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过客】
　　 李志国一边擦汗一边伺机寻找空位子。他在候车室里已经等待很久了，大热天的，候车室里人也顾不了发出酸臭的汗味，每一个座位上都躺着人。
　　 李志国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电视，两腿有些麻木。
　　 李志国是早上搭班车进来的，本来今天说好要去农场打工，给农场薅草，一天六十元，李志国和老婆一同去，一天下来儿子的一礼拜的生活费就够了。今天早上，李志国接到儿子的电话。说是要开家长会，这不，李志国才进的城。
　　 儿子在市重点高中读高二，学习时好时坏。其实儿子以前学习一直不错，小学毕业那年，老婆极力要求送进城里的中学读初中，李志国是坚决不同意。说，娃子还小，打小没进过几次城，很容易被城市腐败的，乡里的初中上出来照样能考上市重点中学，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亮。老婆犟不过李志国，由着他们爷俩，最终去了镇上的初级中学。
　　 短短的三年初中赶上了国家的好政策，李志国和大多数农村家长一样，上初中的孩子不但不收钱，每年还补给三百多元，乐坏了这些家长。为此，李志国在家里彻头彻尾成了“伟人”，令老婆刮目先看。
　　 后来的结果还是李志国没想到的。儿子的中考成绩没上市重点中学的线，李志国转眼又变成老婆眼中的“囊包”，没脑的家伙。李志国最后托人花了一万多元才插进了一个普通班，算是有了考大学的机会。
　　 候车室里的人开始走动，喇叭里不停地有服务员在报道要发车的时间和车次。李志国趁势坐在一个凳子上，掏出包里的半瓶纯净水猛喝了几口，用袖口擦了擦嘴角，心里觉得踏实多了。李志国想抽根烟，没等他把烟放在嘴边，坐在李志国身边的女孩开口了：“叔叔，候车室里是不允许吸烟的！”
　　 李志国歪过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女孩。说话的女孩穿着蓝白相间的运动服，完全是一个学生摸样，岁数和他的儿子差不多。
　　 李志国把抽出来的烟重新塞入烟盒，又把烟盒装在衬衣的上口袋里，打了一个哈欠。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老天热得不让人活，烟也不让人消停。
　　 坐在李志国身边的女孩一直在听音乐，耳朵里插着耳机，身子随着头摇来摇去，眯着眼，完全沉浸在音乐中。
　　 “哎，姑娘，你是学生吧？”李志国主动和女孩搭讪。
　　 “是的，大叔，我是市一中高二的学生。”女孩侧过身甜甜地对李志国笑了一下。
　　 “哦，我儿子也在市一中，也读高二，今天我给开家长会来了，要说呢，你爸妈咋没来？”
　　 “嘿嘿，我老爸老妈在外地打工，家里就爷爷奶奶，他们都老了，进不了城，我花钱找了个临时老爸顶替了。”女孩一边说一边嘎嘎地笑。
　　 “怪不得呢，我儿子说，要是我忙就不要来了，家长会他想办法！”李志国说完叹了口气。
　　 “我们班里的好多学生都这样，老爸老妈常年在外打工，年底才回来，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学校非得要求家长来！”
　　 按老师的说法，李志国儿子学习还是有潜力的，这次考试不知道为什么比上次退步了。老师从几个方面分析，最后得出，李志国的儿子一不上网，二不喝酒抽烟打架闹事，上课注意力不集中，好像有营养不良的现象，可能有早恋迹象。听学生反映，李志国的儿子和文科三班的一个名叫王雅婷女孩关系很近。
　　 老师的一番话说的李志国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咋能这样呢，每周回来要多少钱就给多少，李志国夫妇在儿子上学的费用上从来没有和儿子讨价还价过，这孩子咋就不心疼娘老子的血汗钱，才十五六的娃子，鼻涕都没擦净知道个啥。
　　 李志国真想恨恨地揍儿子一顿。
　　 “你在高二哪个班，文科还是理科？”李志国问身边的女孩。
　　 “大叔，我学文科，在高二四班！”
　　 “哦，我儿子在高二一班，学理科的！”
　　 “噢，大叔，男娃子还是学理科好。”
　　 “你认识文科三班的女娃王雅婷吗？”李志国又问。
　　 “认识，她是我们班班长，学习好，父母在外地打工，今年春天体检的时候查出她得了肾衰竭，他父母东拼西凑，该借钱的地方都借了，就是筹集不够他的手术费！”女孩显得很无可奈何的表情说。
　　 “哦，这娃命真苦！”李志国说。
　　 “大叔，人不能相信命，应该相信人间真情！”女孩很自信的说。
　　 “唉，黄天世上无老少，年纪轻轻的！”李志国真的为这个女孩惋惜。
　　 “王雅婷她的手术要是成功的话，明年还要参加高考呢！”女孩眼睛湿润润的，声音有些嘶哑，手里不停翻弄刚才的耳机。
　　 候车室里的人越来越少，喇叭里传出李志国要回家的车次，时间是下午七点半，离开车还有半个小时。
　　 李志国收拾好半瓶纯净水，起身时顺便又问了女孩回家发车的时间。女孩说还早，大叔你先走。
　　 就到检票的窗口，李志国突然想起问问女孩的名字。
　　 “女娃，你叫啥？”
　　 “大叔，我就是文科三班的王雅婷，我知道您是谁……”
　　
　　 【空地】
　　 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居民点，从东面数，愣子家倒数第一，狗子家紧挨着愣子家。
　　 愣子是泥瓦匠，春天的时候就卷着铺盖下了青海，家里的五六亩承包地就由着年近花甲的父亲和媳妇务弄着，愣子不在乎地里的收入，无论收欠，愣子从来没有埋怨过父亲，五六亩地权当是父亲修身养性方式，再者，春华秋实，媳妇在家也就有了盼头！
　　 愣子的母亲去世得早，愣子疼爱着父亲。
　　 愣子母亲是愣子高考那年春天去世的，愣子抹着泪水从学校回来当期家里的半边天，数年后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妻子也很孝顺，里里外外把持得很内行。愣子也由着媳妇，偶尔媳妇唠叨几句，没等愣子张口，父亲就把他呵住了。父亲疼爱儿媳像疼爱自己的女儿一样，愣子觉得父亲是自己的父亲，更是媳妇的大脚婆。
　　 狗子和愣子年纪相仿，小不了几岁，憨憨的。狗子小学二年级没上出来就赶不进学校了，因为脑子不好使，狗子学什么都入不了门，地道的一个半吊子。村里的大人小人都叫狗子“八栏杆”（八十个的意思）。狗子有浑身的力气，喂牛或是干地里的活倒很踏实，有时候愣子父亲或是愣子媳妇忙不开就去把狗子叫过来帮一阵忙。狗子爱喝两杯，中午的时候愣子媳妇做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愣子父亲就取出一瓶老白干，爷儿俩你一盅我一盅，愣子父亲老了，喝上一二两就支撑不住，剩下来的狗子三下五除二就进了肚，愣子父亲怕狗子回去和媳妇惹事，或是颠三倒四把式不住农活，狗子还想喝，愣子父亲也不再谦让。
　　 狗子的媳妇和狗子一样都很“八十个”，枣木棒槌一对儿。狗子横，狗子的媳妇更泼，狗子和媳妇动起手脚来，狗子都在下风。狗子媳妇知道自己打不过狗子，每次先下手一把攥住狗子的命根，狗子就软了。狗子打不过媳妇就去给岳父岳母告状，岳父是老实人，从不发话，岳母叉着腰指着狗子的鼻子大骂，骂狗子的祖孙三代，骂狗子命穷，把父母早早克死，害的自家女儿没灶火边搭手的又没地里田间出力气的。狗子不吭声，岳母骂的没意思了，继而开始呵斥自家丫头，意思就是，自己的男人半斤八两自己不知道，一个天上下牛角，一个就在地上用针尖接，尖对尖像过好日子的么家么？
　　 此后几个月，愣子父亲和愣子媳妇很少听到狗子两口的吵闹声，整个居民点会安静一阵子。
　　 春天的时候，愣子又领着一帮建筑人员要去青海了，愣子的媳妇先是征求愣子的意见，要跟着愣子的建筑队去青海，去给建筑队人员做饭。愣子不同意，愣子的父亲没意见，支持愣子媳妇。说，你一年半载不回家，两口子一个在天南，一个在海北，不合适啊。愣子让媳妇留在家里更过的是考虑到父亲年纪大了，五六亩地对他来说渐渐成了累赘，怕父亲的身子骨支不住五六亩的折腾，自己又不在家，父亲有个头疼脑热也没人照应，况且最小的孩子还在上村里的幼儿园，早上得送，下午得接回来。愣子媳妇犟不过愣子，只好呆在家里。
　　 村里因为这几年调整种植结构，引进东北的玉米制种公司，都种经济作物，以往的许多五谷杂粮渐渐被玉米制种代替了。春天的时候，整个田地里都是一条一条的地膜，立夏已过，玉米苗长到一脚腕子高，大地一抹绿，整整齐齐，就像站在地里的士兵。愣子家的五六亩地前些年也种小麦，由于只有他们家这一方地种小麦，小麦扬花期没有足够的外来粉，五六地的小麦每年都欠收，不如人家二亩玉米制种的收入。愣子家的地也随着种植大气候改种玉米制种，一年下来，除了能买来年足够的小麦以外，额外还有一万多元的收入。
　　 制种玉米和大田玉米种植最大区别就在于，大田玉米自然自身雌雄授粉。制种玉米地里有两个品系，一种品系属母本，种两排，中间星星点点再点一种品系，属父本。母本雄花快要出来的时候，需要把母本的雄花去了，等待中间父本的雄花开了给它们授粉。所以，玉米制种在去雄期间是农事最忙的时候，弄不好一块地的玉米制种就面临制成杂种，纯度不够，种子公司将作为报废籽种拒收。
　　 到了玉米去雄的时候，愣子的父亲大病一场，愣子媳妇既要侍候公公又要忙于玉米地里去雄。狗子家的玉米去雄狗子两口抽了三天，狗子的小舅子两口又来帮了两天就结束了，狗子和媳妇闲着没事，狗子媳妇嚷嚷这要出去打工，狗子不去，狗子媳妇就夹着围巾跟着一班人到别的村子里去雄打工去了。
　　 一天中午，村里的大喇叭又响了，是公司里的技术员，点了几家去雄落后的种植户，包括愣子家的三亩地。愣子媳妇去村里的卫生所给公公送了午饭，回来换了衣服，喂好了鸡子猪儿就拉着架子车上了地。
　　 六月的天狠毒，愣子媳妇还没去完一排玉米雄，感觉脊背就像生了火在烧，辣辣的疼。愣子媳妇坐在田埂下取下围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天上没有一丝云，树梢一动不动，耷拉着树叶，可公司里的技术员限制在下午要把这三亩地的玉米雄娶净咧。
　　 愣子媳妇一想到喇叭里技术员的声音就由不得背上的火热和脸上的汗珠的折磨，起身站了起来。
　　 愣子媳妇站起来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地里的玉米叶在动，愣子媳妇望了望别处的玉米，怪了，没有风怎么自家的玉米叶动呢？愣子媳妇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脸上的热汗珠顿时变成冰刷刷的溜子。
　　 愣子媳妇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是野鸡儿吧！现在村子里经常出没野鸡和鹌鹑，愣子媳妇想。
　　 不对啊，野鸡和鹌鹑不会把这么粗的玉米动弹动的。
　　 愣子媳妇禁不住“啊”地叫了一声。
　　 “呃嗬！”愣子媳妇听到玉米地里有人咳嗽了一声。
　　 “是我，狗子！”地里的人说话了。
　　 “吓死我了，你啥时候来的！”愣子媳妇问地里的人。
　　 地里的人背着半蛇皮袋玉米雄花出来了，愣子媳妇看出是狗子这才换了一口气。
　　 “晌午吃饭的时候我听见喇叭里念你们家的名字，贼骚婆子叫我和她去打工，我才不去，过来看见你们的门锁着，大爹（大伯）病着，你一个人一下午能抽完，反正一下午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抽！”狗子一边吸着嘴里的烟，一边给愣子媳妇说。
　　 “那行，我使你一下午，给你一下午的工钱。”愣子媳妇说。
　　 “我想挣钱就跟我们家的贼骚婆子早走了！”狗子涨红着脸说。
　　 愣子媳妇也不想多说，怕说多了人家真倔起来走了，说实在了，就凭自己，一下午也只能去半块地里的玉米雄，何况还有个做伴的。
　　 愣子媳妇心里越来越觉得这天气凉快了。
　　 下午，愣子媳妇像往常一样，接回了孩子，给公公送了晚饭和一个毛毯，回来的时候顺便在小卖部买了一瓶老白干，愣子媳妇想，人家帮了一下午的忙，邻里之间总的表示一下心意。
　　 晚上，愣子媳妇烧了一碟鸡蛋西红柿，把孩子哄着睡下了，就去叫狗子和狗子媳妇。
　　 狗子一人在家，碗里泡着一包方便面，一屋子的烟味直逼人。
　　 “咋就你一人，老婆呢？”愣子媳妇问狗子。
　　 “妈的，那贼骚婆子没回来，去了娘家！”狗子愤愤地说。
　　 “行了，方便面不要吃了，到我家吃饭去！”愣子媳妇一边说一边把方便面碗收拾了。
　　 “就干了一下午的活，吃啥饭咧！”狗子说。
　　 “不要工钱总得去吃饭，不然你不吃亏了！”愣子媳妇对狗子说。
　　 “算了，你们吃去吧！”狗子执拗着。
　　 “快走，我锅里还下着面，要不就扑出来了。”愣子媳妇一把拽起凳子上的狗子出了门。
　　 这鬼天爷白天干热，晚上湿热。
　　 狗子吃了一碗面条就满头大汗了，脱下了身上的衬衣。
　　 愣子媳妇给狗子盛饭的时候顺眼望了狗子的脊背。狗子的脊背比愣子的肩膀结实多了，隆起的肌肉山丘一样爬在狗子的身上。那些汗珠儿顺着背上的沟沟壑壑淌下来，冲刷出一道道黑黑的汗渍，挨着汗渍的是点点的红色丘疹。
　　 “你背上是咋了，咋那么多小红疙瘩！”愣子媳妇问狗子。
　　 “不知道，一年四季都这样！”狗子一边往嘴里埋饭，一边搭讪。
　　 “痒吗？”愣子媳妇问。
　　 “咋不痒，叫那贼骚婆子抓抓，妈的，打结婚到现在睡下死猪一样，没有给我抓过一把！”愣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