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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千古长平,夜有鬼哭


作者:卿卿如晤 白丁,31.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891发表时间:2014-03-22 11:25:47

婆婆家门前,有一座“羊头山”,第一次去婆婆家的时候,老公指着它问我:“你看,它像不像一个羊头?”我横看竖看,都不像,和中国的许多山一样名不副实。每天早晨和中午,我像村里人那样,抱着一只巨大的碗,坐在树下吃面,看漫长的日影在树间缓慢地移动,寂寞的触角透过树叶的空隙落在心上。
   有一天,忽然想起问老公:“那个长平之战,离这里远吗?”老公惊异地看着我说:“长平之战,不就在这里么!咱家住的这个米山镇,不就是当年廉颇屯粮的地方么!”
   一转眼,女儿都上学了,每次回婆婆家,除去前几天的新鲜,剩下的日子还是觉得十分难捱。狗吠,鸡鸣,菜园,小溪,虽然宁静恬淡,但沉浸在这些东西中一定会让村里人笑话。我常想起一个笑话,一个记者下乡,问一个老农,啊!你每天都呼吸着这样新鲜的空气,在山野间徜徉吗?老农淡淡地说,不,我家狗才这样。再说,家里的活我大都不会做,一插手反而给别人添麻烦;亲戚邻居往来很多,寒暄几句我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手里的书拿起来放下,放下拿起来,漫长地陪着。
   漫长的日子里,又想起长平之战来。年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去寻访长平遗迹,那些看到过的历史遗存,也从未引起我的什么思古幽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千百年前留下来的古老遗迹,却在我心中焕发了神奇的光彩,它们吸引着我一步步走去,像走进一个神秘而强大的漩涡。几年来,对于长平之战,我断断续续地查阅了一些资料,不敢相信的是,眼前的羊头山,就是当年廉颇针对秦军构筑的三条防线中的一个重要据点。每天凝望着不远处笼罩在雾霭中的羊头山,我都问自己:难道这段历史,真的不只是传说吗?难道,此时此刻我脚踏的,真的是两千多年前,被秦赵两国将士的鲜血染红的土地吗?还有,那条每次进城时路过的“丹河”,她的名字是否与那场惨烈的战争有关呢?我真的决定要去看看长平遗迹了。老公大概与我有着相似的心灵轨迹,年龄渐长,开始对历史深处的隐秘产生了探寻的欲望。加之,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每天都要走进许多据他说“几十年来不曾改变”的山村、院落和生活,看望许多的亲朋和长辈,散烟、寒暄、汇报生活工作,在烟雾缭绕的小屋里与发小赤膊打牌、猜拳行令,喝许多家的酒、吃许多家的饭,令他也感到不堪重负,常常喝多了酒回家来,偷偷对我说:“实话跟你说吧,我也受不了了。”于是我们决定出发了。
   于是就向村人打听,他们纷纷不解地问:“你是说那个‘万人坑’?那有甚看头?就是个坑!里面就是骨头!”有的亲戚笑得前仰后合,奇怪我们怎么要去看那个。不过不管怎么说,总算问到了大体方位——永禄乡。开着从机场租来的车,我们出发了。
   到了永禄乡,一边走一边打听,那些本地人大都疑惑地望着我们,茫然道:“‘长平之战’?不知道。”只有两三个大体用手划拉一下方位说:“你往那边看看。”按照他们所指的方向驶去,是一段越走越窄,越走越崎岖的上山路,越走上去人越少,到最后已经没人可打听了,只能硬着头皮试探着继续向前。终于,走着走着,峰回路转,前面出现了一小片平旷的土地,左面是一个活动板房,板房后是深深的山谷,老公激动地说:“这个会不会是?!”我看那板房,虽然出现在村里有点突兀,但也绝不是我想象中的长平遗迹。老公把车靠上去,定睛一看,果然上面写着“长平之战古战场遗址”,我们都很兴奋,兴奋之余,又不免感到有些失望,著名的长平之战,遗址纪念馆竟是如此简陋。更令人心碎的是——门是锁着的……我们不死心地趴在门缝上——当然什么都没看到。不过真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啊,准备死心离开的时候,忽然发现板房上还贴着一张小纸条:“有事拨打手机……”老公赶紧掏出手机,谢天谢地,是通着的,并且答复说二十分钟就过来,真是喜出望外啊。十几分钟之后,果然就有一辆摩托车从浓荫的山路上来,我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在心里祈祷说:“就是他就是他!”还真的是他!
   看起来,这是个沉默的人,掏钥匙,开门,收钱,给票,都是沉默的。我环视了一下这个小纪念馆,进门就算是售票处,横放两张桌子,一张卖票,一张像许多纪念馆博物馆一样,放着留言簿。从售票处向里望,有木板简单隔开,里面看不清楚的地方应该就是展厅了。买好票,对方打开了展室内的照明灯,和讲解当年战争形势的音箱与动态地图,然后继续沉默。
   展室内,灯光是幽暗的,奇怪的是,在这烈日炎炎的天气里,走进这更加闷热的展厅,我却立即皮肤发麻,寒毛倒竖,我抱住胳膊,不知那感觉是热是冷,我一边努力破解着这种奇怪的感觉一边环视四周,展厅墙壁上多是一些与长平之战和遗址发掘相关的图片,在一个角落悬挂着几幅前人吟咏长平旧事的立轴,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展柜。展厅中间,是一座小木桥,桥下隐约看见土坑,那个我一时还不想直面的土坑。我终于明白了是什么让我又热又冷,那是一种强烈情绪的撞击,它们找不到出口。真正地身临其境,两千多年前的血雨腥风再也不容怀疑,曾经一度疑惑的历史就要以森森白骨具象地证明它的存在,这种感觉在让我的心灵受到了太强的震动和冲击。看完了墙上的图片和文字,我终于怀着复杂的心情踏上了那座小木桥,扶着桥栏向下望去,即便我做了许多的心理准备,眼前层叠的尸骸还是令我又一次寒毛竖立。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不身临其境想象不出的震惊与寒冷。这就是“不寒而栗”四个字最生动准确的注解。
   他们扭曲着、交叠着,在幽暗的灯光下,褐色的尸骨泛着荧荧的光,脸孔上凝固着就死那一瞬无助和痛苦的表情。仔细辨认,有些尸骨上,还能够看到冷兵器时代留给血肉之躯的残酷伤痕,比如有一块髋骨,上面留有一个非常清晰的三角形孔洞,那是被箭穿透的痕迹。四十万大军,竟会就这样被坑埋,从前我是一直不敢相信的,“号称”多少多少大军,在古往今来的战争中是常事,我曾一度怀疑,实际上不一定有那么多人吧,再说,冷兵器时代,不同于日寇一挺机枪就可以将一个村庄逼进死境,那么多人为何不绝地反击,反而束手就范,被活活埋葬呢。史料对这个问题做出了解答:赵国被俘的四十万大军,当时是被白起以欺骗的方式彼此分开,然后以不同的方式杀害和埋葬的,有的先砍后埋,有的集体射杀,有的直接活埋。眼前这个尸坑就不是太大,它应该只是众多尸坑中的一个。
   看门人一直在外面,我总觉得,他的沉默之下有一种动人的哀伤,对这段历史,他也肯定会告诉我们很多感性的东西。于是隔着门试着与他交谈,试着用诚恳和谦虚求得他的信任。过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走进来,站在我们旁边,无声地俯望着粼粼的尸骨。老公低声问他,墙上图片讲述的发掘故事里,那位叫做“李珠孩”的老人,可是他的什么人。他凝望着眼前的尸坑说,那是他的父亲,不过老人已经在春天去世了。关于这片遗址的发掘过程,关于李珠孩老人的信息,在网上可以很容易地搜索到。老人自从几十年前耕地时无意间发现这处遗址,就一直在这里守护,老人去世了,就由儿子来继承。没有多少人来参观,政府每年会给他家几千块钱作为补助。他们让我想起在全国的很多陵寝,都会有鲜为人知的以家族形式存在的守墓人,有的家族已经这样传承了上千年,时移世易,人事变迁,是什么力量和信念支撑着他们一代又一代,沉默而又执着地做着这样的事呢?对于他们的精神世界,我们不得而知,也许,看似沉默的他们,其内心的深邃深沉一如他们所守护的陵寝和其间埋藏的神秘历史一样,我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完全了解和体会。
   山西地少,靠地生活是不行的,如果出去打工,也许会比看守这里收入多些吧?我这样问他,他只是摇摇头。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问出一个令我久久疑惑又不知怎么表达的问题:“你在这里这么久,会发生过什么‘灵异事件’吗?”他很平静地说:“没有,咱们是行善,不会有那个事。”他没有对这个不够得体的问题表现出不解或不悦,让我松了口气。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就追问他道:“他们从不显灵的吗?比如夜里啊,阴雨天啊……”他摇摇头说:“咱不伤他们。伤了他们,他们就会显灵的。”他说的那样平静又那样肯定,使得我对他,对这累累白骨又增添了说不出的接近和敬畏。
   老公问,这里的保护,看起来做的还很不够啊,长久下去,这些尸骨只怕禁不起这与几千年埋藏迥异的环境。看门人说,没办法,这届政府不重视,现有的简陋条件,还是因为上任书记重视才有的。接下来他所说的,验证了上面的猜测。他说,这个尸骨坑不算大的,但是目前保存最完好的,几乎也是唯一的。同样是几十年前,邻村有一家村民,在盖房子的时候挖出了一个尸坑,那里面的白骨不同于这个,这里的尸骨是横七竖八地躺着的,而那个则全部是站立的,尸骨之多令人难以想象,难以置信,那家人用车向外运了足足两个月,才将全部尸骨运完。想来,那些站立的白骨,当时就应该是被活埋的了。当时这户人家有没有报告有关部门,我们不得而知,而从当地政府对这旷日持久的搬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见其麻木、无知和不负责任到了何种程度!
   我蹲下身来,试图与那些尸骨再接近一些,他们依旧保持着死亡降临那一瞬间的姿势和表情,是的,尽管已经没有血肉,但他们的尸骨仍然是有表情的,那不解和惊愕、挣扎和痛苦,永恒地凝固在那大张的嘴,扭曲的身体,相与枕藉的惨象上。两千年的哀怨深埋在地下,又被发掘开来,不散的冤魂,重新面对两千多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古战场,那旧时的天地,那骤然而至的令人至死不解的杀戮。森森白骨,不禁让人战栗于人类对于同类的残忍,从人类对同类的屠杀中表现出来的,是被权力、财富,以及人心深不可测的阴暗激发的,超出任何一种动物的冷酷、疯狂的兽性。这些无辜的人们,被强权与命运驱策,走上了战争这条死路。胜利永远不会属于他们,如果可以给他们留下残躯,留下最后一口气,让他们回到家乡,那将是最好的结局。然而,这样的幸运,他们已经不能奢望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至少四十万个家庭,因此而破碎。
   出门时,我们翻开留言簿,上面几条留言来自故宫博物院、清华大学和沈阳人大常委会,沈阳人大常委会的留言很值得一提,是这么写的:政府失职!如果把这处遗址开发出来,每年至少盈利200万。我看完笑了,在一个全民信仰金钱的时代里,你还能期待什么呢?任凭一个个不可复制的文化遗址在遍地高楼间湮灭飘散。罪过。
   走出展馆,山中安详沉静,阳光耀眼刺目,我不知道,刚刚的门里,与现在的门外,是不是同一个世界。一步竟能跨越历史与现在、战争与和平,生与死的界限。这种感觉,太难以置信。就在展馆不远,有一条当年廉颇修建的古栈道,在山林遮蔽下,还保持着它原来的风貌,幸哉。县城里,丹河蜿蜒而过,它正是我想象的那样,因这惨烈的一战而得名。我抚着桥栏,眼前幻化出两千年前那场战争流血漂橹、投鞭断河的惨状,战鼓与马嘶、厮杀与呻吟,响起在我的耳边。廉颇,这深谋远略却信而见疑的老将,该是怎样眼枯见骨,老泪纵横;而赵括,也不只有纸上谈兵的刚愎,同样有绝地反击,拼死一战的英勇,只是史书下笔太狠,没了原宥,失了血肉。
   以杜甫的诗句作结吧: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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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的婆家竟然在发生过惊天动地历史的地方,而这地方的人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竟然是这样陌生,有点不可思议。文章讲述了作者和老同一起寻找长平遗迹的经过,写了作者看“万人坑”的心情,描写了那里的场景气氛。通过守坑人的故事,揭示抨击了地方政府对历史遗迹的冷漠和愚昧,表现出了人类残杀历史的反思,这些让该文主题具有了深刻性。好文!【编辑:春雨阳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0323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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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春雨阳光        2014-03-22 21:44:56
  看历史,思悲剧,警示现实。写出了遗憾,政府的冷漠让人震撼。
语文教师
回复1 楼        文友:卿卿如晤        2014-03-24 13:53:58
  多谢支持!
2 楼        文友:梁玄少        2014-03-23 14:21:54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三十年前,亿万人曾经天天念诵着这条语录。“经常发生”,故而看得稀松平常,熟视无睹。故而人为饥荒可以夺走上千万条生命,一个小小的未名湖也投下了数百上千条生命。解放后历次政治运动直到文革,死人多少,无人统计,但最粗略的估计,也有数百上千万条生命消逝。而古老的历史记载中,的确,“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总是成千上万地死去。“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人”的觉醒,一个个具体的人醒来,从闷不透风绝无窗户的铁屋子里的昏睡状态中醒来,吃人的状态才有可能终止,鲜花才有可能不再凋零,前人的鲜血才有可能不致白流。既然大量的死亡源于战争,那么就应该可以拒绝战争。战争的发起者——所谓“政治家”,必须受到法律的约束,不能允许他们因为利益因为喜怒因为宗教因为民族等等因素就可以随意发动战争。可叹的是,如此惨象,竟会被后人漠视!更甚者想用来赚钱!鲁迅先生批判的国民性正是愚昧和麻木,如果继续愚昧麻木,那么国民就很容易成为平庸的恶者。深思啊!深思啊!青年人的觉醒源自教育,教育的觉醒源自成年人的反思。但如今,你期待他们反思些什么?没有经历战争的人,何以想象出征人的心态。烽火连天,死何所惧,有必死之心,生便成了侥幸,死后得一口棺材下葬便成了一种奢望。平安地活着,是最低限度的幸福。在和平的年代里,不忘记千千万万普通人流过的鲜血,知道杀人是莫大的恶,很有必要。而更重要的,吾以为,是培养能够独立思考的青年。对于许许多多的潮流、口号、现象,都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分析判断,警惕着,绝不盲从。
世人只顾烟火起,吾自壬外云雾出。此身虽属归俗尘,但心无意凡土中。
回复2 楼        文友:卿卿如晤        2014-03-24 14:10:04
  "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奋斗。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这是原来的语境。
   我们不欢迎战争,但战争不可一概而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要冲杀进别人的家园,荼毒生灵,无恶不作。以正义的战争终止不正义的战争,是唯一正确的选择。那些危急关头奋起保卫家园的人,是我们的英雄。正义的战争,伟大的牺牲,是值得永远尊重和纪念的。而那些总在以花言巧语欺骗他人,以暴虐手段斩杀他人的人,比如今日之美国,则应成为举世之公敌——是为独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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