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白压压的一片，像一块巨大的白色抹布从天而降，覆盖了整个世界。
　　 这村子仿佛与世隔绝，除了几星灯火表明这里尚有人烟之外，所有的事物，几乎全都沉浸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包括那间歪歪扭扭的茅屋。
　　 茅屋是老张叔的。
　　 老张叔已年过不惑，稀疏的头发在风中飘动，如秋天的树叶，仿佛秋风轻轻一吹，就能从居住了几十年的头上落下来。老张叔身子骨很单薄，一排排骨头沿着脊骨整整齐齐地从上向下排列，蜡黄的皮肤是可怖的，一件褴褛的灰白色布衣套在身上，像一个布袋套住一块风干了很久的腊肉一样，极不合身。在黑夜行走的老张叔更像是一个复活了的木乃伊，苍白的脸色，僵硬的动作，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或者说茅屋是一个倒扣的棺材或金字塔，只有在这里，老张叔才能安详地进入梦乡。
　　 茅屋很破，破得四面漏风。屋顶铺了几层稻草，横一层竖一层，竖一层再横一层，铺得很严实，或许因为时间久了，屋顶已出现了几个大大的窟窿。在晴天还好，若是到了雨天，那就是一番惨淡的景象了。而今夜无雨，透过大开的窗子看到外面白茫茫的世界，老张叔的心已经空了，空如一张白纸，没落下一滴墨水一个文字。
　　 老张叔安静地坐着，风从门外吹来，带来几片洁白的雪花，更多的是寒寒的凉意，让老张叔紧紧咬住牙齿。虽然很冷，还不是一般的冷，老张叔依旧没有添加柴火，只是身子像泡面一样蜷缩着。微微跳动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屋子，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堆积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岁月沧桑。
　　 人到了这个年纪，应是与家人共享天伦的时候。老张叔每每想到这个，心中的痛，就像大雾一样蔓延，整个心底，比村子口的那条烂沟子还暗还湿。眼角的忧伤不由自主地凝结着，然后滑落，一串串透明的晶莹，滴落了一个夜晚的哀歌。
　　 老张叔的往事从来没有人知道，从他来到这个村子开始，村里人对他就不怎么热情，更没有多余的关注。也曾有人尝试接近过，但在老张叔一张冰冷而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他们看到了令人望而却步的绝望。
　　 老张叔的苦是岁月熬出来的，老张叔的痛，是记忆这把刀子剜出来的。
　　 那段蛰伏的时光是苦的也是甜的，是痛的更是快乐的。老张叔红着眼睛，右手猛地一甩，一个酒瓶子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之后，“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玻璃碎片撒了一地，但对于原本就堆积了厚厚一层玻璃碎片的地上来说，并没有多大改变。
　　 老张叔看了一眼横飞的泡沫，思绪渐渐被扯到记忆的轨道上。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妻子臃肿的身子，仿佛看到了在帐篷里面，他和她齐赴巫山，大汗淋漓的场景。她是他最爱的人，尽管她胖胖的身子不是那样的好看，尽管她的嗓门丝毫不亚于传说中的河东狮吼，尽管她有着种种不足，包括那一点就着或是无端窜起的火爆脾气。她持家有道，她爱他，她在他劳累了一天之后，总会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犒劳犒劳他。尽管所谓的丰盛，仅仅是在那张不大的桌子上，多摆了一碗水煮茄子或是一盘简简单单的炒鸡蛋。
　　 那一年，她挺着个大肚子，自豪的劲儿比起那下蛋的母鸡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每天总在无事之余在门前坐着，手里补着旧衣服，眼睛还不时地张望那条曲折的崎岖的路，他去时走的是这条路，他来时走的也是这条路。老张叔每次回来，总在妻子的眼中看到那简单而又浓郁的幸福，尤其是在看到那凸起的如同小山丘的肚子时，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跑过去，放下锄头，把耳朵使劲的贴近肚子，巴不得直接把脑袋塞进去，然后屏住呼吸听听自己孩子踢腿的声音。他想好了，孩子如果是男的就叫狗蛋，如果是女的就叫桂花。乡下人都相信名字贱了，容易养活。他也不例外。
　　 就在那一年的那一夜，不知是上帝嫉妒还是什么，悲剧发生了。老张叔想到这里，呼吸突然急促起来，紧紧咬住的牙齿已经开始打颤，身前的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剩余火星产生的温度，显然不足以满足老张叔的需要。地上还有酒，一瓶半。一瓶安静地躺在地上，不言不语，一瓶立在地上，挺直的腰杆，与老张叔像墙一样垮下的身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两只酒瓶，一个人，像三具僵硬的木乃伊。老张叔微微转过身子，从身边抓起半瓶酒就往嘴里灌。咕咚咕咚灌下肚，虽然还是很冷，但老张叔明显感觉暖和了很多，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可心已经被冰封了，温度再暖酒味再浓，又怎能融化这样的冰天雪地?
　　 那一晚，老张叔就连自己是咋度过的都不知道。老张叔只是不停地哭，歇斯底里地哭，最后身子一偏，倒在了人声吵闹的屋子里。那时的老张叔，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的老张叔，还有朋友，还有亲戚，还有房子，还有家。
　　 埋下妻子的那一天，老张叔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整个人像丢了魂儿一样，浑浑噩噩地对着窗子，空洞的目光看着窗外的云飘过来飘过去。丧葬的事情都是村里人一手操办的，老张叔不想也无力操办这一切，他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一夜之间，这个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妻子难产死了，孩子也没能保住。
　　 之后的几天，村里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全被老张叔轰走了。最后老张叔自己也走了，把自己轰出了这个家。一个人的家，还算是家吗?
　　 老张叔一路走来，风雨无阻，随遇而安。后来在一个破茅屋里安顿下来，就是现在的这个茅屋。也从这一天起，老张叔不再说话，面对这个村里的人时不说，出去要饭时不说，用那一点点路人施舍的钱买酒时不说(用手比划)，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影子时，还是不说。村里人潜意识里都把老张叔当成了哑巴，他自己也这样认为，毫不在乎。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老张叔，早已没有了说话的意义。
　　 雪下得更大了，窗外的世界却明亮得出奇，月光从雪地上经过反射更皎洁了，这天地间，仿佛没有了夜晚。
　　 还剩一瓶酒，老张叔冷冷地看着瓶子。继而又像看着自己死去的妻儿一样，满眼都是温柔。老张叔动了，用双手抹了抹因寒冷而变得麻木的脸，大腿僵硬得动弹不了分毫。老张叔身体前倾，将重心移到了身前，然后双手使劲地往地上一撑，总算跪了下来。
　　 老张叔轻轻地捧起酒瓶，轻轻地从瓶口一直抚摸到瓶底。揭开盖子，老张叔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直接往嘴里灌，这一刻，老张叔是安静的，露出了久违的慈祥的眼神，尖尖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凑近瓶口，轻轻闻着这浓郁的酒香。他想起那一年那一夜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他总是站在妻子身后，为今生唯一爱着的人梳头，妻子淡淡的发香，是他今生难忘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