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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野村梦语(短篇小说)


作者:高宝军 秀才,1601.2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707发表时间:2014-03-21 13:21:19

这个地方我绝对没来过,但这个地方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什么原因我说不清楚。
   一条不大的山沟,两面坡上种着糜谷。谷子已经吐穗,糜子正在拔节,山风一吹,涌起层层绿浪。糜谷地下面是陕北常见的那种沟台地,里边的玉米有一人多高,无风自动,“沙沙沙”作响。台地的塄畔上种着南瓜,上半部分只看到叶子,下半部才露出瓜蔓,蔓上结着大大小小的嫩瓜,大的如碗口,小的似拳头,再小的头上还顶着花缨。塄畔下面是河滩,一条小溪在乱石间穿行,一会儿分成几道,一会儿合成一股。路就在这塄畔和河滩之间,时宽时窄,时平时陡,一会儿靠近河滩,一会儿贴着塄壁,决定其走向的是一些主干矮壮、枝桠笔挺的毛头柳,左一棵,右一棵,像布下的迷魂阵一般。由于树荫浓重,路面湿漉漉的,地皮上蒙着细草,石头上盖着苔衣,指头大的青蛙在湿地上跳来跳去。
   我踮着脚尖躲着小青蛙行走,猛听得不远处有响声,顺着响声一望,发现对面有一处石庵。石庵很高,上面突出,中间凹陷,下面是一个漫坡;突出处倒吊着一棵野树,凹陷处涌出一股清泉;清泉高高落下,跌在坡顶端的一个小池里。小池下面是一条小路,有担水人走过的印痕,路上还能看到猪羊的粪便,看样子离村子不远了。
   我预测着:转过前面那道砭,就能看到村子;村口有棵老榆树,树上有一个几层高的喜鹊窝,树下有一对奶羊正在顶头;对面有一户人家,看不见院子只能看到围墙,墙根卧一条花四迷狗;坡洼上有一群觅食的杂色土鸡,再下面就是小河,一个村妇正在河里洗衣裳,不远处有一只毛驴正在吃草。
   几分钟之后,我的预测仅得到了证实,这些情景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面前展开,树在树的地方,人在人的位置,树底下的羊,墙根下的狗,坡洼上的鸡,河滩上的驴,一个不拉地各就各位,就连喜鹊窝也端端正正地架在树上。只有一样没有出预测到,是洗衣服的村妇旁边多了一个玩水的小孩。我想,这是我刚才太仓促了,不然这个细节也不会预测不到的。
   我突然有一点警觉,自己能预测哪里有树,哪里有河,哪里有院子和围墙,是因为这是些固定的东西,可怎么会知道人和鸡狗这些活物的位置呢?我是不是在梦中?我用牙齿咬了咬食指,有点疼,证明这不是梦,是梦就不会疼的。就在这时,硷畔上的花四迷狗冲着我叫了起来,一个光头中年男子出来给我挡狗,他双手按着狗头,朝我扬了扬头,示意我到他们家来。
   待我走近时,他的脸上突然显出惊讶的神情:“啊呀,原来是你啊。这么多年不见了,还好吗?”
   我吃了一惊,他把人认错了,但我又不好说明,便随口敷衍道:“还凑合吧。”
   “有十年没见了吧?”他不依不饶。
   “差不多了吧。”我继续敷衍。
   他把我让回家,并接着问我:“你是去六子家的吧?他今天到山上锄地去了。”
   他是谁呀?六子又是谁?我为自己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遇上陌生人感到困惑,脑子一阵一阵犯糊涂。
   正在这时,光头男子突然朝门外叫了起来:“——六嫂——六嫂——你看谁来了。”
   “能来个谁?还不是你闲得学驴叫。”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妇女便站在了我的面前,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子,皮肤黝黑,穿一件碎花布衫,留两把长辫子,一对大花眼扑簌簌地闪,一进门就冲着我说:
   “哟,还真是个稀客,你怎么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副很熟悉的样子。
   “你——”我想问她是谁,但又不好意思出口。
   “咦,看眼高的连我也认不出了。我是六子家婆姨么!”
   “噢——六子婆姨?”
   “怎么先不来我家就跑到‘老慢’家了?”
   “我是路过碰上的。”
   “到我家去,你看‘老慢’这个家,连个做饭的都没有。”
   说罢,也不征求我的意见,也不管“老慢”愿意不愿意,一把拉上我的袖口就是个走。我跟着她过了一条河,上了一面坡,来到了河对面的一个村庄。
   就在这时,眼前的一切又开始陌生了,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村子,村头的院子像是住过大户人家,高大的门楼,雕花的檐头,砖铺的地面,石砌的台阶,虽然砖石都风化了,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的气势。村民们有的住在这些旧窑洞里,有的住在周围新箍的石窑洞里,家户很多,也很集中,显然是一个大庄子。硷畔外有一口水井,年代已经很久远了,辘轳的木头都变黑变朽了,看上去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只有辘轳把子被打水人的手磨得光亮光亮。井旁边有一个很大的菜园子,绿的芹菜、白的萝卜、红的柿子、紫的茄子畦行分明,由于刚浇过水,各种蔬菜嫩铮铮的鲜,水淋淋的翠,让人浑身都感到一种凉丝丝的爽。
   六子家院子里是五面新箍的石窑,蓝门窗,白灰墙,窗纸上贴些红窗花,炕上铺着羊毛毡,显得干净利落。六子婆姨一边做饭,一边和我拉话。说是拉话,其实是她一个人说,我一个人听,我根本插不上言。
   她说:大干大三年前殁了,毛蛋去年上了高中,二毛也上初中了,六子还就是那个臭脾气......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我云里雾里地听着。
   从她的谈话中,我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她说的“大干大”是她的公公,原来是村支书;说的“毛蛋、二毛”是她的两个儿子,“六子”就是她的丈夫。很明显,她把我当成一个久别重逢的人了。我想解释,但仍旧是插不上嘴。
   她继续说:“大干大可没少念叨你,说你是个文化人、有出息,常教娃娃们好好念书,将来也像你一样当个干部”。“毛蛋可喜欢你哩,你从城里给买的文具盒现在还存着呢”。“六子到城里找了几趟你,还给你带了些农村吃的,瞎好寻不见,最后都送给兽医站的老王了”。
   我越听越糊涂,她却越说越来劲,饭熟了还不停,我几次想解释,但就是论不上说,最后索性不管了,只顾吃我的饭。我心想,不管大干大怎么夸我,毛蛋二毛怎么念我,六子把好吃的送给兽医站的老王了,还是配种站的老张了,想给谁送他就给谁送吧,我得干掉这碗剺白面,不然我怎对得住我的胃?
   六子婆姨的饭做得真好,面和得精、擀的薄、剺的细,汤炖的清、调的鲜,加上瓜花飘面、鸡蛋卧底、韭菜葱花搭配,就越发好吃了。就在我吃得满头大汗时,硷畔上传来了一阵说笑声。六子婆姨没出去,只是说:“‘妖精’们从山上受苦回来了。”她的话音没落,门就被撞开了,一个女子一脚踏进了门栏。一看有人,“妈哟”叫了一声又退了出去,门口立刻传出一阵笑声。原来她被外边的人又推了进来,想往出退也退不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走了进来。
   六子婆姨笑着招呼她们,这些婆姨女子们也不岔生,一窝蜂涌了进来。六子家的窑洞盘的是窗炕,一边是炕,一边是脚地,她们要进来都得从我面前经过。脚地很窄,她们得一个跟着一个通过,直接到水缸前用马勺舀了凉水喝。无论是经过我面前还是喝完水时,她们都不看我,一个个都脸“红通通的”,脖子“直刚刚的”,像木偶一样别扭,弄得我也不舒服,盼她们马上离来。谁知她们都没有离开,喝完凉水又看挂在墙上的相框里的照片,看完照片又挤成一疙瘩凄凄楚楚、嘀嘀咕咕地议论。有两个婆姨不住地回头看我,看一眼我又相互看一眼,忙得鼻子和眼儿满脸跳弹。我正在纳闷,其中的一位夸张地喊了起来:“妈哟,这不就是那个张——张什么来着——”
   “张瞎瞎嘛!”另一个稍年轻的婆姨提醒。
   “我什么时候成个张瞎瞎了,眼睛虽然有点近视,但什么也看得清呀。况且,我不姓张,我姓邓。”我连忙解释。
   这时众人都大笑开了,指着我笑道:“姓邓?你怎么不姓毛,不姓周?看人家邓小平吃得开就姓邓了?”
   “我本来就姓邓嘛。”
   “怎?随外家姓了?给舅舅顶门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可不是吗?要不张姓的好好的就不姓了呢?你还是那么捣蛋。”
   “从哪里动身?市上还是县上?”
   “都说你是个怀旧的人,有良心的人,还真是这样的。你看都是一块包村的干部,大头听说当了什么老板,有很多钱,但多少年连个信都没来过一封。马二蛋、杨大嘴他们几个在县城的都没来过一回,有几次村里人迎面碰上也没不打个招呼。只有胖子不错,见了面很热情,只是命不好,娶了个次品婆姨,人不俊样不说,谁去她家就给谁瓦黑脸。你离得那么远,还经常写信问候,寄这寄哪,这次又专门跑这么远的路来看我们。”
   我这才意识到,这里的所有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曾经在这里驻村的干部了,这个人现在也住在市里,长得和我相似,而且也是近视眼,不然乡亲们怎么叫“张瞎瞎”呢?同时我还感觉到“张瞎瞎”是一个好人,在这里威信很高,是几个驻队干部中大家最喜欢的人;只要我扮演她们给定的这个角色,不但好吃好喝好招待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听到些新鲜的故事。于是,我就不再解释了,顺着话头和她们交谈着。
   一个扎把短辫子的女人问:“听社教看病回来讲,你家杨妹有文化,人长得俊,待人可好呢,怎不带来串门子?”
   “杨妹?”
   “你家媳妇不姓杨吗?”
   “我爱人姓梁。”
   “噢,挨刀子的社教耳朵不好使,硬是把梁听成杨了,满村子人都以为你家里的姓杨。她现在在哪工作?娃娃乖着不?”
   “她还在幼儿园工作,孩子已经上小学了。”
   “不是在医院工作吗,几时又改行了?那年社教住院可是全靠她帮忙了,不然社教早就没命了,以后一定要带来让村里人见见。”
   我本来想说她从来就没在医院工作过,祖宗八辈都没有在医院工作过,但还是忍住了,只是答应着,接受着她的邀请,感谢着她的真诚。
   整整一个中午,我坐在六子家的炕头上,听她们评论我比以前显老了还是年轻了,身体发胖了还是削瘦了,白头发多了还是少了,皱纹深了还是浅了;听她们介绍着张家翻梢了或是李家倒灶了,上院家箍窑了还是后庄家盖房了,这家娶媳妇了还是那家嫁女子了。与其相对应的是,我得给她们回答着一些从来没想过的问题,说一些从来没经历过的事情,介绍一些从来没见过的人。
   一句假话得十句假话维持,到后来我已经很难应付了,生怕前后说得对不上,头上汗水珠子开始往下掉,真想岔开话题聊个别的。说来也巧,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射进了窑内,一看原来是一个老汉。
   老汉头扎白羊肚子手巾,手里提着长杆烟袋,看上去很老相,头发白苍苍的,脸皱得如同核桃壳一般,可走起路来还挺硬朗。一进门,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啊呀呀,还真是小张么!刚才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你娃娃离开咱黄庄可真有些时日了,再不来的话,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见不上你了。”说完一人笑了起来,缺了门牙的嘴大张着,胡须上挂着亮晶晶的口水。
   我实在想说点什么,但又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他继续说:小张,“还记得不?哪年你在山里上茅坑时,随手揪了一把歇麻草擦股子,蛰得妈妈老子叫唤,还中了毒,浑身起了一身粉刺?那可真玄啊,不是你婶子烧生姜水给你洗,说不准落下什么病了?”
   听了这话,婆姨女子们大笑开了,边笑边朝我看,看得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自在的地方,手脚也不知怎么摆才好。我讨厌这个老汉,你什么不能说,编这么个故事来损人。看样子,老汉不像个说谎人,只恐姓张的可能真有其事。姓张的:蛰死你也活该!你怎么不用葛针柴擦屁股?怎么不用马茹刺擦屁股?歇麻草毒性那么大是你擦股子的吗?
   老汉对我的尴尬毫无察觉,继续启发着我的回忆:“还记得不?你刚到村上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酒喝多了,住在狗栓家的一进两的过洞窑里,晚上起夜方便,你出了过洞门就以为到了院子,就撒开尿了,一边撒尿一边还念叨天黑得连个星星都看不着。结果给人家撒了一脚地尿,怕得狗栓俩口子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你着了羞。”
   “那有这事呀,你肯定是记错了。”这回我不能不澄清了。
   “这能错吗,都是狗栓俩口子说的,你不是也承认过的吗?”
   “没有的事儿黄叔——”我简直在央告了。
   “那有什么呀,都是你当时情况不熟的原因。你在村上那么能吃苦头,干了哪么多的事儿,大家哪一个不说你好?”
   “那是应该的。”
   “还记得不?你那年半夜里......”
   “记得哩,记得哩。哎呀黄叔,咱能不能到村子外面转转。”我赶快转移话题,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题来。
   “那没问题,你大概是想到你们住过的地方和你大干大的坟头上去的吧?我这就带你去。”
   我随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山圪崂,他说:“这就是当年你们几个驻村娃娃们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十分荒凉的小院,三孔破败的窑洞黑洞洞地横着眼前,窑面子上有几个鸦老鸹的洞巢,屋檐下布满蜘蛛网,门窗几乎散了架,只有几根说不清颜色的窗棂勉强地支撑着。院子里的黄蒿长了半人高,里边有野兔的洞穴,我们刚刚走近,迎面就飞起来一只山鸡,美美吓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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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梦,有时跟真的一样,我自己曾经在多年的时光里,在同一个时间点,做过同样的梦,无论是四周的景物,我穿的衣服,当时的心情等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而且,更奇怪的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情,竟然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猛然想起,那些都居然曾经在梦里出现过。梦境,如今连科学家都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梦里的事情,不管孰是孰非,毕竟只是个梦而已,欠下的那些或能够偿还或无法偿还的债,梦一醒,也就作罢,如过眼云烟一样消失殆尽,顿感浑身轻松愉快。只是现实生活中,千万别身缠这些琐碎事为宜!作者这篇文章很有意思,看到最后才交代这些是是非非都只是南柯一梦!唉唉,幸亏只是个梦啊!否则这些债,又该如何去偿还呢?能做这么完整的梦,而且还能够详细地叙述出来,连人物、地点、经过等都还清楚记得,这实在是很不一般,据说人做的梦,等醒后也就是几个比较深刻的片段才存留在脑海,而大部分都会忘记的。作者能够以梦境为故事的起源,洋洋洒洒写出这篇文章来,的确也不是容易的事。欣赏并推荐阅读。【编辑:红袖留香】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322001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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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袖留香        2014-03-21 13:25:35
  问候高先生,这个梦做得实在太纠结了!
有个性的人不需要签名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4-03-23 20:40:2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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