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枪打不死的情人(小说)
扎力格提着他那把25公斤重的大铁棍子,夜猫子一般在这片沙棘林里钻寻。他那双如鹰一般深凹而冷酷的眼,锐利锋芒的视线似乎能与沙棘的尖刺碰撞出嘎巴嘎巴的响声。偶尔,胳膊或卷起裤管的大腿被锐利的棘针刺破,血就从腿上滚淌下来,画成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可扎力格并不觉得疼痛。其实,他心里的痛楚已使他对自己的身体麻木了。这个勇敢强悍的蒙古族青年,他那种丧失一切的哀伤和对爱情的失望使得他在这片沙棘林里咆哮起来。“布斯琴,你回来!你回来,布斯琴……”他被女人的善变搅得肝胆欲裂,他的眼里,又多了一个仇人,他决定杀了他。扎力格真是个不幸的人,灾难来临之前,他整天沉醉于与布斯琴热恋的甜蜜之中。他们的这个小村子蜗居在大山洼里,虽然时值一九四一年,中华大地的抗日斗争打的艰苦卓绝,这里天高皇帝远,人们依据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家家牛羊成群,鸡蛋鸭蛋成筐成篓,过着安康的日子。偶尔有人到五十里以外的镇子上去,讲述着镇上日本人的所作所为,无不带有浓厚的故事色彩。小村里的每一个人,平静富裕的生活使他们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叫灾难。
正值初秋,正是打山柴的上好季节。满山的榛柴棵子,苦丁香,荆条,一袋烟的功夫就可以打上十多捆。早晨顶着星星出山,到镇上去,一车榛柴可换十斤羊油,五块香胰子。若剩下零钱,还可以给小孩买回几块不带花纸的糖球。扎力格的阿爸阿嬷早早地赶了牛车顶着星星出了村子,因为头一趟早已定下买主,说好中午就能赶回来。可是,日头已经落山了,父母还没有回来。
扎力格是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才知道父母出事了。当他随着村里的人一口气跑到镇上,眼前的惨景一下子把他击昏了。父母的尸体悬挂在镇子里最粗的老槐树上,树底下堆积着浅黄色的牛皮。牛头架在石头堆上,牛的眼珠子似乎还在流着泪水。旁边堆积着啃过的牛骨头。扎力格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如果说原先对日本鬼子的仇恨是咬牙切齿的,他们不仅掠夺了中国的地盘,在中国的地盘上奸淫烧杀,无恶不作,这种恨是大义的民族的,而现在,这种恨早已渗透了扎力格的每一根神经。周身的每一根柔软的毫毛,都将变成一枚枚钢针,刺向仇敌的心脏。他暗暗地向天发誓:从今后他将要制造一个个秘密,并为自己的秘密创造途径。他要让所有的人知道,扎力格不是好欺负的!
扎力格变了,他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是死神一般的气息,没有了往日的清澈和柔情。那凶狠的样子非常吓人。可布斯琴不害怕,当扎力格从那片坟茔地里走出来,布斯琴就彩蝶一般扑上去。扎力格粗暴地扛起她,向深沟里的窝凹走去,那里面铺着厚厚的榛柴叶子,四周有榛柴棵子围着,这里真是青年男女的天堂,他们可以放心地在这里睡上一觉,布斯琴是扎力格心中唯一的安慰与寄托,扎力格表情冷漠,但是嘴唇却印在布斯琴羞红的脸上,布斯琴由了他去,善良的蒙古族少女布斯琴原谅了扎力格的粗鲁,可怜的扎力格却从来不说半句温情的话。
布斯琴是阿斯楞大叔的老闺女,聪明漂亮,乖巧听话。阿斯楞大叔在这个小山沟里德高望重,说一不二。无论什么事情,没有阿斯楞大叔做主,就办得不圆满;总是留下或大或小的遗憾。女儿布斯琴与扎力格相爱,是经阿斯楞大叔允诺的,若不是两个孩子年岁尚小,早给他们完了婚。扎力格一天能打三牛车的榛柴,老实忠厚,少言寡语,女儿嫁给他,不会受罪。
扎力格最幸福最快乐的事,就是他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制造的秘密由布斯琴的小嘴里说出来。躺在柔软的榛柴叶子上面,听布斯琴的小嘴叭叭地讲述着镇上发生的故事,扎力格很享受地闭着眼睛听着。
“扎力格,你听说了吗?昨天镇上又出事了。有两个日本鬼子被扎了心,扒了衣服,挂在老吴家大门口了,可吓人了。”扎力格补充说:“岂止是扎了心,扒了衣服,他们的眼睛被挖掉了,还把他们的家伙给割下来了。”
布斯琴立时羞红了脸,她也听说了,可一个姑娘家,怎好开口说这样的事情。布斯琴是个机灵的蒙古族少女,她一下子爬起来伏在扎力格的胸膛上,疑惑地问道:“你咋知道的这么详细?你不是说,一整天都呆在山里吗?”扎力格并不回答她,随手拽过一根草茎咬起来。布斯琴就不再多问,把头伏下去,听扎力格的心脏有节奏地跳动,她在心中暗暗祈祷,祈祷神灵保佑这颗心脏永远地跳下去。布斯琴的眼里满是泪水,她控制了自己小心地绕过了“别被日本人杀掉”这个可怕的话题。
接二连三,不时地有日本人被杀的消息,从镇上传进这个小山洼里。日本鬼子被惹怒了,凡是到镇上去的山里人,一个个都得经过严格的搜查和盘问。没有良民证的,一律扣押下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早有汉奸向日军告密,在小镇南五十里处,有一个居住在山窝里的小村子,家家粮谷满仓,牛羊成群,听说有个共党在哪里筹集粮食。扎力格的父母就是这样被扣下并被日军残害致死的。
灾难就这样降下,小村里的人淬不及防。一向安宁的小村庄,一下子乱起来。大姑娘小媳妇弄得披头散发,争着抢着往脸上抹黑。家家户户往炕洞里,风匣里,地窖里藏粮食,把院子挖个大坑,把鸡蛋鸭蛋埋起来。还把牛羊赶到山上去,山里有清泉,渴不死饿不死。日本鬼子在村西出门的必经之路设立了据点,大批的日本鬼子涌到这里,杀牛宰羊,抓鸡撵鸭,不时地传出哒哒的机枪声和女人的哭号声。小山村被一片乌云笼罩着。高山低首,小河呜咽,空气凝固了,小山村瞬间进入了人间地狱。国破家亡,生死难保,谁还有心情收拾一些与生命无关的东西?最先麻木的是扎力格。
扎力格自阿爸阿嬷惨死镇上的那天起,他的脸上就失去了笑容。现在算来,他已经亲手干掉十六个日本鬼子了。这正是日本鬼子抢占小山村的主要原因。扎力格没有引狼入室的负罪感,相反,日本鬼子住进山里来,扎力格认为自已再也不用跑到镇上去杀鬼子了,鬼子自己送上门来了。扎力格要让山里人见识见识,看看日本人都是怎样的死法。这回,扎力格成心将自己的计划对布斯琴说一说了。在这个随时死亡的年月,还有什么秘密值得珍藏。说不定布斯琴会高兴得跳起来,也帮着自己出谋划策。他很看不起那些藏粮食藏牛羊的村里百姓,命都难保,物品有什么用?杀一个少一个,才是唯一的重要的事。他要把自己独到的思想灌输到布斯琴的头脑中去,再让她劝说阿斯楞大叔,这就是杀人的时代。扎力格的想法还没有说出来,就遭到当头一棒,布斯琴变心了!那个躺在山窝里的榛柴叶子上面,搂着他脖子的少女,那个与他亲了嘴的布斯琴,她居然变心了。准确地说,应该是阿斯楞大叔变心了。布斯琴是多么听话的女孩子,没有阿斯楞大叔的许可,布斯琴绝对不敢这样轻狂。扎力格无论怎样努力也找不出布斯琴变心的理由;若不是看在阿斯楞大叔的面子上,布斯琴早就是他的人了。扎力格自父母的惨死成熟许多,他要让自己的心上人不至辉煌但必须是体面地走进洞房;不但有美酒,有鲜花,有悠扬的马头琴声;还要有上好的哈达。更重要的是,要让心上人有健康的身体。在这种年代里,有什么礼物能抵得上爱人的健康,为了布斯琴,扎力格是那样完好地保存自己,保护好自己,他把布斯琴作为暗中奖赏自己的最高礼物。所以,在那松软的榛柴叶子上面,少女丰满的身躯不时地诱惑着他心底的渴念。但是,扎力格面对唾手可得的幸福总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他也把自己当做最好的礼物送给布斯琴。等把鬼子赶出中国,天下太平了,再与布斯琴携手走进洞房,白头偕老。共同创建美好的生活,赡养老人,哺育后代。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阿斯楞大叔对自己的信任。可是,这一切美好的打算,现在想来多么可笑啊,布斯琴就像天上的云一样变化多端。
扎力格努力地不去回想他不愿回想的一幕,可这一幕如闪电后的惊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轰的一声展现在眼前。扎力格正在对一片茂密的丁香棵子轮着柴镰。就在这片茂密的丁香棵子中,突地站出两个人,把扎力格吓了一跳。究竟是扎力格惊动了这两个人,还是这两个人惊动了扎力格,时间停留的一刹那,最先费解的是扎力格。心爱的布斯琴与一位身材高挑,面目英俊的小伙子正挽着胳膊亲密异常。见到扎力格的一瞬间,两朵红霞飞上布斯琴的面颊。扎力格惊呆了,张着大嘴,眼珠子毫不留情地扑过去盯住了布斯琴身边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眼睛也鹰一般瞅着扎力格。那眼神,惊中带喜甚至有几分敬慕,扎力格理解不了这样的眼神。扎力格讨厌这双眼睛,男人拥有这样的眼睛,实属少见。长长的睫毛,黑黑的珠子,扎力格心里叫他粉面男人,无名的妒忌之火油然而生。
“大哥,打扰了。”粉面男人一拱手,亲昵地搂着布斯琴的腰肢,旁若无人地从丁香棵子里走出来。此时的布斯琴没有一点的愧疚和不安的神情;相反,她那明亮秀气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扎力格,那样子好像在向扎力格示威。让扎力格眼晕的,是布斯琴的手居然还插在粉面男人的臂弯里。粉面男人戴一顶黑色的帽檐很大的帽子,低下头去,布斯琴的小脑瓜就遮挡在这黑色的帽檐之中。“我们走吧。”粉面男人用蒙语伏在布斯琴的耳根这样说,布斯琴乖巧地倚在粉面男人的身旁,相扶相搀地走出丁香棵子,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布斯琴成功地将一团迷雾放在扎力格的心头。这回,扎力格怎么沉默也会开口说话,会弄清楚这一头雾水。用不上半天时间,扎力格就会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布斯琴变心了,他会挨个地去打探村里的每一个人,这个锅台大的小村里,马上会人人皆知布斯琴又找了个对象。布斯琴依着粉面男人很故意娇媚地走路,甚至扭动了腰肢,扎力格只顾着惊奇了,没有看到布斯琴坏坏的笑。
直到看不见两个人的背影,扎力格才回过神来,他有种预感,布斯琴与粉面男人是故意猫在这里的,有意等着让扎力格发现的,扎力格的心掏空一般。他再也无心去砍那些丁香棵子了,他现在讨厌这些茂密的丁香棵子。如不是它们作掩护,布斯琴怎会领着野男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气他。
扎力格一用力,已经磨得能照人影的大柴镰嗖地飞上身边的一棵山杏树上,牢牢地砍在树枝子上。他首先去找布斯琴家前院的渣巴图大哥。扎力格想,渣巴图在布斯琴的前院,他家有后门,肯定会知道一些情况的。扎力格没有胆量去找阿斯楞大叔,也不敢多问布斯琴,他怕从他们的嘴里说出绝情的话来。还是留些后路吧,多给自己一些幻想的空间。
听完扎力格的问话,渣巴图若有所思地想起什么,他对扎力格说:“我好像几天前就看到这个陌生男人了,好像是布斯琴的亲戚,不怎么出屋。布斯琴这几天也不出屋,碰上鬼子咋办?”渣巴图的话远远满足不了扎力格所要的答案,扎力格又一头大汗地跑了好几家,也没有打听到这个粉面男人究竟是啥来头,究竟是谁。扎力格这一活动,这个消息就像一股清风,刮进了山窝里每一个人的耳中,人们很纳闷,两个年轻人整天东山西山的约会,成双成对,一天看不见都不放心,怎么说黄就黄了?这都是时局不好,人心浮动,说变就变。有人就当面说扎力格太死心眼,父母都没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什么牵挂,既然布斯琴愿意,为啥不早点拿下她,肚子里有了扎力格的种,别人谁也要不成。扎力格听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干脆,去布斯琴家,直接问问阿斯楞大叔。反正也不娶他的闺女了,还怕他什么?这事不整明白,他死不瞑目啊。看来,脸皮的薄与厚不是生来就固定的,面对这场婚变,扎力格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望而生畏的布斯琴的家。
扎力格重重地拍打布斯琴家厚重的木头大门,并不等人出来看狗,他就气呼呼地直奔屋门。虽然与布斯琴家相隔不到三百米,可扎力格很少走进这个院子。阿斯楞大叔威严厉害,没什么正经事,谁也不敢乱串门子,阿斯楞大叔的眼神就能把人看透了。
布斯琴听见响动第一个跑出屋来,看见扎力格,口里叫着“扎力格!扎力格!”从她那明亮的眼睛里扎力格看到了他渴望的神情和激动,扎力格的心软了。所有为布斯琴准备的词语,忘恩负义,负心女人,喜新厌旧等,一下子忘了个精光。他不知怎么样才好,木桩子一般杵在那里。阿斯楞大叔走出屋,用眼睛示意布斯琴回屋去,布斯琴羊羔一样低头进了屋。阿斯楞大叔拍拍扎力格的肩膀,开门见山地说:“你不要责怪琴儿,她就要和她表哥成亲了。你做事太鲁莽,就因为你在镇上杀了日本人,才把鬼子引进村,你是个罪人,你让全村人遭殃了。”阿斯楞说完就进了屋,扎力格干白菜一样晾在那里。他眼睛里满是委屈的泪水,这泪水不争气地如小河哗哗流淌,这是扎力格第一次掉泪,为了他那即将失去的爱情。扎力格后悔不该走进这个高深宅院。父母已亡,自己一个穷光蛋,阿斯楞怎会把女人嫁给他呢?他终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他把自己曾经偷偷地叫过英雄。小村几百口人,只有我扎力格杀死过日本人,如今却成了小村的罪人。他恨,恨世上所有的人。他眼前浮现出父母惨死的身影,还有布斯琴无助的目光;粉面男人的英俊面孔,还有刚才阿斯楞大叔冷酷无情的话。扎力格心中的天空终于坍塌了。既然日本人杀不得,布斯琴娶不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此时扎力格的心中,布斯琴家门口的那口深井,深情地招呼着他。他似乎看到了死神欢乐的舞蹈,扎力格灵魂出窍般地挪出布斯琴家的院子,直奔这口古井而来。他下定决心,直奔井口,一到井边愣住了,井口不知啥时候安上了井盖子,而且还上了锁。这是小村里唯一的生命源泉,阿斯楞大叔真是老糊涂了。有道是千家碾子万家井,这么缺德的事阿斯楞大叔怎么也做得出来。扎力格没有死成,面对阿斯楞大叔的转变,这种猜测冲淡了他的死亡决心,扎力格回头望了望阿斯楞家的院子,粉面男人正在屋檐下望着扎力格,扎力格的心里一阵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