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散文】今天儿子生日
儿子生在99年农历4月19日,妻羊水早破,剖腹生的。我后来查手机,公历是当年的6月二日。那次我被医生索要钱物,又交了“专家点名费”,总算及时手术,取出已不会哭了,又吹又吸又拍又打总算保住了命。当护士把他交给我,小脸皱巴巴的,浑身红紫,稀疏的头发粘着胎屎,又瘦又难看,我一半羞涩一半慌乱,既幸福又失落又笨拙。
“这就是我的儿子吗?”
“我从此就是一个父亲了吗?”
“我和他有着不能割舍的关系了,我们彼此重叠着生物密码,他体内流着我和妻的血......换句话,这个生命是我制造的......” 我心慌意乱。腰身佝偻的母亲陪着我们在溽热肮脏的医院吃不好睡不好地度过了七天。
第二年,我离开学校去本市做小买卖。儿子整月发烧。我不知道,也顾不上管。
他两岁,我在河北做苦工。这年,他被妻子不小心跌下架子车,磕破了脑门。
他三岁,我又飘到了山东。这年,他吃下一枚铁钉,也差点剖腹。
就在这年冬天春节前,我带着思乡情切的妻,背着三岁的儿子远走云南,从此定居怒江。
他五岁,有一次我洗衣服,他跑过公路帮我拿衣服,一辆超速行驶的轿车如电射过,儿子被车尾带的飞了起来,重重摔在地上,他爬起来,飞快逃进屋子。车子停了,我挥手让他走了,我再查看儿子,口腔里全是血,下巴也磕坏了,起了一个大包,一两年才下去。为此妻和她的家人多次抱怨我不该放那个人走。
该读书了,临近村子的小学在江西,要过一道和妻同龄的拉索铁桥“反帝桥”,还要再走几里路。毛主席他老人家办事质量就是高,桥历经风雨朴实耐用,妻同样历经风雨朴实无华。小学没幼儿园,没学前班,直通一年级。儿子在孤寂中生长,极度怕羞,怎么也送不到教室里去,我和妻送他,前脚走,他后脚哭着就跑回来了。老师都不耐烦了。最后终于习惯了,老师也喜欢他,说他读书相当“得”。邻居的孩子比他大几岁,我们两家都开铺子,大孩子就领人在路上打他。他哭,回来也不说。他至今一直这样,什么都在心里,跟他的年龄不相称,像他妈。 二年级,我不敢让他在村里读了,一是怕欺负,二是老师教的谬误百出,就送他到街上完小。三公里,每天天不亮我就带他出发,有时背他一段,有时两人赛跑,有时给他讲励志故事,岳父家的狗忠实的陪着我们。
后来,我买了车,上学方便多了,儿子也可以多睡会。
再后来,儿子住校了。接着,我在街上有了地皮,和妻各守一家,都忙,儿子也争气,成绩人人夸,总拿一等奖。有时早晨起晚了,就哭,就不敢进学校,一次我气急了,打他一个耳光。
08年,热爱孩子的妻偷偷怀孕,我气恼,也没办法。当诊断出来,我要买打胎药,妻转身就走,说:“你买你吃!”一边开车,我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柔情,几乎是那种受了上帝眷顾的感激。我在心里发誓:
“我要善待我的妻子!”
“我要善待世上所有的人,为我的两个孩子积德,让上天保佑他们,保佑我们全家......”
“啊,真的吗?命运真的如此青睐我这个庸人,同时送给我两份礼物?”妻狡猾的偷看我,看出了我的幸福。这年11月18日,妻再次剖腹,生下了我们的女儿。
09年,我的老家很不平静。7月,我的好朋友好师长也是我的二姐夫患食道癌,他怕拖累我的二姐和两个读高三的孩子,夜里切腕自尽。我闻讯痛哭失声。接着,大姐也因肿瘤住进医院,所幸是良性,虚惊一场。秋天,父亲的风湿性心脏病到了晚期,母亲也查出了贲门癌。这时,哺乳期的妻右乳发现肿块,未能引起我们的重视。后来我仓促返乡了。
2010年4月,当我匆匆南下,拿到怒江州医院妻子的诊断书,我的心凉了,最怕的还是来了!我抱着一丝侥幸,带妻去了省城肿瘤医院、昆明医学院。肿瘤医院的接诊护士脸沉得也像得了癌,却好心的把妻排在最前面。医生眉头一皱:“手术已经做不成了!” “我想确诊一下......”
“我一看就是确诊!”
不死心,去了医学院2院。胸外科副主任医师杨博士高个,水蛇腰,赤着一只脚搁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两家医院的诊断书,操着浓重的昆明口音道:“不怕嘛,先住下,良性就留着,恶性拿掉就完了。”说得我们一喜。住了院,整整一个星期理都不理,妻子右乳青紫,瘀斑扩及后背和半身,痛彻心肺,日夜难眠。喊杨博士,不是不在,就是不理。下一星期,查房时到妻床边扫一眼又走,我鼓足勇气叫住他,告诉“疼的受不了了!”
他开恩掀起妻子的衣服看一眼,待理不理道:“肿块压迫淋巴,当然会疼嘛——要做手术!”
我急忙赞同:“好嘛好嘛!”
他当众冷笑一声“好嘛好嘛,不是哩!”
我太憨也明白了。红包塞给,有了一丝笑模样,挥笔开药,书曰:“左乳肿块......"
我急忙提醒:“右乳!”
他一脸无辜:“好像是左乳嘛!”
又熬数日,终于迎来手术。手术中断,又等切片化验。十四天后,结果终于出来,再找杨博士,踪迹不见,护士将妻子的床位除名了。 又回州医院,医生表哥流了泪,让我们回家。妻的亲人把妻留在县城,让耶稣救她。这时,儿子出了状况。
我们在昆明那一段,儿子一个人在家,先是扬言自己回河南,后来上中学的表兄陪他。这天我回家拿东西,儿子正好周末,他的脸又黄又瘦,我很奇怪,又没工夫多想。陪他一个晚上,次日他准备上学,我无意中往床上一倒,身子硌得慌,他脱掉的外衣里有一包高档烟!我拿过他的书包,里面又是一包!他哭了,说表兄叫他抽烟......
从此,五年级的他的成绩起伏很大,也成了我的心病。
这年6月,骨瘦如柴全身溃烂的妻带着千般柔情万般不甘离开了我和她的两个孩子。啊,我的爱人,你男人懦弱的肩膀可能承担得起你的托付?......
今天是6月2日,六年级的儿子请假回来了,满脸雨水汗水。他刚月考完,又回到第一了。我提着蛋糕,他背着东西,走过“反帝桥”沿羊肠小道往山上爬,我们要去岳母家,我的三岁的女儿寄托在老人那里,我们今天一起过生日。雨后路滑,气喘吁吁,快到时,路边石棉瓦房里跑出一个村妇不停地朝我们叫。原来岳母忙着劳动,又带着自己的小孙子,就把我的女儿放在村妇家了。女儿小脸脏污,脚上粘着泥,衣服脏脏的,皱着眉头看我,在我怀里挣扎,愔愔地要哭。等见到哥哥,她抱住不愿放开。
岳父和二舅子都不在,去高山草果地里驻扎。二舅子没有管束自己的能力,整天与人乱跑喝酒,家里事情不管,前几天老婆偷了岳父几千块钱从他眼皮底下失踪了。他儿子五岁,名叫飞强,因岳父母娇惯吃糖上排当门的牙全部下岗了。这一上来,我发现女儿在拉痢疾,飞强在发烧,急忙到附近寨子里买药。痢疾药太苦,女儿喝一口就反抗了,接着又和飞强发生了抢药纠纷,因为感冒药是大舅妈买给她的,而且是甜的!结果痢疾的她要吃感冒药,感冒的飞强在岳母的鼓励下喝了痢疾药,我又擅自给飞强喂了二次药。
飞强昏昏睡了,不肯吃药的女儿一会儿跑到泥地里拉了几次。最后一次分成四到五部分,东蹲一下,西蹲一下,后来又不准我替她擦,要岳母。我火了,强制执行,她哭得稀里哗啦,向岳母状告我打她。她偶尔下来住一天,对我约法三章:1,不准说她;2,不准看她;3,不准笑她! 岳母前一段查出脑中风前兆,一只手不太灵活,家里一大堆家务,山上山下一大堆农田,还带两个娃娃!高山还有儿女承包的几百亩草果要岳父照看......妻妹在县城工作,大妻弟是公安局的一个捕头,整天忙得精疲力尽。他们都是孝心可嘉,想接二老去县城安度晚年,无奈老人不肯。
我胡思乱想,心中七上八下。儿子爬到李子树上摘下一包胜利果实,打开手机电影哄不开心的妹妹。岳母忙了一阵,地上摆出三菜一汤,我捞了一根汤中青菜,岳母盛情的放了许多腐化变质的猪油。蛋糕在儿子爬树时两个小毛头就开工了,小公主戴着高贵的王冠,仍然不开心。儿子插上十二株蜡烛,费劲的点上,一转眼就灭了。我问,他说自己吹了!我说我还没祝你生日快乐呢!他又点上,我在黑暗的小屋里拥抱了他,低声在他耳边很快的说:
“祝你生日快乐!”
我的声音哽咽了。
天要黑了,我要下山,小公主却不允许,几乎要哭了。儿子也想下山,想玩电子游戏。我让他陪妹妹,一个人往回走。暮色四起,苍山无语,山下的怒江千回百转在万仞岩石间夺路前行。水流千里归大海,时光和命运会把我们每个人都带到各自的归宿。天地万物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一个人有时候是强求不来的。想要潇洒,想要快乐,要从内心里寻求,心灵像一只盛满浑浊怒江水的杯子,把苦难的泥沙沉淀,才能喝到干净甜美;如果这心永远动荡,泥沙永远充满不如意的生活......
有人说,天地不仁,万物如刍狗。
其实,天地既不仁,又有仁。它只是在远处看你,有时也不看你。它帮不了你,是不仁;它容你在世上走这一遭,给你阳光雨露,给你大喜大悲的人生,这又是它的仁。
只是,来世上一遭,总得做点什么,承担点什么,这才是人生......
路模糊,夜色袭来。漫山遍野绿树草丛虫声汹汹,将我淹没在自然永恒的合唱里。
我忽然想起,今天未能到妻墓前探望,下次,一定!
我知道,重新回归自然的她暂时还不习惯,会很寂寞,需要我陪她。
其实,我也需要。
往事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