的几个人有些紧张，但是，现在。听了刘大狗的话。黄三的脖颈又硬了起来。“别人签字是别人的事儿，我就是不签！农民没了土地吃啥？有了两万元能当一辈子花吗？”
　　 “我说黄三啊黄三，荷花屯四五十户人家，该签字的都签字了，他们都是傻逼，就你一个是聪明人？啊？你也不搬块豆饼照照自己，你还想和政府对着干，有你好果子吃吗？！”
　　 “哎哎哎！刘大狗你就别和这种人嚼嘴磨牙，吴所长，派出所的人不都在吗？咱们今儿就是来拔掉这颗钉子！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你黄三有几颗脑袋？我倒要试试你的胳膊粗，还是我们大腿粗！”
　　 刘大狗怎么着也想黄三是荷花屯的人，走过来，将黄三拉到外面墙根处，说：“黄三，你就是头犟驴！派出所的人还有马书记就为这事来的，你今天要是不签字，如果他们一来火强制执行，我怕就怕你的土地补偿款没捞着，人还得蹲局子！你真是大闺女要饭死心眼。你家苦娃还找不着对象了？对，我知道，杏儿稀罕苦娃。你们两家联姻，那也得乡政府给登记签字吧？你惹恼了乡政府的人，他们不给你开介绍信，不给你娃子上户口，你不得傻眼吗？”
　　 黄三脖子一扬，“怎么着，他们还想杀人不成？不给我四万元，我就是不签字，要不就让大铲车从我身上碾过去！”
　　 刘大狗咂咂嘴，“你这个不开窍的闷葫芦，我不管你了！出了啥事，我可不负责人！”刘大狗重新回了屋里。黄三就听到，好像是派出所所长的话，“还翻了天了，西屯的庚老六咋样？是个远近闻名的混混，睡人家老婆，还把人家男人打残了一条腿，还不是让我给拿下了？判了五年！”
　　 “可是，老吴啊，现在正赶上两会期间，麻痹不得啊！还是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吧。一旦，这些刁民上妨，你我不仅玩完，饭碗丢了不说，还遗臭万年。”这是马书记的声音。
　　 黄三仿佛一棵漂浮在海上的稻草，突然有了靠岸的感觉。对，只要自己坚持，他们不敢对他咋样！想到这，黄三大步流星走出村委会，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那片柳树趟子旁。黄三走的很稳健，虽然他知道自己即使抗到底，最终也得妥协。杏儿家都签字了。之前他和菊磕巴说得好好的，他们两家的地在荷花屯是最好的，墒情好，种什么的什么。和别的地块相比，一亩地苞米比他们的地块多打三四百斤。菊磕巴的地和自己紧挨着。菊磕巴死犟，和黄三有一拼。不过，黄三的儿子苦娃不随他。苦娃高中毕业后，不肯在山里，就去读了城里的夜大。充电呢。后来，他出去了不要紧，还把杏儿也勾引去了。两个人在城里一家技校学农业知识，说是等学成之后，回来大干一场。黄三就不希望苦娃在这苦哈哈的地方讨生活。在城里干什么不赚钱？也不用和泥土打交道。穿的也干净，不像农村，那被窝里的气息都是臭脚丫子味。黄三的大妹黄果果就在城市。黄三每次去，睡在他们的床上，都不敢脱衣服，怕自己身上的汗味沾到被褥上。那双臭脚被大妹子督促了好几遍才肯洗洗。黄三清楚地记得，楼房里明亮干净，没有蜘蛛网苍蝇，还有好闻的香味。
　　 黄三所以就琢磨着让苦娃留在城里，也找过大妹让她帮忙。大妹说：“人各有志，大哥你就别逼苦娃吧，再说，如今是城里人想去乡下，乡下人要进城里。简直是颠倒了。要是苦娃真想在城里，我和你妹夫梁斗会想办法的。梁斗的电子产品公司每年都招人。苦娃还是高中文化，又读了夜大。”
　　 事实上，苦娃不想呆在城市里。苦娃想立足乡村，搞自己的事业。那天，苦娃接到爹的电话，说：“乡政府来征地，咱们荷花屯紧挨着芙蓉乡，乡里和市内的开发商合作，要盖一批商品楼出售给芙蓉乡的父老乡亲。正好咱家的那块好地被征用。苦娃，我没答应，那块地可是咱家的命根子！你看咋办？”
　　 苦娃也没想到家里那块好地会被政府征用，本打算回去后扣滑子蘑大棚，再从村长刘大狗那里多承包几亩。建个滑子蘑生产基地。这下子，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爹，这样吧，你也别着急。我这里的事情处理完了，马上回去。土地的事儿，你先顶着！你别太着急，上火了坐下病就不好治了！”
　　 黄三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子，“好吧，你尽量快点回来！”这个崽子电话都打四五天了，兔子毛都没看到。别的户都签了字，领了补偿款。就剩菊磕巴和黄三做伴儿。没曾想，这个菊磕巴居然先下手，让杏儿来签了字领了钱？！一点没原则，说话当屁使！黄三越想越生气，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荷花屯中央自己的那块地。
　　 远远地就看到几辆推土机推起了高高的黄泥，一堆一堆的行成一座座金字塔式的小山。自己家的那块地还有菊磕巴那块地被挤在当间，灰头土脸的，黄三叹了口气，径直朝自己地头走去，却看见菊磕巴在地埂那个水泡子洗脸。菊磕巴迈上土坎，脸红脖子粗的问：“菊磕巴子，当初你怎么和我说的？啊？你现如今把我卖了，你装起好人了？你说话不算话，还他妈的是男人嘛？！我要是你，立场不坚定，拽根头发丝勒死得了！”
　　 菊磕巴抬起那张核桃树皮一样粗糙的脸说：“你……你听我说吗，不是我……要签的，是我家杏儿从城里回来，半道上给刘大狗拉到村委会，签的字，我一点不知道！”
　　 菊磕巴急赤白赖的解释道，唾沫星子在光影里，像秋天纷飞的稻虱子。黄三说：“你说的是真的？不是你自己要签？”
　　 “哎呀，我骗你干嘛？你我多少年的邻居，打小穿开裆裤就在一起，你说，我是那种不守信用的人吗？”
　　 “菊磕巴，你家杏儿呢？那她回来了，苦娃呢？”
　　 “我哪里知道？杏儿签了字，领的补偿款也带走了！气死我了！那可是我和她妈的养老钱。没有了那钱，土地也没了，你说，以后，咱们还咋活？”
　　 “那你还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找杏儿？”
　　 两个人正说着，就看到一辆推土机轰隆隆的驶了过来，黄三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奶奶的，你们想推掉我的土地。没门！”黄三说完，大踏步冲了上去，整个人堵在了推土机前头，推土机扬起的灰尘，遮着一层黄色的烟雾。推土车司机一看，一个老头坚定地伫立在路当央，看样子是不会离开的，不会给他让路的。就把车停了下来，“大爷，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冤屈可以向当官的述说，我也是执行公务。大爷，您老就理解一下吧？！”
　　 “小子，你听好了，你们想铲平我的地，就先从我的身上轧过去，不然，我是不会答应的。”
　　 司机立即把电话打给了马书记，那边骂骂咧咧的，好像还没喝完酒。听到这个电话，就没了兴致，纷纷放下酒杯，都出了村委会，朝这边奔来。吴所长的车上坐着马书记，他们乌烟瘴气的从村委会出来，一路上就有很多村民尾随而来。他们要看看黄三到底怎样和乡政府斗。他们扔下手里的农活，镰刀棒子铁锨一窝蜂似的涌向村子中央这块土地。
　　 杏儿是接到刘大狗村长的电话，才匆匆忙忙赶回村子里的。刘大狗怕杏儿一入门被她磕巴爹呵斥住，所以就一直堵在村口。荷花村位于清水河畔上源，一条主干道枝枝蔓蔓伸出很多小路。但主线直抵滨海城。
　　 杏儿是坐老张家的小客车回的屯子。临走时本打算和苦娃一起回的，苦娃被技校领导叫去有事，就未能同行。杏儿对土地没什么眷恋，从小到大都是跟在爹屁股后面下田劳作，一年四季和泥土打交道，虽然饿不着，但也搞得苦哈哈的。妈三年前的夏季在田里除草，浓密的草丛，冷丁的脚裸子就被什么咬了一口，一低头，见是一条乌草蛇，因为，踩到了它的尾巴，乌草蛇回头就给了妈一口。乡下人泼实，也没当回事，乌草蛇在当地的毒性不大，就回家用烧酒洗了洗。该干活干活，谁想十天以后，妈高烧不退，浑身浮肿，送进医院抢救，一个星期不到就驾鹤西去，医生的化验结果是毒蛇的毒气侵入体内，导致病人窒息死亡。杏儿那时候就对土地，对乡村有了倦怠，想走出这茫茫的大山。但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自己的文化底子薄，又无一技之长，很难在城里立足。只能洗洗盘子刷刷碗做服务行业之类的工作。屯子里有好几个姑娘在城里做了那一行，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可杏儿不稀罕。杏儿就听了苦娃的建议，去城里的技校学滑子蘑生产，学成之后回家乡干一番事业。咋一听刘大狗的电话，土地没了，以后怎么扣滑子蘑大棚？也是很焦急。刘大狗在电话里说：“杏儿，你要是用土地，大伯肯定给你想办法。咱荷花屯不仅仅就那点土地，再说，天塌下来，大家顶着。我刘大狗绝对支持你和苦娃回家乡艰苦创业！你就回来一趟吧？还有，杏儿，你是读书人。知道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吧？电视网络上铺天盖地的信息你也看了，有些地方征地，几个农民百般阻拦，后来怎样？政府强制执行，不但钱没捞着，还被抓起来蹲了拘留。杏儿，你爹那么大年纪了，经得起折腾吗？”
　　 刘大狗故意把结果说的很严重，杏儿就怕爹有个闪失。所以，也没来得及梳洗，就搭乘返程车回了屯子。在村口，就看到刘大狗朝自己挥手。“哎哎哎！杏儿，我在这儿等你老半天了。人家马书记也在恭候你呢。”
　　 “是吗？大伯。我爹没事吧？”杏儿试探的问。杏儿在这个世上只有爹一个亲人了。因此，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杏儿的神经都会绷得紧紧的。马书记长什么样，杏儿没见过。杏儿发现了村委会门口停着的一辆警车，不由的打了个冷战。杏儿不想爹被抓进派出所，爹有哮喘病，一犯就是好几个月。杏儿最不愿家里摊事儿。
　　 进了村委会就看到很多人，屋子里被抽烟的烟雾遮的乌烟瘴气。刘大狗不用介绍，马书记的一双贼眉鼠眼就扫了过来，这么靓的妹子，真叫人垂涎。心里话。可嘴上却说：“这是谁家的闺女？”刘大狗急忙说：“菊磕巴家的杏儿，咱们荷花屯的一枝花！”
　　 “噢噢噢，请坐！快请坐！”马书记表现得异常殷勤热情，将杏儿拉到椅子上坐下，又亲自倒了杯茶水，“谢谢书记，我不渴。”
　　 “哎。你就喝吧。坐车怪累的。对了，杏儿，你可是荷花屯有文化的女性，你可不能步你爹的后尘，拖大家的后腿啊！你说，你这么漂亮，前程什锦，我也听刘村长说了，你在城里的技校学滑子蘑生产，以后吧,乡政府会大力扶持你。有一点，有一点我必须重申，请你不要和政府对着干！这没好果子吃，懂吗？”
　　 马书记言辞凿凿，已经简单明了的说了他的意思，杏儿的心就嘟嘟嘟的跳，杏儿何尝不知道，乡政府马书记就是这一带的土皇帝，谁敢惹他？你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还会有好下场？
　　 马书记见杏儿一脸窘迫，语气缓和的说：“不过，杏儿。有些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你签了字，这两万元到手不说，你想发展滑子蘑生产，需要多少土地，一句话的事儿。太阳这么高，我马天龙先把话撂在这里，如果杏儿搞滑子蘑生产用乡里的土地，我绝对第一个举手赞成，支持！”
　　 杏儿想，马书记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杏儿没有不签约的道理。“马书记，既然您老这么有诚意，而且体恤民情，我杏儿今儿就替俺爹做一回主，把这个字签了。因为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这就对了嘛？杏儿姑娘好样的。来来来，吴所长把帐本拿来。”马书记说着话，喊吴所长将本子拿来。杏儿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单，发现荷花屯的百分之九十多的户都签了字，领了土地补偿款。就剩下菊磕巴，黄三还有出门在外打工的建成家。杏儿就签了字，马书记说，“杏儿，用手指按一下红泥，按个手印。”杏儿在按手印时，心还是不由自主的狂跳了几下，毕竟这是李代桃僵，爹还不知道。爹把土地当自己个眼珠子，这下土地没了，就等于挪去了他的命！马书记看出了她的心思说：“杏儿，你就别犹豫了，那么多家都签字了，你爹不同意不要紧，早晚也要强制执行的，到时候吃亏的不是乡政府，而是你爹！你想想，上级下来的政策，谁敢不遵守？别说你一个菊磕巴，在硬气的刺头，也要被拿下。你就按手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