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
癸卯年除夕夜——48年前的今天,是我记忆犹新的一个夜晚……
要过年了,商业部门给每个城镇居民加发了半斤猪肉票,让居民们十分高兴。
老百姓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侵袭,国家经济虽然有了复苏。但生活资源还十分地匮乏,人们生活必须品——食品、副食品。还必须凭国家发证凭票供应:城镇居民的粮食要定量供应,食用油——每人每月只有四两;买副食品凭票——每人每月猪肉半斤、豆腐四块(豆腐2分钱一块)、白糖三两;每个家庭每月食盐一斤、火柴五包、肥皂一块……
好在我的妈妈很勤劳,她才三十几岁。我们种了一些蔬菜和红薯。家里养了一群鸡,平时可以捡鸡蛋吃,过年了,还杀了两只雄阉鸡。养了鸭子,杀了做酱鸭。养了两只大灰鹅,腌了一只过年吃。养了一窝兔子,随时可以用来开开荤。
十几岁的我,放学了,就去打青蛙填喂鸭子,放鹅,拔草喂兔子——虽然辛苦。但对我来说,年少无知,无忧无虑,生活充满了野味,倒也是蛮有乐趣的。
要过年了,妈妈忙着包粽子,杀鸡剖鱼。大年三十这天,忙着准备年夜饭。
我们杭州人过年,年夜饭作兴“十碗头”。上桌的菜有:红烧鱼、白斩鸡、白鲞红烧肉、咯笋焖肉、酱鸭儿、腌鹅肉、虾油卤浸鸡、还有腌菜素什锦——这些菜不能一餐就吃完的,要慢慢吃过正月头呢。
妈妈忙了一个下午,就等爸爸回来,再炒两个素菜,烧个粉丝汤,就可以吃年夜饭了。
天黑了,爸爸还没有回家,妈妈忙着洗衣服、拖地板——按照杭州人的习俗,正月里是不肯动菜刀、笤帚的。所以除夕夜,大人要做许多家务事情……
“还不吃饭啊?”我听邻居家都在吃年夜饭了,也是受一桌菜的诱惑——眼馋了,开始“作”了:
“我们还要等?……”
妈妈却耐着性子:“再等一等,你阿爸快回来了!”
看妈妈不停地忙碌,我只有耐心地等着。
其实,我也知道:爸爸很忙!
爸爸的单位是铁路枢纽——江南最大的铁路编组站,爸爸是这个编组站的领导。车站一线职工,是三班倒:早上六点上白班,晚上六点上夜班。上下班要办交接,爸爸都要亲自去,组织开“碰头会”(这是他在杭州车站就定的规矩——当年他是浙江省先进工作者)。
每天,爸爸上、下班两头不见日头。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和上白班的职工一起去调度室了。晚上天黑了,要等到18点半,办完交接以后,才回家来。
特别是在年边,铁路运输十分繁忙。
这里是“福建前线”的咽喉——发往福建去的军列,战备物资;内地调往福建全省的生产生活用品、粮食,要在这里夜以继日地编组经过……
这里是浙赣铁路的中段——华南、西南地区调往江浙沪的矿产资源、林木材料、生产资料从西向东在这里络绎不绝地编组经过。沪、宁、杭等华东工业城市调拨给华南、西南小半个中国的商品,从东向西要从这里源源不断地经过……
为了保障香港的繁荣和市场供应,华东地区调运的出口物资,什么:生猪、活牛啦,鸡鸭、鸡蛋啦,冷藏车专列啦,必须安全正点经过这里发往广州香港。
车站职工实行“三班倒”,三天里有一天休息。而爸爸是“长白班”——常年没有休息(当然那是他自己安排的)。今天是大年除夕,他还是这样忙。
妈妈说:“平时吃晚饭,没有等你爸爸。今天,他可能会早点回来吃年夜饭的。我们总得等等的……”
我家有一台电子管收音机(这在当时还是很稀罕的家用电器——一般人家还没有收音机喔)。我只要有在家的机会,就迷恋着听广播:听新闻、广播剧、电影录音剪辑、长篇小说连播、听“小喇叭”广播节目……
此时,收音机正在报时“嘟、嘟、嘟、嘀”,播音员报告:“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下面播送广播剧——《年夜饭》……”
我站在窗口,一边等爸爸回来,一边凝神地听着广播剧——
清朝末年。一个农村的落魄秀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以教书为生,穷困潦倒。
时值除夕之夜,家中空空如也。
“揭不开锅,如何度日、过年?”左思右想,只得出门,寻觅吃食……
正巧,本村的学生知道:“先生家境贫寒。不知年夜饭备得如何?”前来探访……
秀才背竹筐出门,学生在黑暗中紧随其后……
秀才摸到学生家的庄稼地,欲(偷)刨一些红薯回家充饥。
“咳,饱读圣贤诗书,窃薯过年——实乃有失斯文呵!”
“此举不知是吉?是祸?”……
秀才忐忑不安,来到村头土地庙,拜求土地爷——占卜。
得到学生暗中帮助——显大吉!
“嗯,菩萨保佑!刨薯,不算偷,算不得偷!”
秀才战战兢兢,再摸到学生家的红薯地里。
手刨红薯。刨得一个,放入竹筐之中。
“呃,转眼就成了一双!”
秀才欣喜若狂:“阿弥陀佛,土地爷显灵了!”。
殊不知他老花眼、加近视眼,老眼昏花——是学生在背后帮忙……
秀才很快就挖了半筐:“够了,够了。多乎者,红薯也!”
他在黑暗中转过身去,试图背起竹筐。他背不动,喃喃地说道:
“噢,重如泰山哇!”
学生连忙在黑暗中托起了竹筐。
“咦,轻如鸿毛呐!”
秀才背着筐跌跌撞撞的,在学生的帮助下,回到了家。
学生回家去,禀明了父母。
吃过年夜饭,父母让学生带了一袋白面和一块猪肉,去给先生拜年——守岁,和面包饺子。
学生再次来到秀才家门口,听到屋内秀才在高声说道:
“夫人,夫人啊,恭喜发财啦!……夫人吃啊!……你吃瘦的,我吃肥的!你吃瘦的……”
学生正想推门进屋,听到——吃瘦的,肥的!?
不禁一愣:“嗨,刚才先生还到我家地里去偷红薯,原来家里还藏着瘦肉,肥肉?”……
学生推门而入,见秀才和妻,面面相觑……
桌上放着几块红薯,秀才嘴里还咂巴着红薯皮。
学生走到灶前,掀开锅盖,只见锅里是冒着热气的红薯。
——哦,原来,“瘦的”是红薯瓤,“肥的”却是红薯皮!
剧终了。收音机里响起了欢快的广东音乐《步步高》、《金蛇狂舞》。
听完广播剧,我还站在窗口遐想,回味着刚才听到的故事……
窗外像往常一样宁静,没有爆竹声的吵杂,没有烟花的纷扰,只有铁路上不时地传来“哐当、哐当”的火车穿越站场,“呜、呜”鸣笛的欢叫声。
我家宿舍楼地势较高。此刻,我站在二楼窗口,正可以望见灯火通明的调车场。调车场上那一排排照明灯,平视过去,灯光交集在一起——宛若一条巨龙,而远处两盏高耸而又强烈的探照灯,就像那巨龙头上的一双眼睛!
蒸汽机车在调车场上“轰隆轰隆”地奔跑着,冒着浓烟,并释放出一阵阵雪白的蒸汽。犹如那巨龙,嘶鸣着,喷吐出祥云——如腾云驾雾一般。预示着奔腾吉祥的龙年即将来临。
我还在等爸爸回来吃年夜饭……
想起杭州有一句老话:“王小二过年,一年盼一年。”
那个时代,小孩子企盼过年的心情,铭刻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底。但让我难以忘怀的还是除夕夜的那种氛围,还有那段广播剧!
今天又是大年三十,再也不像当年那样凭票,去买猪肉过年了。
今天,我将年夜饭桌移至父母祖先的遗像前,摆上四双碗筷、酒盅,点燃三支清香: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感恩父母的养育之恩!
——辛卯年除夕
谢谢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