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山路畔的甜莓子（5—1）山风乍起（小说）

　一
黄土高原上的风，无论春夏秋冬，都是裹挟着浓度不等的土黄色沙尘，呼啸着在莽莽原野上纵横奔驰。舞凤山区特殊的自然环境，却造就了这里和高原其他地方迥然不同的小气候。从西北荒沟里钻出来的犀利黄风，尖叫着冲向东南方高耸着的舞凤山，被山坡上无边无际的森林树木一软化，就立即变成了柔和清风，轻轻地掠过松柏绿林的树梢，滑到舞凤山的指跟部位，与五指缝里钻过来的温润南风携起手来，又转身飘向舞凤山无数支脉延伸开去形成的大小宽窄不等的塬地。和风使这个同中华民族文明历史差不多年岁的古老小县，少了大西北的粗犷苍凉，多了南国那样的妩媚秀丽。这里有深山大沟，可不是穷山恶水。每条河川底下，都涌流着清澈见底的河水。和四周邻县不同的是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塬上是名符其实的旱塬，吃水要到很远的深沟里去挑，这里的大小塬上打井只要十几丈就都会有取之不尽的甜井水。厚厚的黄土层又形成了保墒耐旱的土壤，只要下了种子，无论自然年份怎么样，庄稼基本上都是旱涝保收。
　　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的口号喊了不少年，深圳那个小地方开始刮起来的基建风、经商风、已经在舞凤山另一边的八百里秦川吹得风声惊天动地红火热闹起来，万元户百万元户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计其数了。可在这个粮食基本够吃的山区小地方，从上到下都沿袭着许多年形成的小农经济保守思想。只要饿不死，就守着还算过得下去的半穷摊子不愿意放手脚。去过南方参观学习解放了思想回来的领导们，开动员会快要把嗓子喊破了，除了采取行政命令的手段，强制各个部门单位成立了大大小小各种名目戴红帽子的劳动服务公司以外，就只催着各级，组织职工干部学了一段交谊舞，在县城和个乡镇催生出来了各种形式的舞厅卡厅和吸住了少年儿童的无数网吧。砸三铁喊得天摇地动，端铁饭碗拿铁工资坐铁交椅的没有精简下来一个人，像样的企业没有办起来一个。被上边催促得实在坐不住的县上两大家领导，一边给下头分配招商引资兴办企业的任务指标，一边不断出台优惠政策，鼓动优柔寡断的职工干部们大胆往水里跳。
　　张炜就是赶上了第一趟直通特区的早班车。但是，像张炜一样主动申请要走出去的干部实在太少了。原因是许多人都认为是县上完不成精简任务，故意设了这个圈套往陷坑里骗人呢。经历过六十年代初那个精简下放的老人现身说法教导有一点跃跃欲试的年轻人：“六二年国家动员职工回家支援农业生产的时候，不但许愿说是过了困难时期就马上召唤那些人回原单位工作，还给每个人都发了报到证，作为到时候回来报到的证明。可几十年过去了，国家又重新招收了多少职工干部呀？轮都轮不上那些人，还说是国家困难的时候当了逃兵，国家形势好了，又想回来享受呢。”这说法进一步助长了想出去的青年们的等待观望情绪。
　　秋季，在省城里规模不小的招商引资洽谈会上，县长和县委书记跑断了腿磨烂了嘴，也说不动一家像样的大企业来这里投资。也难怪，几十万亩的肥田沃土里，除了生长不太值钱的粮食之外，就只有需要高投入、精管理才能在老天爷不耍麻哒的年份有点回报的苹果，以及被国家垄断经营随意给定等级价钱收购的烤烟。又是地处远离中心城市的山区小地方，办个厂子既要从外头运进去原材料，又要把产品拉出去找市场，急功近利的企业家、生意人把钱给扔到你们那里图什么，省城周围那些县区的领导们早就在铁道、公路边圈起来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平坦土地，也拿着项目赶着撵着诱惑着来赶洽谈会的中外客商们了。谁还会情愿舍近求远，舍好求坏往山里去呀？
　　晚上，书记县长领着的一帮人，因为招待吃饭也约不来几个像样子的投资人，正垂头丧气在宾馆里唉声叹气。俩人都懊恼不该舍弃了南边大县排后的副职岗位，图升职跑到这个偏僻的北部小县来当正职一二把手。正在这个时候，几个在外头大堂闲坐的小干事兴高采烈跑进来报喜：“南边省里有名的环宇公司有人来访！”书记县长都知道大名鼎鼎财大气粗的环宇公司，这个公司是靠着深圳发展迅速膨胀起来的在全国也数一数二的有名公司之一，在这次洽谈会上，够不上档次的小书记小县长，曾经专门拜访过好几回，连人家代表的名片都没有拿到一张。这么晚了，求之不得的环宇公司却有人找上门来，书记县长哪里能不喜出望外？立即指挥自带的行政系统，在宾馆里最高档的会客厅举行会见接待。
　　来客是一位带了女秘书的高大威猛的黑脸汉子，汉子戴一幅大黑片的石头墨镜，咖啡色的高档西服穿在他身上显得不像个腰缠万贯的企业家，倒像是个闯江湖的黑帮大佬。要不是后边紧跟着的清爽大方的秘书小姐不失时机双手给递过来一张深灰色的名片，书记和县长都怕这个不像老板的江湖汉会列姿势和他俩对黑话暗号。
　　书记县长接过名片一眼就看见了名片上的几行大小紫红色字：“环宇公司常务董事，环宇绿色产业开发公司付董事长兼总经理汪水财。”不等书记县长重新和汪水财握手寒暄，一身红妆的秘书就接着递上来了一张脂粉味浓香的粉红色名片来，名片上是变形调皮的浅绿美术字：“环宇绿色产业开发公司总经理助理冯娜仁。”望着艳色四射的冯娜仁小姐，两位久阅官场的县上最高统帅也眼前一亮，不觉精神焕发，有点失态。
　　汪董事笑看着两位官员的窘迫失态，毫不在意道：“哈哈，怎么样？和我第一次见到娜仁小姐的想法差不多吧？哈哈哈哈哈……”
　　书记县长立马魂归原位，趋前和汪董事握手互报姓名自我介绍。寒暄过后，县长似乎随口就问：“汪董事一直参加洽谈会很忙吧？”他因为在会上虽然见不上环宇公司的人，可对会上的信息并不闭塞，从环宇公司的宣传资料和活动报导里，他们并没有见到过汪董事的任何消息。所以觉得应该多问一句。
　　汪董事连一秒钟迟疑也没有就回答：“公司董事会委托我们投资有发展潜力的绿色产业，这个产业对投资地方的自然环境和投资环境要求不像其他的房地产和制造业加工业，所以必须多跑几个地方，实地考察确实后才能确定具体投资项目。我和冯助理就是跑完了你们省十几个县以后才赶回来参加洽谈会的。”又望着冯娜仁道：“你说是吗？娜仁小姐。”
　　冯娜仁小姐才开口道：“是呀，我和汪董事马不停蹄赶着跑了七八天了，要不是公司头儿催促说再不回来，洽谈会就快要结束了，我们可能连在你们县哪里投资建厂的地点都寻找好了。”
　　书记听了，惊喜道：“贵公司意向是在我们县建什么厂子呀？”
　　汪董事痛快道：“我们在你们县四周都看了，你们那里除了交通稍有不便之外，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很不错呀。”
　　书记连忙说：“这你放心，我们已经和省市都联系得差不多了，县里通省市的三级公路，年内就要扩改升等建成二级公路。”
　　汪董事高兴道：“那就好了！我会给公司如实汇报的。”
　　冯娜仁插话道：“我们要是投资贵县，征地办手续一系列麻烦事可少不了两位父母官的支持协助呀，要不，我们两眼一抹黑，下头办事的部门要给使绊脚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书记拍胸部打包票：“那还用说，谁给投资商造麻烦，我们就让他丢饭碗！这是县里早就定了的铁政策！”
　　汪董事完全放心了，手一挥道：“有领导们这样的全力支持，我们就在你们县投资吧！”
　　县长一直搞实际工作，听说过不少地方上当受骗的例子，担心地问：“汪董事能不能引见引见我们和公司董事长接触接触呀？”
　　汪董事面有不悦道：“县长大人这是信不过兄弟我了？我可是回来听董事长亲口给我说了，说是你们已经登门拜访过他几回，他就是把和你们见面的事情留着等我回来处理呢。要是你这样不信任，那我们还有啥说的。”毅然起身抱拳道：“小弟我多此一举，告辞了！”作势告别要走。
　　书记急忙起身拉住他，在其他主任局长秘书们的协助下挽留汪董事，大家纷纷说：“县长就是这么一说，汪董事您理解偏了。”县长也怕汪董事一走，任何希望都没有了，也跟着说：“汪董事，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是想借您汪董事的面子见一见全国有名的环宇公司老总一面呢。”
　　汪董事这才勉强着坐回了位子道：“这个好说，好说。兄弟有机会一定引见。”
　　县长这才说：“我们还不知道汪董事和冯助理在我们县看准了什么项目呢。”说着就要把下属们早就准备好了的一沓资料给汪董事和冯小姐手里递。
　　汪董事江湖地一挥手说：“总公司给我们确定的是绿色产业开发方向，我们就是看上了贵县的天然地形地貌和气候环境，打算先立足发展养殖业，再逐步往生产储藏加工销售一条龙方向发展，在必要的时候，学习南方以及外国的先进经验，将农户分散耕作的土地尽可能集中起来，使用先进的机械化生产，使剩余劳动力可以投入第三产业或者转业当工人挣工资……”
　　汪董事好不容易背完了他出钱从一个大学教授嘴里掏出来的一番绘图大论，就听得一伙地方干部们也似乎跟着就要踏进现代化的世外桃源里去了。
　　县长心里一算账，要达到汪董事的宏伟蓝图，恐怕把环宇公司的所有资金都给投进去，也不能把全县的二十几万农民领进这个共产主义美好理想里去。就小心打断滔滔不绝的汪董事：“那么贵公司第一步打算用什么项目开好头呀？”
　　汪董事被忽然打断演讲，不愉快地说：“这个让冯小姐告诉你们吧。她可是大学毕业的专门人才。”
　　冯娜仁抓机会把一套印刷精美的册页给在座的都发了，册页的第一行字是：“环宇饲料厂投资规划”，书记县长接过来，来不及细看其他条文，都一目十行往投资金额那一条去看，见那一条赫然写着：“一期投资共一千万元。”一伙人都喜出望外高兴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了。双方会见的现场气氛立即升了温，书记高兴地大声吩咐县办主任：“去，安排宾馆最高档次的酒席，要上茅台酒，要一醉方休！”县长也随声附和。
　　下来谈具体合作协议就似乎顺利多了，协议书初稿冯娜仁小姐已经拟写就了，拿出来让书记县长带来的那一伙笔杆子润色把关时，又和娜仁小姐讨价还价一番，最后由县长把关定稿。主要内容是：一、投资主体环宇绿色产业开发公司，投资项目环宇饲料厂，法人代表冯娜仁；二、一期投资金额一千万元，先期到账一百万元；三、县里以红柳镇一百亩土地投资，占百分之五股份，开工前达到三通一平；四、地方政府负责办理企业注册和理顺工商、公安、土地、银行等关系，保证企业运转不受影响。
　　县长和投资方代表冯娜仁都在投资协议书上签了字。
　　洽谈会结束不长时间，已经来到县上和各方面都疏通了关系的冯娜仁拿着一百万元的验资证明书来找县长，县长已经操作好了土地集中三通一平的前期准备。很快的，环宇饲料厂就在县里完成了验资注册。作为县里第一家招商引资企业，县里为饲料厂的奠基动工，举行了规模不小的奠基仪式，并通知几大家领导和各部门领导都参加了奠基礼，拍了宣传专题片，上了电视登了报。从此，小县里有了一家像样子的饲料厂，县里还指望着环宇公司后边源源不断的资金来促进全县绿色产业的大发展呢，给环宇饲料厂挂上了重点保护的大牌子，说是要有那个部门单位给厂子找麻烦，就直接给书记和县长打电话。这样哪里还有人敢没事找事呢？环宇饲料厂很快就轰轰烈烈办起来了。
　　这时候，田美由于失去张炜的痛苦也逐渐减轻了不少，开始在母亲桃花的配合下，注意往南关村王毅家那一带靠拢，想着办法去接近儿子飞儿。有一天傍晚，她俩远远看见一伙疯成得满身灰土的小猴孩子在南城外的石桥上滚轱辘，母女俩就凑近去细看，见一个被压在底下的穿着破烂的孩子像是飞儿，田美就去呵斥那些毛孩子：“起来，再打架就去给你大你娘说去！”
　　毛孩子们一哄散开喊叫：“我们打小土匪哩，你们护啥哩？”又都齐声拍手喊叫：“王毅，大流氓！王飞，小土匪！王毅，大流氓！王飞，小土匪！……”田美奋不顾身冲过去要和小孩子们拼命，连一个也撵不上。回来要和母亲一起去往起拉儿子飞儿，可飞儿也连影子都不见了，只剩下母亲桃花一个人气得念叨：“猴崽子，我一把没抓牢，他出溜就跑了。”
　　桃花哭着道：“你看，娃被他瞎奶奶给经管成啥了！我看他脸上好像流着血呢。”田美也跟着哭起来说：“咱走，问他婆要我娃去！”
　　母女两个鼓着一时之气，一块儿去王毅家去。
　　王毅家昔日那气派的小洋楼已经显得破败不堪了，风雨侵蚀得墙面的小块瓷砖七茬八豁，本色也被一层厚厚的尘土盖住了，门窗的油漆脱落，仅留的一些玻璃也雾雾地不透光了。
　　田美和母亲到了大门口，不敢贸然往进闯，就在外边试着喊：“里面有人吗？”应声从正屋里透出一个女人脑袋，没好气问：“找谁？”田美认得是王毅的兄弟媳妇，赶紧讨好说：“飞儿他二娘呀，我是飞儿妈。他婆在吗？”
　　那女人立即脸色更难看了，指着厕所边那个门说：“老东西和小土匪不在能飞到哪里去？”
　　田美和母亲一起揭开了那个门上的破旧门帘进去，里头很暗，好久一会儿，才看见一个角落的小炕上蜷缩着一个人。那人好像没气一样听不见响动。
　　田美和母亲都不敢去揭被子，静静站着好一会儿，才听见炕上的黑影子婆娑着发声了：“谁呀，是我孙子又和你娃打架了不？”咳嗽了几声才又说：“我都这样子了，我管不住他了，你看这里有啥东西能顶钱，你就拿去，给你娃看病去吧。再要，我可没有啥了。”
　　桃花近前去说：“他婆，我们是飞儿他妈妈和他外婆。”
　　炕上的人往起爬说：“是你们来了！”说着伸手拉开了手边的电灯开关，屋子里一下子亮了。田美眼睛扫了一遍这个过去家里的储藏室，里面还是原来那样没有装修，只是堆放着的东西不再是鸡鸭鱼肉和各类菜蔬，变成了垃圾场一般的堆破烂物。
　　桃花试探说：“他婆呀，我们想把飞儿领回去上学去哩。”又怕老太婆不答应，解释道：“飞儿他妈调到县里工作了。她那里离学校近，好照顾。”
　　不料那老太婆却一反常态说：“行呀，行呀！就让飞儿跟他妈去吧，我老了，又常犯病，实在是撵不上他了。你们把娃领去了，我也少操心了。”又说：“我听村里有人说，是咱莓子调下来了，我还不信哩。”
　　田美和母亲都高兴极了，赶紧说：“那好。飞儿在哪里？”
　　老太婆说：“谁知道他又窜到那里野去了？有时候一夜一夜都不回家里来！”
　　田美说：“我们见着他了，他和一群孩子打架。我们一喊，他跑了。”
　　老太婆说：“唉，要是这样，他怕有人来给我告状可能两三天都不回来了呀！”又给田美说：“你们先回去，我等他回来了，给你把娃领来。”
　　二人都觉得只得这样，就告辞出门回去给孩子准备东西去了。
　　谁知道回来等了好几天，还等不来飞儿和他奶奶，田美很着急，又跑王毅家去找，谁知道里头只留下了那一堆堆垃圾，老太婆和飞儿都不见了。出去在院子里喊出来王毅的兄弟媳妇问，那个婆娘还是没有好态度：“你问我，我又没给你看着人！谁知道那老东西和小东西钻到那个窟窿里去了？”
　　田美只得垂头丧气回了单位。她编谎给母亲说：“飞儿他婆变卦了，又不还咱的飞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