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垦荒者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闲心谈请说爱？可是我就是在那时与我的老伴结成了终生伴侣。
　　 这天春风飒爽，绿草青青，百鸟鸣，机声隆，野兽低吼。农场茅草营房掩映在翠绿中。已经来农场三四年的我，下夜班收到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女友的信。没想到打开一看，信上竟说“北大荒天寒地冻，不是人呆的地方，要想完婚，你就回来结婚；你想让我去北大荒，没门！你再不回来，咱散……”
　　 我连脸也不洗，饭也没吃，拿起鱼钩和镰刀，揣上一本书迷茫地向连心湖走去。波光粼粼的湖面呈现在眼前，湖边繁花绿柳鲤鱼越，莺歌兽吼野鸡啼，我顿时心胸开朗，加快脚步向湖岸沙滩走去。
　　 远处，分场营区路上，一个俏丽姑娘的身影，正望着向湖边的我。
　　 一位满脸倦容，像大病初愈的五十多岁的人咳嗽几声，笑着推姑娘说：“去吧！勇敢点，主动些！他可是一个好小伙子……”说话间指指湖边的我，自己消失在营房中。
　　 姑娘羞怯地看着正在湖边的身影，慢慢地走向湖边……
　　 我从碧波荡漾的湖中，用镰刀勾出一个海碗大的蛤蜊，剖开取出蛤蜊肉，切成块，穿在用柳树杆拴好的鱼钩上，甩到河里。我把鱼竿插在岸边，割了一些荒草铺在沙滩上，坐下拿出《青春之歌》就想看。鱼竿稍突然向水弯下，忙把鱼竿甩出，一条大鲇鱼被我甩到沙滩上。摘下鱼在沙滩上挖个小坑，想把鲇鱼放进坑里。没想到那鲇鱼已经蹦到湖边。我去抓鲇鱼却蹦入水中，摇头摆尾地走了。我笑这把鱼钩又甩到河里……
　　 尾随而来的姑娘看在眼里，“嘻嘻”一笑。我竟毫无知晓。
　　 姑娘走到我身后不远处，正在这时鱼又上钩我把鱼竿又甩了上来，一条一斤多重的鲫鱼，险些甩在她身上。姑娘吓一跳敏捷地躲到柳毛丛后。我摘下鱼，扔到挖好的坑里，穿好鱼饵，又把钩甩到河里专心地钓起鱼来……
　　 柳毛后的姑娘，偷眼看钓鱼的我心在琢磨我：方正的脸，大眼浓眉，尽管脸有些苍白但那聚精会神垂钓中，显现的是聪颖。她心花怒放了；可是在尚未成荫的柳毛丛后有我这大活人，你却视而不见，是什么意思呢？本想搭话的她又怎好先开口？她又喜又怪，只好继续看我钓鱼……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鱼一条条被我钓出扔在坑里，鱼越钓越多，我手忙脚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到内急，把鱼竿放在岸边，擦擦眼角自言自语地说：“唉——洪英妹呀，不是我负你！是你没福享受北大荒的生活。你我无缘实现共同心愿，抛下我孤单一人……”我自言自语地走到柳毛边小解。
　　 “不象话！嘴里念叨你的洪英妹，却往人身上小便！你什么意思？”躲在柳毛丛后的姑娘，见这我竟向她身上尿尿，不得不羞愧地斥责着走了出来。
　　 “啊——洪英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已经……”我慌乱中一边系裤子，一边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洪英，“太对不起了，你来也不先给我打个招呼……你……”我突然觉得不对头，面前的姑娘尽管也是圆圆的苹果脸，但这张脸上的娇羞和刚毅，与洪英那娇柔和懦弱的脸却完全不同。“你……你是？”
　　 “我不是你的洪英妹！”姑娘的语气充满醋意，歪着头用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我，“不怪一个大活人在你身边你都视而不见，原来你的心中只有你的洪英妹！”
　　 “对……对不起，我还真没看见这里有人，如果知道您在，我怎会……会……请你原谅……”。
　　 “好了，好了。我不怪你，是我早就应该与你打招呼，就不会令你难堪了。”姑娘宽容大度的为我开脱，“听说你连早饭都没吃来钓鱼，怎么？失恋了？”
　　 “小妹妹，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谁跟你说我失恋了？我不认识你呀！”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子汉大丈夫应拿得起放得下！”姑娘变得严肃了，“听说你是很有男子气，又是受人尊重的青年干部，感情上受到挫折就不吃饭怎么行？”姑娘关切的话语说到这，火辣辣的目光烤得我更加不自在，“人们常说：天涯处处有芳草，荒原也会有知音；旧情恰似浮云去，何必痴迷恋旧人？”
　　 这大胆而推心置腹的劝慰，竟出自一个陌生姑娘的口，使我不由得想起师傅回老家与自己说的话感到面红耳赤，半天问道：“姑娘莫非就是刘师傅的妹妹？刚从老家来？”
　　 “是的。你是有志青年心在边疆，我是慕名而至来边陲；山盟海誓的恋情难移你的扎根愿，荒原寒雪我想也不会吓倒我弱女子！”
　　 这含蓄大胆的表白，使我对她有了好感，然而，洪英的影子已经顽固的占据我的心，便轻轻地吟道：“竹马青梅十几春，同窗共读俩心印；断藕连丝实可叹，不做同床异梦人。哎——是我辜负了师傅父子一片心哪！”
　　 “好！是个多情多义的人。呵呵……呵呵……”姑娘赞许地说了一句，爽朗地笑着引开话题，“我是因为致命的小鱼而心动，今天又因看鱼认识了你。都说北大荒生活艰难而神秘，看来我今后的路也会迷雾重重。就让我从这么多的鱼开始，认识北大荒吧！”
　　 “好！有志气！”我脸上完全扫掉了凄容，笑着说：“不过一个女孩子要在北大荒扎根，谈何容易呀？”说到这突然话题一转，“致命小鱼是什么意思？”
　　 “呵呵……难道你忘了？我父亲因吃小鱼填肚子，结果排泄不通，气走了全宿舍的人，唯独哥哥你不但没离开，还不怕脏累为我爸治病……我谢谢你了，是你救活了我爸爸。”姑娘泪流满面恭恭敬敬施礼致谢，“哥哥危难中舍己救人的品格，我终生难忘。愿伴你终生，报答你——”姑娘火辣辣的双眼，烤得我脸红心跳，想起自己为刘大爷治病的经过。
　　 劳累一天的我下班了，回到低矮的宿舍推开门，一股恶臭扑面。知道刘大爷又在宿舍解大便了。我可怜这位大爷，心中说：“唉！老人有病，身边没人照顾，有什么办法呢？”我捂着鼻子进了屋。
　　 “大爷！您……您怎么了？”我看到刘大爷老泪纵横，蹲在便盆上哭泣，忙上前搀扶。
　　 “小关啊……你出去吧！等放放臭味再回来，太对不住了……”大爷满脸羞愧往外赶我。
　　 “没关系，你老先躺一会，我把屋收拾完送你去卫生所。有病不看挺着怎么行？我师傅刚下班，一天机车老出毛病，他也累得够呛，连里还要开会，不一定有时间来看您。”我边说边收拾。
　　 这时，同宿舍的小于回来了，没进门就大发雷霆：“好你个老不死的！又把宿舍当茅房！你还让人活不活了？这他妈的饿着肚子累了一天，回来还得让你的屎尿熏！你还是人吗？”。
　　 “别这样！大爷有病。师傅太忙太累又得开会，没时间照看老人，咱就照看一下也是应该的。你先到外边歇一会儿，等我收拾好你再回来。啊——于哥！我求你了！”“小关……你——哎！”小于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不好再说什么。好一会才说：“不是我不近人情，也不是没有同情心。可是这样天天泥里水里累得贼死，又吃不饱，下班还得当他的孝子，给他端屎端尿，谁受得了哇？”
　　 “得得，我收拾，你先歇着吧！”
　　 “行！你给师傅溜须帮他侍候爹。可我情愿不学技术，也不受这窝囊气！”小于边说边收拾被褥。“我搬出去，给好人腾地方！”
　　 我满腹委屈，可是见小于的样子也不再多说，眼见他走了。我拿起大爷的便盆想倒掉，看盆里哪有便溺？只有脓血。
　　 “快放下，你——你也搬出去吧！我……我……实在憋不住了……”大爷艰难地从炕上爬起来，夺下我手中的便盆，蹲在上面说：“你也走吧！别管我这老不死的了……”泪水在老人涨得红紫的脸上滚落。
　　 “你老方便吧！我不走，等您便完我收拾……”我拿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了起来。书中的情节所吸引了我，混浊恶臭的空气，老人的低声抽泣，都入鼻不怪，充耳不闻。
　　 “呜……呜……”老人地抽泣变成了痛哭。
　　 “大爷，怎么了？”我从书中包尔?柯察金那同风雪搏斗的情节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被老人痛苦的样子惊呆了。
　　 “我……我拉不出来呀！已经三天三夜了……”老人断断续续地说：“卫生所给我拿了泻药也没用，这都快憋死我了……”
　　 我惊呆了，这可怎么办？我让老人撅起。老人不情愿地撅了起来。
　　 老人红肿的肛门四周滴着脓血，中间被黑乎乎的硬块死死的堵着，硬块好像由数不清的小鱼头构成。
　　 “大爷呀！你吃多少鱼，怎么连鱼头都没消化？堵在肛门里，难怪解不出大便，这可怎么办哪？……”
　　 “唉！粮食不够吃，我在河边捞小鱼当饭吃，可能是我牙口不好，没有嚼碎，消化不了……”老人又哭了，“孩子，你别管我了，让我憋死算了。”
　　 “大爷你别动！让我帮你慢慢地抠出来，你的病就好了！”我找来一根筷子，边一点一点地抠，边安慰说：“我小时候贪吃炒水妞子，吃多了，被水妞子的硬壳堵住肛门解不下大便，我妈用筷子给抠出就好了。”
　　 “不……不行……这又脏又臭的东西，怎能让你给抠？”
　　 “别动！……”我全神贯注的用筷子抠，“别动，快好了……”渐渐地带出了鲜血，发出了更为难闻的恶臭……
　　 “快！快躲开……”老人用力将我推开。
　　 我揉着酸麻的双腿直起身。
　　 顿时，狭小的屋内一阵“咕咕”乱响，恶臭熏得人喘不过气来，老人胯下雷雨交加……我强忍着快要呕吐的翻腾，端起大半盆脓血屎尿，急步奔向粪坑边，连垢污一起扔出便盆，再也忍不住翻腾，“哗”的一声呕吐起来……
　　 我回想到这些，对眼前的姑娘说：“谁没有老人？谁没有病？有了病身边没有亲人，我帮排忧解难不是应该的吗？”
　　 “好样的！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好人，你做的事，我爸我哥向我说了，哭着让我来照看你这远离亲人，也在灾难中的恩人。”姑娘深深地望着仰慕已久的我，“好吗？我可配得上你？我可以替代你的洪英妹……”
　　 大胆的表白，深深的爱恋，突然降临在我身上，我不知所措了：“这……这怎么行？”
　　 “有啥不行？我配不上你？”
　　 “不不……我是说我配不上你！我已经二十四五岁，你还不满十八岁；我是孑然一身的穷小子，你是父母身边的掌上明珠……”
　　 “别说废话！我父母哥嫂做主给咱牵线搭桥，我看你也真如他们所说。如果你……”
　　 “不行……不行……我已经有对象在家，怎能再找……”
　　 “哼哼！别骗人了。你那对象不来北大荒，已经把你甩了另找别人，以为我不知道哇？”姑娘脸上已经挂上了泪花，羞怯地说着往回走。
　　 从此以后，不管我愿意不愿意，小刘姑娘总是帮我洗衣，送好吃的，把我当哥哥一样看待，有意无意的为我寻开心。而我却想办法离开她，尽管心中对她充满了敬爱之意，却总是避免两人在一起，敬而远之。
　　 天有不测风云，一次机车事故，竟把我们俩人拉得更近了。
　　 “水……水……红英妹……给我水……”从昏睡中醒来的我，用微弱的声音叫着。一股清凉甘甜的水流入我的心田，我清醒过来，“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躺在这里？……你是？”
　　 “快别动！你终于醒了……”手端水碗的小刘脸上挂着泪珠，“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真以为再也见不到我活泼刚强的哥哥了……”她痛哭流涕了。
　　 我完全清醒了，那夜在冰天雪地脱谷中挂车时，机车轰隆隆向自己碾压过来的一幕回到脑海里，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见侍候自己的竟是小刘妹，赶紧翻身要起床。
　　 “别动！”小刘那温柔的小手擦我已经滚落的汗珠，“你被拖拉机压断了肋巴，压劈了腿骨，满身是伤，能动吗？”
　　 “唉——老天无眼哪！你这样折磨我一个穷小子，让我怎么活呀？死了倒也干净！为什么还让我醒来？”
　　 我沮丧地流下了眼泪。
　　 “不要这样！我会侍候你一辈子，哪怕是你残废了，你也不要怕，咱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还有什么办法呢？听天由命吧！从这以后，小刘精心的服侍我，端屎端尿，喂饭，洗澡两三个月。终于使我伤愈出院了，但我却落下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残疾。小刘本想继续侍候，可是却被我毫无情义的赶走了。
　　 一两年过去了，大地回春，丰收前景喜人，可是政治气候却变得让人心寒。
　　 “长山哥，你究竟喜不喜欢我？今天你给我个话。”正要出车的已经是团支部书记的我刚要开车，小刘坐到我的身边焦急地问。
　　 “你是我妹妹，当然喜欢了……怎么了……”
　　 “别又跟我说没用的！真喜欢我就嫁给你。不喜欢我就跟父母被遣送回老家，再也不与你见面！”
　　 “什么？送回老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家是地主，来北大荒报了贫农。运动来了查出说是逃亡地主，要内迁回原籍，被带帽管制。我也将回家……”
　　 “我的天哪！你是一个青年，怎么也被内迁？”
　　 “我不回家怎么办？你对我冷言冷语，我还能赖上……”
　　 “别说了！你留下别走，我把你当做妹妹……”
　　 “那不行，你真喜欢我我就不走嫁给你，可是你……”
　　 “好！既然这样，我愿与你结成终生伴侣。”
　　 “可是你得考虑清楚，你是青年干部，入党积极分子，前途无量，与我结合会受我这地主崽子的牵连哪！”
　　 “不去想那些！只要你我心相印，何惧雨暴和风狂？”
　　 “我的好哥哥……我的长山哥——”小刘激动地的扑在我的怀里流涕不止。
　　 空中的乌云尽管浓密，但顽强的阳光还是透过乌云的空隙，洒在我们身上。
　　 尾声
　　 我与地主女儿的婚事，经过了灾难性的打击与煎熬，终于结婚了。
　　 尽管婚后我爱人也没躲过被揪斗的厄运，但是被揪斗后回到家里，有我这个“阶级异己分子”丈夫的体贴与安慰，爱情的力量使她感到欣慰与高兴。而我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牵连，先被撕毁入党志愿书，接着被撤销团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团籍、清除机务队伍……我的政治前程彻底断送了，但是我对婚姻的选择无怨无悔，始终不渝的与我的爱人同甘苦，共患难。
　　 天终于晴了，在平反昭雪中，我爱人的全家又回到农场，并补发了我爱人被扣的工资。我从被接受“教育”的农工班调到学校当了教师。然而，此时我们都步入了中年，已经没有了朝气和上进心。只求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一心想着把我们在灾难中的爱情结晶——三个孩子抚养成人。
　　 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如今我们已是儿孙满堂，住进了楼房，饱享退休后的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