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座小学，是座旧庙改成的。
　　 小学里只有一位先生，十来个毛头学生。原先是由村里一位大字识不了几箩筐的二先生充数当先生，今年开学初由上面调来了一位公办教师。
　　 新调来的这位先生姓楚，人长得很是英俊。平时常穿一件灰呢风衣，老远站在那里，谁也不相信他是一位教书先生，有点文墨的人大都把他和“去安源”的毛主席联系在一块。反正，他的气派及打扮与这破庙怎么也联系不起来。
　　 村人对这位楚先生的到来倒也挺感兴趣的，三十几户的山野小村，平时很难见到一位公家人。乡政府的人倒也常来，来了，也是常在社长家里转转。或者一来就踡在社长家的炕上，边谈事边等着吃社长媳妇的哨子面。其他人自然也就难得见到乡里的干部了。而楚先生这一来，村里显然就多了一位常住的公家人。再说，这位先生的气势可真不一般，谁也都想在学校门口溜达溜达，想一睹先生的风采。那些有孩子在村小上学的家长最高兴了，他们都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在这位先生的教导下，有所进步。有了这位看似文墨极深的先生教书，给谁，谁不乐意呢？
　　 这位先生也怪，平时极少出门。只是经常会在礼拜天的晚上到村校旁的小卖部光顾一次。大多是买一条农村人常抽的块把钱一包的香烟，也不多说什么，买完就走了。惹得在小卖部闲逛的人都偏过头去瞅他几眼，也未见过他跟谁打过招呼。后来，村里人买东西也习惯在礼拜天晚上去，也许，他们觉得先生会在这时候买东西。尤其是村里的一些小媳妇们，她们买了东西，如果先生这时还没来过她们一定不会走，常聚在一起叽喳个不停。有脸皮厚的，甚至向那些稍为年轻些的媳妇们开玩笑说“你在等谁呀？”“人家先生早走了，……”嘻嘻哈哈个不停。一但这时先生恰巧进来了，那叽闹的笑声就会嘎然而至。那些毛茸茸的眼睛呀，都会齐刷刷地扫向先生，而先生却好像全然不觉，依旧悄悄地掏出钱，接过小卖部里的卖货大娘手中的烟飘然而去。
　　 时间一久，村里人也就慢慢地习惯了先生的言行，知道先生是一位木讷、不善言辞的人。有进过学校到过先生房里的人说，公家人和咱也一样，睡的床很简单，也没有什么摆设，只是桌上的书较多一些。吃饭甚至不如咱村里人，有时是开水泡馍、有时是揪面片，菜很少，只是油汪了一些。有些娃娃回家，当妈的常问起先生来，听了先生的起居生活，那些媳妇们都觉得先生挺可怜的。二先生教学时，虽然教的不行，但二先生每天两顿饭在家吃。而如今这位公办先生却要烟熏火燎的自己做。一个大男人，尤其是那么一位气度非凡的大男人，能到这穷乡僻壤教书就已落魄的很了，还要做饭，这多少令这些媳妇们有些惋惜，她们甚至暗暗的猜测先生是犯了什么错误下放的，但不管怎样，她们都挺同情他的。后来，这个娃娃放学时给先生说：“老师，别做饭了，我妈叫我给你来时带我家的饭”，那个娃娃说：“老师，我妈叫你到我家来吃饭”。尽管这个叫、那个请，但先生始终谁家也没去过，真的等那个娃娃从家里带饭来时，先生早吃过了，只好放下等下顿热一下再吃。
　　 先生教的班里有一个女娃娃叫莲子，这个女娃是班里最乖的一个了，大大的眼睛，眼睫毛很长，忽闪忽闪的，煞是好看。她的鼻子很翘，红红的小嘴很是招人喜爱。平时，先生上完课，常常盯着那女娃看，看的女娃很不好意思。回家给当妈的一说，当妈的便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莞尔一笑罢了。但这女娃以后上学时，手中就常常端着一个洋瓷大碗。那碗里自然是香喷喷的饭菜了，而且花样常常翻新变化。细心的人们在小卖部的灯光下发现，先生近来可是真的胖了一些了。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中期考试。人们满以为这公办老师肯定教的比二先生强，但等娃们把卷子拿回来一看，人们都傻了眼了。原来，大多数娃们的学习都退步了，一问娃们，娃们都说先生常常愁眉苦脸，每天不知想些什么，只让社长家的三愣子领着娃们一通乱读。难怪自先生教开学人们常听到娃娃们吵破天的读书声，人们还以为这先生教得好呢。
　　 对这成绩最不满意的是社长狗子了。狗子家的三愣子长得虎头虎脑，谁见了不说三愣子聪明懂事。可就是这原来一直考80多分的三愣子，这次却只考了个36分，你说狗子气不气？
　　 “狗日的先生，再把谁家娃教不好，也不能把我社长的娃教不好”。
　　 狗子气冲冲地来到小学校，见先生正在泥炉子上热饭，当时先生正端起一个洋瓷大碗，把碗里的西红柿炒鸡蛋的干拌面正往锅里倒呢。见社长狗子来了，先生不慌不忙地放好碗，招呼了一声，就坐在炉子前拿了个笤帚扇起火来了。狗子的眼很贼，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只碗是谁家的。那碗，自己曾偷偷地不知端过多少次啊，可如今，它就放在先生的桌上，你说，狗子的火气能小吗？他涨红了脸，骂道：“你狗日的先生是怎么日鬼着教学的？你再这样，老子叫你背起铺盖卷滚蛋！”先生听了，不紧不慢地说到：“社长，别发火，你要我滚，我才巴不得呢！全县就数这儿差，再挪什么地方也比这儿强，如果真能滚了，我还得谢谢你”。狗子一听，无语，只得回去了。
　　 几天后，娃娃们回家都对家长说，先生要叫家长开什么家长会，务必要家长按中午12点到小学校集合。村里的人只开过社员会，哪听过开什么家长会呀，但既然先生叫，他们也都想听一听看这先生到底怎么说，所以人们大都按时去了。家长多半是些女人，到了学校，被娃娃领进了教室，各人坐在了自己娃娃的座位上。正当12点时，先生来了，仍是一袭大氅，只是先生今天戴了幅眼镜。等先生进来时，原来像雀儿窝似的教室一下悄然寂静下来了。狗子也在其中，见此情景，他暗暗在心里骂道：“这日怪的，平时召开社员会，那些娘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这议论那的，怎么也制止不住，今天怎么一见这先生都哑了呢？”
　　 先生坐在台子上，明显地感到了四面而来的那些目光，火辣辣，刺得先生不敢朝下看。在这些目光中，他隐约地感到有一束目光直刺向他的心脏而来，好像被那目光刺穿了衣服一样。先生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家长们是怎样驳斥自己的，自己又是怎样结束了这次会议的，反正等他醒过神来时，已是在自己的宿舍里了。先生一看自己的衣服全湿了，整个人就像水淋过一样湿漉漉。
　　 这次家长会后，村里的人们好像变了，都很重视娃娃的学习。每天放学后，各人都收紧自己的娃娃，娃娃们的家庭作业在家长的管束下越来越认真了。尤其是先生，自这次家长会后也好像变了，小学校的钟比原来敲的更响了、也好像更准了，娃娃的读书声也少了。村里的人们在冬天的早上，爬在被窝里常常能听得到先生悦耳动听的讲课声。最能感受到这些变化的是莲子的妈妈。莲子的作业越来越认真了，而且每次的家庭作业先生都认真地用红笔批改了。
　　 那次家长会上，先生说要家长督促娃娃做家庭作业，并要家长检查签字。莲子的妈就专门买了一支钢笔，每次等莲子的作业完成后，她都要拧开笔帽，工工整整地在作业后面的空白处签上自己的名字：“林小芳”。而每次先生用红笔阅完后，也会在莲子妈的名字下面端端正正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楚爱林”。先生的字写得很好，惹得莲子的妈常常在灯下等莲子睡下后偷偷地瞧。有时她越看越有意思，瞧着瞧着，不知想到什么事，常对着上下对得齐齐的两个人的名字发笑，这时她的脸也会不由自主地一下子红到耳根。每当这时，她总是羞赧地低下头，迅速地脱掉衣服，钻进被窝，依偎在女儿身边很快甜甜的睡着了。梦里，她的脸上还挂着一丝笑意呢。
　　 从此，那些年轻的媳妇们，再也不在小卖部门口等先生来买烟了。村里的人们也总想发现点什么，可到现在也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很快，放寒假了，娃娃们拿回的卷子上的分数很醒目，大多数娃娃的分数都在80分以上，这令这些娃娃们在外打工回来过年的爸爸很是高兴，他们都没有见过先生，就嘱咐老婆过年时一定要多留点年货，等开学时好叫先生在家吃顿饭。
　　 可是，等开学了，好几天也没有见先生来。狗子便到乡里去问，原来先生已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