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黄州 ——每个人都有一座命运相连的城
我生长在黄州,东坡随岁月慢慢走到我灵魂更深处。我早已分辨不清到底是黄州成就苏轼多些,还是苏轼熏染黄州多些。然而不容质疑的是苏轼在黄州开启了不同以往文学与人生的境界,而苏轼也为黄州和黄州人留下了纯表多情的文学气息和深沉超越的襟怀。东坡在黄州顿悟人生,他的喜怒哀乐、性情感怀在黄州日益呈现质朴纯真的真面目,患得患失、阴郁悲愁之绪渐去,淡然自得、乐观豁达渐渐打磨出人格的成熟。
乌台诗案可谓苏轼痛悟仕途险恶艰辛之始。此前虽辗转杭密徐湖四州,但也踌躇满志且颇有作为。然而意料之外的是忽然深陷囹圄如同命运的玩笑,这是他政治理想的残忍破灭。带着他的孤清与高傲,自吟着“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到黄州。他在《初到黄州》中写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纵使这人生际遇再潦倒无常,他依旧是应承下来了,而且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适之的自嘲,几分任性自然。可见苏轼骨子里终究不同于其他文人的,在自身命运的不可把握的现实前,他绝非义愤填膺的无谓呐喊,亦不同于抑郁顺应的消沉,独独自带一种轻松释然又肃穆沉郁的气质。
初抵黄州之时,迷茫苦痛未曾过去,一切自省超脱还未明晰,处境的尴尬困顿让他苦闷孤独,人生际遇的突然转折令他迷茫又心存余悸,而未来政治理想何去何从令他矛盾犹疑。于是寓居定惠院时作:“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星。”“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是一位拥有政治抱负却失去了自由与权力的文人对自我人格的坚持和人生命运独饮苦恨的无奈。此时的苏轼,骨子里仍深藏着少年天然的孤傲和伤感喟叹,而这一切茫然无措和得失的惶疑终在日后黄州的山水田园以及哲理的亲近与内省中逐渐隐去。
黄州赋予了苏轼一所合意的安身之处,同样也给了他理想破灭后渴望的心灵皈依,山水友人作陪的闲逸和佛老之学的处事哲学,教他在往事回首和自然人生思索中渐染一份成熟的旷达迂阔。他想要隐于黄州,想要在黄州获得苦难的解脱和身心的寄托。他时常“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也期盼“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然而他归隐之言终老未践,即使身处困顿之境,其经世济时,关心民生的心愿始终不曾消减。他长叹“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这人生如梦之感中,仍是他未敢忘忧国的执着,是他穷且益坚的追求。即使在不济的命运面前,他所信仰的价值终究矢志不渝,“非逃世之事,非逃世之机”。苏轼的执着即在于“虽废弃,未忘国家虑也”。在这人生短暂无常面前,他所生发的是执着于理想与追求的超然信念,得失皆可忘怀,悲遇也可弃顾,依旧要在对社会人民的承担中留下自己的作为。
黄州四年,人生如梦的深沉感叹最终得到了应和和彻悟。这种反思潜移默化地融入到人生处世和文学理趣之中。“讽刺的苛酷,笔锋的尖锐,以及紧张与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现的,则是一种光辉温暖、亲切宽和的识谐,醇甜而成熟,透彻而深入。”此时的苏轼会说:“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自闭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他摈弃了少年的高傲与喟叹,历经沧桑的清明理趣让他对人生有了更加深沉超脱的把握。人生际遇的风雨之中,他处变不惊,“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从前无措的孤苦愁闷以及几分无奈自解的应承,已化作一种贯穿世理的迂阔和对人生超脱适之的把握。此时少年时的锋芒毕去,代之的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安适。这无疑是东坡真正的归隐,也是东坡在黄州孕育出的人格魅力中意味深长之处。
苏轼在黄州完成了心灵的回归与成熟,于黄州生活中自然山水和佛道哲理包围中内省反思,始终蕴藏着人生逆旅看穿后的旷达自适和风雨变幻中的从容无畏不改初衷。总能读到一股严肃执着又坦荡自在的性情渗入他的文采风格之中。而这股独特的气质将伴随着我终生,伴随着黄州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