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请原谅我们的青葱年华(小说)
【一】
“你走了就永远不要再回来……”我“嘭”地一声将门关上,把父亲那声震天动地的咆哮死死地夹在身后的门缝里。
当我冲出楼道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我用手掩着面一路狂奔,只觉得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尽管我知道自己的身后绝不会有任何人追过来,包括我的父亲。
耳边有风,那风陪着我一路呜咽着,那一刻,方显得我还没有那么孤独。
此刻,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无尽的恨意,我恨我的亲生父亲,恨那个如今已经身怀六甲的只比我大八岁的女人,恨她斜泛眼波,一副狐媚的样子。
我甚至恨起了这个长长的暑假,不是这个长假我也不会回到这个没有温暖的家,一个没有爱的地方完全就是一个冰窟窿。
此刻,我的心已经痛到了无处安放。
我在心里声声唤着我的生母,一遍一遍:“妈妈,妈妈,我来寻你,好吗?”我能听见我的心房深处有这样一声深切的呼唤!天堂里的妈妈,你听见了吗?
我叫柳晓鸥,今年十九岁,读高二,留着齐耳的头发,喜欢穿一件蓝色的海魂衫。同学们都说我像琼瑶电视剧《窗外》里的女主角江雁容,身上里里外外都浸染着江式的忧伤。我喜欢绘画,喜欢看宋词,喜欢写一些忧伤小字,学校里的宣传栏中时常能看见我的作品,同学们总喜欢围在橱窗前对我的那些字那些画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十九岁,是个忧伤的年纪,像开在雨中的蔷薇花,总是含着一抹淡淡的烟愁,而我的忧伤比别人更浓郁些,总是会如影相随。
穿过永安街时,我听见有司机在我的身后大声叫骂:“你不想活了,找死呀?”街市上的汽车喇叭长鸣着,尖锐着。可我依旧不回头,依旧在车流中穿梭,我知道我的身后有很多道探究的猜疑的目光。
是的,我不想活了,我要让那个喜欢狐狸精的男人后悔一辈子,我要让那个狐狸精内疚一辈子,我要让他们的一生都生活在负罪感里,都生活在一团阴影中,永远也无法摆脱……
我抽噎着,喘息着,没有方向地一路奔跑,等到感觉累了才终于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最终来到了海边,这是我和风落在周末,在我们快乐和忧伤的时候常来的地方。
我们喜欢海的浩瀚无边,喜欢看海天成一色,喜欢听耳边排浪声声,喜欢看着那橘色的太阳一点一点往海水里沉,直到最后消失得没有影踪,只剩下我们淡淡的忧伤在淡蓝色的海水中晃荡!
然而此刻,只有我孤身一人面朝着大海,听着大海的声音将我的哭声吞没,我睁着朦胧的泪眼,看见风起、云涌,及目看天,是将暮未暮。
“轰隆隆……”惊雷阵阵。
八月,是黄梅季节,我知道即刻将有一场大雨要倾城而下了。
有一阵咸涩的海风吹过来,刮在我的脸上,吹疼了我,面颊上的眼泪便开始在风中无声地颤栗。
一个大的浪头掀过来,我没有退让,反而迎着浪头走过去,没有丝毫迟疑。
就让海水将我的躯体连同我的灵魂一起淹没吧。
我往越来越深的地方走去,海水渐渐地就漫过了我的胸口,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姑娘,姑娘……”我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后面还喊了些什么,我听不清,也不想听,只一味地继续向前走着,海水已经漫过了我的肩膀,我感到死亡正向我一点一点逼近……
“别干傻事!”我感到有一双有力的手正从我的身后牢牢地抓住我,我用尽全力挣扎着。
“你非得寻死不可吗?你死了没有人会记得你来过这个世上!”身后的男人对我吼着。
没有人会记得我?我在瞬间怔住,哭声便卡在了喉咙里,对,如果他们根本就不记得我的存在,那么我不是就白白死了吗?他们一样还可以做恩爱夫妻。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男人的一句话,忽然让我如梦初醒。我开始止住哭泣,配合身边那个和我一样已经浑身湿漉漉的男人去往岸边,步履蹒跚。
上岸时,雨已经“哗哗”地落下来了,耳膜边的海浪声和雨声连成一片,我依稀看见雨幕中的男人正关切地看着我。我浑身的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颤抖,我本能地抱着肩膀,精疲力尽地蹲下身子,把头埋进胳膊里再次忍不住嚎啕起来……
“姑娘,你想哭的话,我们换个地方哭,这样会淋坏你自己的。”男人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并试图拉我站起来。
我抬起头,茫然无助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忽然觉得眼前一团黑,晕了过去……
【二】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阳光穿透了窗棂,照耀在我的脸上,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雪白的床单,雪白的墙壁,鼻翼边还有浓重的来苏水的味道。这里是医院吗?我正在狐疑着,看见有人推门而入。
“姑娘,你终于醒啦?”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一件白色的衬衫,清爽的眉目,声音很富磁性。
我觉得整体轮廓有些面熟,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一味蹙着眉看着他。
男人将手中的暖瓶和饭盒放在床头柜子上,侧过脸对我露出一个温厚的笑容,眉目舒展开来,很是儒雅。
“这里是医院?你是?”我的声音很低,带着胆怯的意味。
“怎么?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吗?”
我支起胳膊,试图坐起来,这才感到胳膊一阵隐痛。
原来胳膊上有着好几道或深或浅的伤口,上面涂着蓝药水,看上去明显是经医生处理过了。
“这应该是海边的那些贝壳之类的东西划出来的,你小心些,不然女孩子家穿短袖就不好看了。”
海边?贝壳?我的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段,我慢慢搜罗着残存在脑海中的记忆,慢慢地拼凑。父亲的咆哮声,海浪声,眼前这个救我于死亡边缘的男人的呼喊声……全都出来了,有一滴眼泪开始从我的眼角慢慢滑落。
“先吃点粥吧,吃完我送你回家!”男人的声音落在我的耳畔。
“不,我没有家!我不去那个冰窟窿!”我几乎是在喊,对着我眼前的这个陌生的救命恩人。
此时,我的眼泪几乎漫漶成海,无边无际。
男人见状,并不言语。
他走到窗边拉开一幕乳白色的窗帘,推开两扇向阳的窗,便有一道金色的光芒从窗外伸进来,跳跃在我扇动的睫毛上。
男人背对着我,宽阔的肩膀上度着一层金光。
“好好看看外面的风景吧,昨天还是电闪雷鸣,今天却是艳阳高照,我相信你心中的阴霾也会像这天气一样,阳光一出来,就会慢慢散尽……”
此时,应是清晨七八点钟的光景吧,阳光正从窗外一棵香樟树的枝桠间穿过,廊檐下的芭蕉经过昨夜一场大雨的洗濯,更显葱绿,耳边隐约能听见几声鸟雀清脆的鸣叫声,外面的一切看上去空明澄澈……
可我的心依然还沉在低谷,无法接到半点阳光。
“你走吧,谢谢你救了我。”我忽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的伤悲,从嘴边吐出的这几个字,听上去是毫无感情。
“这样吧,如果你暂时不想回家,我可以安排一个住的地方给你,但前提是你必须先和你的父母报声平安。”男人见我情绪没有太多好转,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决定。
我抬起头看他,发现他的脸上写着“真诚”两个字。
于是我点点头,有一丝感动盈于心间,眼泪下来了,鼻涕也下来了……
我向男人借了手机,故意少拨了一个键,握着手机一个人自言自语:“爸,我去朋友家住一阵子,别牵挂我……”
我很佩服我的演技,把一场没有对白的通话演绎得看似没有丝毫破绽。我根本不会打电话给我那个所谓的父亲的,我不想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厌恶至极。
十九岁是个叛逆、敏感而又脆弱的年纪,如我现在的样子,即使外表纤弱……
【三】
这是一间装修古朴的咖啡屋,木质结构。
咖啡屋的正门前围了一圈乳白色的栅栏,爬山虎正在外墙的周围恣意生长。
现在是下午时光,三两顾客坐在室内漫不经心地聊着天,品一壶茶,嗑一碟瓜子,漫话着流年。有音乐在室内婉转低回,窗外还有两片白云悠悠,一切看似闲淡而美好。
这里就是那个男人带我来的地方,来了半月有余,已经让我深深爱上。
他安排我和店里的服务员们住在一起,并嘱咐店长陪我上街买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他说:“在这里的日子,你一切可以随意。”店里忙不开时,我会帮着客人点单之类的,但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喜欢一个人静坐,写一些心情文字,数窗外流云几朵。
我觉得这里像一座古堡般静谧,有着恬淡的时光,让人心安静。这样的地方,适合一个人静坐在临窗的位置,静静地想那些无边的心事,也适合用来疗伤,慰心底的一片寒凉。
我坐在一隅临窗的位置,看窗外一池碧水,波光潋滟。
这些天我常常这样静坐着,偶尔会去想一想风落,她该惦记我了吧?电话一定拨了很多次?不知道她的生父有没有再来“骚扰”她?骚扰?是的,风落用了这个词,她恨他……可是怎么办呢?虽然我很想念她,但我依然没有和她联系,因为我暂时不想和任何人联络,很想就此隐没于世。
“发什么呆呢?”此刻,我静坐着,身边忽地响起他的声音,这声音已经很熟悉,很亲切。
他就是带我来这里的那个海边的救命恩人,他叫许浩,来了这么多日子,我和他已经渐渐熟悉。
他今年45岁,在商海中摸爬滚打十年有余,有着跌宕起伏的商海历练,如今在几座繁华都市拥有八家咖啡连锁店。这间咖啡屋是他一年中呆的日子最多的地方,他可谓事业有成,但目前婚否无人知晓……当然这些话并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我从咖啡屋的服务员们的嘴中探出来的。
我时常在想他为什么喜欢这里呢?是喜欢上海这座城市半旧的气息?还是因为这里隐藏了一段于他而言难以忘却的旧事或者旧情呢?我发现自己非常喜欢探究他,总觉得他的身上有着某种神秘感,岁月在他的身上积淀的不是年轮,而是那种深邃的气息。
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她不像个商人,反而像个书生,气质儒雅,他还像一棵长至中年岁月的树,正散发着沉沉的木香。我常看着他在咖啡屋的窗外侍弄花草,低垂着眉目……在晨曦,在向晚的余晖里。
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我还没来得及答话,他继续说道:“这些天还习惯吗?”
“很好,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再过几天我就走!”我说得情真意切,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明显是病怏怏的。
“瞧你这丫头,我没有催你走的意思。”他带着笑意,眸子中闪烁出的是睿智的光,浅浅地露出一排贝壳般的牙齿,很干净。
我看着他的笑,蓦地觉得心海上似有一只轻盈的燕子刚刚飞过,它的尾翼轻点了我心海上的水波,竟然荡起了一圈涟漪……
从医院回来,他没有再问过我究竟为何想不开,这就是一个特殊的人,你不说,他便不问。可我忽然有了诉说的欲望,似乎在期待眼前这个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可以为我指明方向。
“大叔——”我沉吟着。
来到这里后,他一直让我这样称呼他,我有些不习惯,每次叫“大叔”时,总是会想起风落,因为她常常称呼帅哥为大叔,她说韩国电视剧上流行这样叫,想来我这眼前的大叔也可以成为帅哥吧?
“你愿意……听我讲我的事情吗?”我觉得自己憋了很久,忽然很想找个合适的人来倾诉,而此时我非常信赖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认识只有半月之久。
“你讲,我听着。”他只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其他话。
有服务员为他泡来一杯碧螺春,他接在手中,连声道着:“谢谢!谢谢!”
他就是这样谦卑,随和,没有一点老板的架子,值得店员们为他用心接待顾客。
“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生病去世了,从此我一直随奶奶在乡下生活,我的父亲和你一样,他开公司,整天忙生意,很少回老家看我,我几乎感受不到他的父爱,我唯一比别人多的就只有金钱。”
我半低着眉目,只觉得眼里已经开始水雾漫漶。
我因几分委屈而自怜。
“前两年奶奶也去世了,他才不得不把我接到现在的这座城市来读书,来到这里我才发现原来他和一个狐狸精在一起。”
“呵,难怪他没时间回家看我……现在那个狐狸精居然还怀了他的孩子,我不允许这个女人霸占我母亲的名义……”
我的情绪很激动。
“这个女人比我父亲小了整整十六岁,他们之间不可能产生爱情的,她一定不是真的爱我的父亲,她爱的只是他的金钱,可我的父亲却是那样执迷不悟。那天他们向我宣布要结婚,我不同意,我骂那女人是狐狸精,是想谋夺我们家的财产,父亲居然扇了我一个耳光……后来我便来到了海边。”
“丫头,这就是你想寻死的理由吗?很幼稚!你还年轻,你还不懂什么是爱,你的父亲也是个有生活阅历的人,他应当是懂得明辨是非,懂得取舍的,其实真爱没有年龄上的界限,你是高中生,你应当知道鲁迅和许广平,孙中山和宋庆龄的故事,年龄并不影响他们相濡以沫……”
“不,请你不要帮他们说话,她只是个狐狸精!!我永远也不会祝福他们的。”我强烈抗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