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感情，可以说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宝器。
　　 就像一把剑，原本就应该是最危险的东西之一。任何与之距离过近的人，都会受伤，包括自己在内。
　　 因为用感情煅造出来的剑，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作双劫。
　　
　　 「梵天珠」
　　
　　 “你叫什么？”
　　 “碧落。”
　　 “狐狸就叫狐狸，要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宝珠。”
　　 “宝珠，这片叶子落下之前，从我眼前消失。”
　　 “狐狸，叶子落下前败给了我，你，就叫狐狸。”
　　
　　 宝珠，梵天珠。很多次我都在想，宝珠去无霜城之前，更适合她的名字，应该是梵天珠。
　　 梵天珠不是人，是一颗珠子，佛祖座前的灵珠。修得人身后，诱同守珠罗汉素和甄私坠凡世。她叫自己宝珠，应劫之前，带着一只麒麟四处捉鬼逗乐。
　　 她恣意，任性，又有些张扬和跋扈。
　　 因为她自信。
　　 她说千金难买心头好，所以一霍千金。
　　 她又说，哪里有财，我往哪里去。所以，她去了桃花庄。
　　 人面桃花的桃花庄，御赐十三凌阶龙点头，盛产寻常百姓家根本见不着的贡品蟠桃——寒露渡霞。本来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却似乎一夜之间变成了人间禁地，因为有流传说那里出了不干净的东西。至于是怎么个不干净法，宝珠没兴趣去打听。
　　 她去，只不过是为了金家悬赏的那笔十万雪花银。
　　 她说，庄主两颊凹陷，色泛黄，气郁在胸，主伤肝。伤肝么？金家老爷阴测测地问。她答，且伤神，庄主大人伤神伤得厉害，以至伤了肝，这是心病。心病？这话终于让金家老爷正了眼色，于是她状若随意地问了一句，小姐的病依旧没有起色么？面对金家老爷的惊疑和质问，她依旧淡得不能再淡地答道，鬼说的。
　　 金家小姐久病无医，这事只有鬼知道。她说。
　　 金家，狐仙阁，金老爷，阿落……那时的她，恣意、任性，略带灵逸与飞扬。
　　 没什么可放在心上，除了带在身边的那只麒麟。
　　 麒麟沉默，于是都是她在说。
　　
　　 她说，麒麟听，偶尔会劝上几句，就像桃花林里她挑逗桃花妖时的那种不耐烦。无所谓好与不好，却委实透着浓浓的安定和平稳。我甚至期望这种状态能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她遇上狐狸。
　　 遇上狐狸之前，她不懂情。
　　 所以，隔着帘子，捡回一条小命的金家小姐给她敬酒。当那个话不多的金家小姐问起狐仙阁的阿落的时候，她还能感叹，当真是死过一次心还未死，女人的痴心。还能淡淡的告诫，要活命，就要远离那种诱惑。
　　 金家小姐说：先生是个女人，何必做男人样。
　　 金家小姐又说：先生眼里有桃花。
　　 就在她说“你天资的聪慧美丽，却只能寄托在那样一只妖身上”的时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听听一笑，连心尖都未占上。只那样不动声色跟三儿说果报，托着手中的酒杯浅浅地笑。那时候她的眼里，透过桃花庄，看到的墙外墙、楼外楼，兴许就如她常说麒麟的那句：无聊。
　　 于是她对麒麟说，我们去无霜。
　　
　　 「无霜」
　　
　　 无霜是那座城市的名字。
　　
　　 一年到头望不断风雪、甩不掉严寒，却偏偏叫无霜。
　　 不知是冷得看不见霜，还是那里的人们对它的期望。反正久而久之几乎没人记得，在很久之前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北岭十三郡。
　　
　　 无霜城凝霜成冰，狐狸说，它是妖怪的城市。
　　 看过这部小说的人应该都有印象，这座城市，它连筋络都是冷的。只有这样的冷，妖怪才可以生存。因为感觉不到痛，没有痛就无所谓生死，就像《霜花寒》里的朱允炆，无心无伤，从骨子里淡漠到没有生气。
　　 妖怪没有生死，狐狸对这一点一直深信，可是宝珠不信。
　　 宝珠原本不叫宝珠，她有个和宝珠一样圆润的名字，叫梵天珠。狐狸原本也不叫狐狸，他有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名字，叫碧落。
　　 只是，当那阵对白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们早已做不回自己。就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狐狸终于离开无霜，他站在冰天雪地里最后一次回望
　　 那座冰冷得仿佛沉睡了的城市，恍然，原来叶子落下时，碧落就已经死了。
　　 只有无霜城，被冰雪包裹，千年如一日的寒冷。
　　
　　 满天浮霜，是狐狸看惯了的场景——寂静，冒着死气，却让人心安。
　　 唯一的不同，就是追杀了他三年的那个女孩。她带着麒麟站在雪地中间，发青的嘴唇固执地对着他笑。
　　 狐狸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妖怪的筋络和骨髓被冰封得很牢，除了霜和雪，妖怪什么也看不到。
　　 狐狸是妖怪，所以他看不到梵天珠内心的柔软。
　　
　　 “狐狸，梵天珠还是宝珠？”
　　 “我只要梵天珠。”
　　 “如果见到那只妖，告诉他，碧落是天的，狐狸是我的。”
　　 “你在痴心妄想。”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狐狸。”
　　
　　 有些梦虽然遥不可及，但并不是不可能实现。
　　 对于梵天珠来说，她从一颗珠子修得人形，私入凡界不得转而诱惑守珠罗汉，犯下重罪后被打入轮回。这样的经历，她依然秉着从黑暗走向白日的信念。至少，出现在桃花庄里的那个会抓鬼的女孩，她带着麒麟飞扬跋扈又意气风发。
　　 那个时候的宝珠，与守在狸宝专卖里的宝珠，是有本质区别的。
　　 狐狸不能理解，尤如那时麒麟的疑惑。
　　 他站在宝珠的身边，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梵天珠，宝珠，有什么不同，本就是一体。他认为联合他们两人的法力，要制服碧落是非常有把握的，只是他没有想到，她已打定主意无心恋战。叶子落地时，她也落在了地上。红色慢慢从白色的雪地里向四周散开，极尽妖娆。
　　 相对麒麟的惊惶，她仍然对着碧落露出狡黠的微笑：“我会回来的，回来取一只狐狸欠我的债。”
　　 即便是死，她仍旧是恣意无力，意气风发。
　　
　　 她死在无霜，于是积水成冰的无霜就是这场尘缘的起始。
　　
　　 自此，麒麟没有把他的生命浪费一秒在追杀狐狸以外的事情上，直到力量耗尽，坠入封印。而狐狸，五百年的时间，终于将他冻结在无霜城冷入骨髓的冰雪里。无霜城的霜化了，于是他的筋络和骨髓开始感到疼痛。从面上刮过的风依旧很寒冷，可以冻不住妖怪的筋络和骨髓。
　　 没有了寒霜的无霜城，妖怪究竟是死是活，狐狸自己也分不清楚。
　　
　　 “那个捉鬼的女孩，她已经死了。”
　　 “怎么会呢……都已经和狐妖斗了三年。”
　　 “咳，被老妖魅惑而死，到底是个孩子……”
　　 “那么狐妖呢？那天之后，无霜城再没见过他的踪迹。”
　　 “听说他遭了天遣，被麒麟噬了魂。”
　　
　　 尘缘的起始，源于无霜城的寒冷。
　　 前世那个捉鬼的女孩已经死了，而狐狸的寻找不过一个又一个百年的时间，那种渗透筋络与骨髓的疼痛，是情刃上的锋芒。也许那些人说的没错，在不断的躲避和寻觅的日子里，狐狸早已被噬掉了魂。于是第五个百年一过，他终于离开无霜城去寻找宝珠。
　　 欠下的债，宝珠说过会回来取，她不回，他便去还。
　　
　　 「宝珠」
　　
　　 再见时，她依然叫宝珠。
　　 宝贝的宝，珍珠的珠，她这样介绍自己。有些俗气，也有些圆润，据说可以化解煞气，所以延用至今。
　　 那时的她，孤独、黯淡、脆弱。命犯孤煞，天生招鬼。
　　 父母早亡之后唯一的亲人——姥姥也离开了人世，一个人守着一家小点心店孤孤单单、无所依托。而狐狸，五百年如一日的寻找，他终于在某城的糕点店外，再一次闻到了那个人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让他的筋络、骨髓又感到疼痛，心却莫名的舒服。
　　
　　 看完整部小说，我始终想不明白，几乎昏倒在糕点店门前介于人形和狐狸形之间转换的狐狸，究竟是怀着怎么的心情说出那一句话：“我靠，这玩意儿也能给人吃，大姐，你想谋杀本世纪末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
　　 只是觉得莫名心疼，他不再是狐仙阁里风华绝代的阿落。
　　 狸宝专卖里的狐狸，就像对门的术士，只偶尔暴露出强大的气场。大多时间，能够笑得一脸没心没肺。
　　 他叫宝珠小白，虽然是白痴的白，但是我却总能听出一丝宠溺的意味。经历了那种渗入筋络与骨髓的疼痛，狐狸不再是碧落，就像他很多次拼命全力也要保住宝珠的生命一样，宝珠同样不再是梵天珠，甚至狸宝声色里的宝珠，与前世的梵天珠，有些本质的区别。
　　 她天生阴阳眼，能看到一些寻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善良同情心泛滥，经常给狐狸和麒麟惹麻烦。不过，无论是前世的梵天珠，还是今世的宝珠，唯一不曾改变的是，她们都爱上了狐狸。
　　 尽管曾多次轮回，为素和甄轮回，心里的人，始终不变。
　　 这或许就是宿命。
　　
　　 关于宝珠，记得最深刻的，应该是《小棺材》里的那句。
　　 她对太岁说：生生世世，可是我只有这一世。
　　 有时候就是这样，现实跌进某种理想之中，反反复复不停纠缠粘连，你一度向往或者说想成为理想中的模样，只是到了关键的时候，或许你离真相只有一度，却犹豫了起来。那一刻的退让，也许并不只是因为未知的可怕，还有对已经拥有的难以挥霍的舍得。
　　 遇到狐狸，再得到琐麒麟之后，关于梵天珠的消息，一度是宝珠心中的一个结。她想把它结解开，想知道梵天珠的事情，想知道她和狐狸以及麒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她又害怕，害怕狐狸和麒麟待在她身边都是因为梵天珠。以至于《小棺材》里，狐狸在宝珠恢复了灵血的情况下，想借太岁之手将她杀死，她大为火光。即便是她后来知道，只有这样，下一个轮回，她才能变回她真正的样子——梵天珠的样子。
　　 她还是觉得委屈。
　　 太岁说：“既然他都已经放下了，你何不也就此放下。否则生生世世，你俩究竟要纠缠到几时。”
　　 狐狸也说：“好容易借得这样一个机会，好借太岁之手将你杀死。然后，只需一个轮回，宝珠，只需再一个轮回，你就能变回你真正的样子……你还给我哭什么，哭什么！”
　　 她问狐狸，那我还会记得现在的一切么？
　　 都成神了，还需要记着这些劳什子的玩意做什么。狐狸这样回答。
　　 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心里更加难过。是么，那就是不记得了。不记得你总是这样欺负我，不记得你总是叫我小白，不记得你的一切坏处，你便解脱了。想到梵天珠，她又问狐狸，那么我又算什么，我林宝珠又算什么。
　　 林宝珠便是宝珠，宝珠便是梵天珠。
　　 只是那么一句，让她再也忍不下去。就像她对太岁说的那句一样：生生世世，可是我只有这一世。不管梵天珠是怎样的一个人，不管她的这一世是多么不好，并不是舍不得，只是宝珠就是宝珠，只有一家点心店和几十平方米房子的宝珠，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的宝珠。而狐狸做的这一世，只是为了梵天珠。意识到这一点，长久压抑于内心的委屈，如洪水暴发。
　　 在梵天珠和宝珠的角色挤压下，她一度小心翼翼、克勤克俭。
　　 她失控，只是因为她终于意识到，也许从此之后，她就要真正失去他。就如她所言，至始至终，她都未以宝珠的身份真正得到过他。哪怕是铘，无论是哪一个，哪一辈子，他们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梵天珠。
　　 那个会说“千金难买心头好”。
　　 那个在桃花庄里无比飞扬跋扈，又意气风发的女人。
　　 宝珠和梵天珠，她们曾经不分彼此，而今却泾渭分明。就如同明镜。千年前的梵天珠，那个众人口中会抓鬼的女孩，宝珠只是通过狐狸，麒麟，以及像冥一样的人窥探到她的一点细末。所有的好奇与向往，是她们彼此之间维以持久的纽带，是她透过它们望向她的那一层玻璃。
　　 轻轻一敲便会碎裂的玻璃。
　　 这样的认识，让宝珠不安。钟爱狐狸的心里，出现的裂隙，狐狸假借太岁之手想让她找回真正自己的举动，是契机。爱恨倾泻而来，给予她的真相，他们只是在梵天珠的一面，再另外一面……
　　 直至终于有一天，那个彻头彻尾的梵天珠回到他们身边。
　　
　　 宝珠还是梵天珠
　　 最到后，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往眼云烟。
　　 宝珠永远不可能成为梵天珠，由始至终，她也只能是宝珠。
　　
　　 「碧落」
　　 百年时间，怎么在一片海里寻找一滴水？
　　 倾心等待本来就是件无望的事情。就如同泥牛入海，又怎么可能找回。我承认我对狐狸的喜欢，完全是缘于对他这种坚持的心疼。
　　
　　 狐狸让人过目不忘，却并不是因为他的相貌。
　　 宝珠叫他狐狸，其它认识他的人不是叫他阿落就是叫他碧落，据说那是一只号称有五百年道行的狐狸精。当然了，看过这本书的人都知道，狐狸的道行远远不止五百年。
　　 越过无霜，宝珠和狐狸的起始应该是在桃花庄。看过《人面桃花》之后，对狐狸实在是有些无法理解。一只能狠下心来吞噬人心的九尾妖狐，一只可以面不改色吸尽十三凌阶龙点头的全部精华的妖狐，他偏偏是狐仙阁里魅惑众生无人能抵的头牌。
　　 只是，桃花庄里，两人目的不同。
　　 一个是为了十三凌阶龙点头，一个是为了那十万两白银。对立的立场，也许并不因为她是个捉鬼的，仅仅是因为她无聊，于是追杀狐狸追了三年，直到无霜城，尘缘在那里终结，当然也是在那里衍生出了另一个起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