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师傅，电话……”一阵喊声，清清的、脆脆的，从楼下传到楼上。这喊声如每天飞翔的鸟儿，带着响哨，飞得好远。
　　 这洪亮的女高音，是这个楼上的居民再熟悉不过的了。喊老张的是小区门口烟酒门市的小李，她那里有公用电话，电话是老张的女儿萍萍打来的，她在一个大都市里上大学，小李成了老张家的传令兵，老张给她的报酬是，每年给小李20元钱，专门负责叫老张接电话。
　　 小李乐不疲此，邻里邻居的，住得又不远，别说给钱，不给钱喊喊也不费事。老张家的困境全院人都知道，帮帮忙也是应该的。可老张坚持要给小李钱，小李这钱挣得心也不安，只要有了萍萍的电话，忙慌着跑来叫老张。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居们住在一起，一句吆喝，也能温暖人心。
　　 八十年代初期，手机、电话，这些高档新鲜的通讯工具在城市里刚刚兴起，可那是腰缠万贯老板，富裕家庭的奢侈物，一般百姓家是用不起的，更何况老张这样生活窘境的家庭，想都不敢想。
　　 “爸，您和她身体还好吗？……”电话那头，传来女儿萍萍哽咽的声音。
　　 “好……好……我好，你妈也好，你还好吗？钱够花吗？”老张在电话这头忙着问着女儿，每次听到女儿的声音，是老张最温馨的时刻。
　　 “够花……您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她，我在这里做着家教，能挣到零花钱，够我用了，您和她要吃好，不要为我省俭，……我今年毕业了，回去上了班，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女儿萍萍在不停地往老张耳朵里吹着春风，老张心里暖融融的。
　　 走出小卖部，迎面吹来的春风，吹在老张的脸上，惬意得很。迷人的春天里，散布着一阵阵芳香的气息。老张闭着眼睛，就能嗅到小花园里飘来的花香，甜蜜的味道唤醒了老张心头的希望，遥想着未来的生活，老张陶醉了……
　　 女儿萍萍，一直是老张心头的骄傲。不，是小区人羡慕的目标，像他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大学生，而且还是上的全国重点大学。大学还没有毕业，她已经被一个大国有企业选中，签订了定向就业合同书，更让老张惊喜的是，那个国企竟然还在自己的城市里，女儿回来上了班，就可以像父母的贴心小棉袄一样，时刻温暖着父母的心了。
　　 想到这里，老张不禁春光满面，喜形于色，他加快步伐向家中走去。
　　
　　 二
　　 家里有个呆傻的女人，一直是老张的累赘。老张却很爱她，这个女人和老张结婚时并不傻，还让老张很满足。因为老张没有什么亲人，父母早亡，唯一的亲哥哥还远在家乡。老张一个人在城里上班，靠着点死工资在城里混日子，女人虽然长得一般，但朴素大方，五官端正，性格温顺，一看就是个过日子的人，所以只要有个家，家里有个体贴关爱他的女人，老张就知足了。
　　 两人恋爱时，在一起火热一片。女人的家人却嫌弃老张家穷，没有房子，一直不同意女儿的婚事，但家人阻拦不住女人对老张的一片痴心，女人不顾家人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和老张生活在了一起。和这个女人结婚后，老张感到很幸福，女人的父母曾一度不让他们进门。时间长了，想念女儿的父亲还是忍不住偷偷地跑到老张家看望女儿。在岳父的劝说下，老张和女人终于回到了岳母家中，岳母也原谅了女儿女婿，说到底，父母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好？见老张虽穷，但人品不赖，对女儿也很好，岳母岳父渐渐地接纳了女儿女婿。
　　 结婚两年多了，女人一直没能怀上孩子，心里一直惴惴不安。老张家人丁不旺，看着冷清的两人世界，她是多么渴望那种儿女绕膝的幸福生活啊！可她越是着急，孩子越是迟迟不来，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毛病？她坚持要和老张一起到医院检查，可老张一直闪闪烁烁，躲开话题，一拖再拖……
　　 直到有一天，老张见实在躲不过去了，才找出一个残疾证，递给了妻子。真相终于大白了：原来老张在部队当兵时，在某核试验基地执行保卫任务，一次核事故，导致老张的身体受损害，具有强杀伤力的核辐射，造成了他终生不能生育。
　　 女人顿时目瞪口呆。她心里对老张充满了怨气。她恨老张对她隐瞒了事实真相，她认为爱她的人应该对她坦诚相待，哪怕是苦难，也要两人共同承担，可自己的男人竟然对自己隐瞒了这天大的秘密达两年之久，直到迫不得已，才把事实真相告诉她。
　　 女人是个爱面子的人，在外人面前给足了老张面子，回到家中，却是郁郁寡欢，一直有心病压在心头。心怀愧疚的老张倾自己的所有力量来讨好女人，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在工作上很受领导器重，提拔晋级，扶摇直上，做到了中层领导干部位置，还分配给他一套旧房子；回到家中，把家里收拾得服服帖帖，把女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老张一片炽热的心，终于感化了女人，冲淡了女人心头的不快，她和老张商量起来，要收养一个孩子，圆了家中没有孩子笑声的遗憾。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和周旋，一个从山里抱来的婴儿被送到了老张的家中，家里有了孩子的哭声，有了奶气味，女人的脸上有了笑容，老张也欣慰地笑了，自己终于有了圆满的家庭了。
　　 但老张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个孩子却导致了女人的呆傻，还结束了老张如日中天的事业，呆傻的女人从此把他窒息在家中，把他变成了围着女人转的男保姆。
　　
　　 三
　　 家里有个呆傻的妈妈，一直是女儿萍萍从小到大的耻辱，尤其是青春期的萍萍，把她蕴藏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像个苞儿半放花瓣微展时，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彩，叫人看着神往，身边不乏众多的男生殷勤献媚，
　　 虽然她努力在同学面前保持着清高，但一想到有个呆傻的妈妈，她那自尊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开家长会，一直是爸爸或者姥姥在勉为其难，每当同学们问起妈妈，她也是含糊其辞，躲开话题。傻妈妈一直是萍萍心中的隐痛，是她心灵上抹不去阴影，那种自卑感，龌龊在内心的深处，见不得阳光，却重磅般压在心头。
　　 她哀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她多么希望有个慈爱的妈妈，哪怕她长得不是温文尔雅，即使是平凡朴素的家庭妇女，有颗善良的心，她能挽着她的手臂，依偎在妈妈的肩头，春风抚着面，散步在阳光下，温馨而幸福……她会轻轻地握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手心里厚厚的老茧，感受她那慈爱的外表下，呈现的柔软的心。即使她老了，她也会依然爱她，爱她苍老的脸上光阴的痕迹，与她共同走过漫漫人生。
　　 可她回到家里，看到的是个呆傻的妈妈，一个靠着爸爸辛勤服侍才能生存的妈妈，一个把爸爸的青春磨灭得失去光泽的傻妈妈，一个把家里钱财殆尽、仍不见好转的傻妈妈！
　　 在家里，萍萍也帮着爸爸操持家务，做饭洗衣服，尽女儿的孝心，但对妈妈却是漠不关心，表情中含着怨恨，很少给傻妈妈一个笑脸，很少关爱那呆傻的妈妈，甚至流露出讨厌的目光，动辄训斥傻妈妈，这一直让老张心里不安。
　　 女儿临上大学前，老张走进了女儿的房间，对女儿讲起了往日的家事。他说道：“萍萍，你知道你妈妈是怎样呆傻的吗？那还是你在妈妈怀抱的时候，你半夜发起高烧，我上夜班，天上下着蒙蒙小雨，地上很滑，你妈妈带着你急匆匆地打的赶往医院，一下车，一只脚被车门绊住，一只脚滑倒在地，一头栽在地下，头破血流，可怀里还紧紧地护着你。你的病好了，你妈妈却变得呆傻起来，以后越来越厉害……”
　　 那一夜，老张的一席话说得女儿泪眼汪汪，在以后的日子里，女儿变了，每次回家，都会给妈妈带回些礼物来，坐在傻妈妈身边，给傻妈妈打扮打扮，逗逗傻妈妈，在傻妈妈跟前流露出率真的童心，让傻妈妈脸上绽放出笑脸来。但萍萍却很少叫一声“妈妈”，对傻妈妈说话都是当面直说，和爸爸谈起妈妈，也是用“她”来代替……
　　 老张却很满足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女儿的心似冰包雪裹的坚冰，要用细火慢慢烘烤，用温暖的阳光来融化。“妈妈”这个词在萍萍的口中是陌生的，那是让岁月封尘得太久了，蒙上了厚厚的尘土，只有用真情打磨，才能从心底呼之欲出……
　　 岁月，会把女儿善良之心洗涤得干净透明的，她会慢慢懂事成熟的……
　　 女儿快毕业了，苦难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
　　 春天的阳光，浪漫、芬芳……
　　
　　 四
　　 憧憬的日子还在海市唇楼中，苦难的日子还要每天面对。回到家中，老张还要面对眼前的傻女人。呆傻的女人生活不能自理，她犯起病来，疯狂地自虐，用头撞墙，用手搧自己的脸。每到这时，老张就会像个孩子似的，把她的头紧紧地护在自己的怀中。老张的心里在淌血，傻女人看着自己的男人，像个家庭主妇似地每天围着自己转，她在恨自己无能啊！帮不上老张的忙啊！她不犯病时，呆傻的目光总是一天到晚跟着老张的身子转，一刻也不离开老张。每当听到楼下的小李喊声，眼睛里就会发出异样的光芒，她知道那是女儿打来的，她也渴望听到女儿的消息啊……
　　 为了傻女人，老张提前退了休，在家专门照顾她。萍萍上学是个不小的费用，傻女人还得每天吃药维持病情稳定，老张那不到两千元的工资，被分成了八份，虽然办事处为傻女人办了低保，但也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生活的困难。这个家让老张操碎了心，但老张依然心甘情愿地守护着这个傻女人，任岁月如梭，沧海桑田。
　　 今天，老张起来，买来了粥，把毛巾围在傻女人的嘴下，一勺一勺地喂到她的嘴中，傻女人很温顺，用眼神不停地望着老张，在她现在的心中，也许不懂得什么是爱！曾经梦缠魂绕的爱，已经飘渺无影踪，她只知道老张是她的依靠，她的生活离不开这个男人。
　　 浮世里最后的爱，也许就在一粥一饭里，那么动人、暖心。
　　 老张让傻女人吃了药，忙忙碌碌到了半晌，老张的腹中隐约感到有些疼痛，刚开始，他并不介意，仍然忙碌在家中，快到中午的时候，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他紧捂着肚子，趴在床边，想用床的力量，顶出腹中的寒气。往日里，他也有过这种情况，凉气一逼出来就没事了。可今天这一招不灵验了，肚子疼得越来越剧烈，痛得老张呲牙咧嘴，脸上冒起了虚汗，心里狂跳不止……
　　 傻女人用惊慌的目光望着他，那眼神中有着疑问和不安，女人自从呆傻后，很少和老张用语言交流，只是简单地回答老张的询问，当她迷茫的时候，总是用这种目光望着老张，老张也总是用好话安慰安慰她，她眼神便豁然开朗了，她虽然呆傻，可她和老张是半辈子的夫妻了，夫妻间的感情，哪怕用眼神交流，也是心有灵犀的……
　　 可眼下，老张连跟她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肚子疼得太厉害了，那疼痛，如撕心裂肺地刀绞般，坚强的老张忍不住“哎呀，哎呀……”地叫唤着，那喊声，让傻女人惊恐万分，不知所错。
　　 偏偏在这时，楼下又传来了小卖部小李的声音：“老张，电话……”吆喝了一声，不见老张回音，紧接着又大声喊道：“张师傅，你女儿的电话……”小李心里有些奇怪，平日里，只要她在楼下喊一声，老张便慌不拾迭地出现在阳台上，春风满面地答应着，今天，老张这是怎么了？
　　 “哎，知道了……”老张捂着肚子，跌跌撞撞走到阳台上，向楼下的小李挥挥手，示意他知道了。
　　 “女儿来电话了……”老张又来了精神，强忍着肚子的巨疼，向傻女人说了一声，顾不上傻女人那惊恐的目光，踉踉跄跄向楼下走去。身后，传来傻女人那“吱吱呀呀”的叫声。
　　 老张只顾急忙下楼去接女儿的电话，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的身后，傻女人会尾随他而去，一条鲜活的生命，殒落在他的身后。
　　
　　 五
　　 老张一走三晃，忍着剧痛来到小卖部，接起女儿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女儿亲切甜蜜的声音：“爸爸，您身体好吗？告诉您个好消息，我用我做家教挣得钱，给您买了部手机。以后，您就不用来回跑着接我的电话了，在家里不出门，就能听到我的声音了……”
　　 女儿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喋喋不休地说着，老张“嗯，嗯……”答应了几句，神志就有点模糊，支撑不住了……
　　 小李一看，忙扶住老张：“张师傅，您怎么了？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黄？呀，还冒着虚汗……快，快……坐下……”她拿起电话：“萍萍，你爸他晕倒了……”
　　 电话里，传出了萍萍急促的喊声：“爸，爸，您怎么了？爸……”
　　 等老张再次醒来，已经是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小李守护在他的病床边，他正打着点滴，挣扎着要起来，小李一把按住了老张：“张师傅，您正输着液，不能动……”
　　 “不行，家里还有老婆没人照顾……”
　　 小李叹了口气：“张师傅，您安心养病吧？家里的事，有人给您关照了……”
　　 “有人关照？谁……”老张一脸的疑惑，是岳母家人？
　　 “您甭管是谁了，反正不用您操心了……”
　　 “你说什么？不用我操心？谁会操心这个傻女人？”老张更加疑惑地望着小李。
　　 小李见老张追问不舍，只好吞吞吐吐地说道：“张师傅，我说了您要挺住，我的傻大娘，她……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老张猛地一愣，呆呆地望着小李。
　　 小李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原来老张肚子疼得厉害，听到小李在楼下喊他，忍着剧痛下了楼，却不知屋里的傻女人跟着跑了出来，一脚踏空，从楼梯上骨碌下来，再也没醒来。
　　 泪水，朦胧了老张的眼睛，傻女人是见自己身上有病，不放心自己，才紧跟在自己的身后的啊，而他只顾急着去接女儿的电话，竟然没有发现身后的傻女人……
　　 老张日夜难眠，泪水一直流在枕边，在他的脑海里，还是沉浸在自己结婚时，和那个纯真的女孩缠绵悱恻的日子里，从那个女孩眼睛里照出的慈爱和温情，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光……
　　
　　 六
　　 两天后，萍萍从学校急匆匆赶了回来，她趴在父亲的病床边，掏出了自己用血汗钱给父亲买来的手机，放在了父亲的枕边。一见到手机，老张的眼泪夺眶而出，手机，那是女儿一颗滚烫的孝心啊！
　　 此时，他心里有了一个新的决定，他要把萍萍的身世告诉萍萍，让萍萍永远铭记母亲的恩情。
　　 萍萍第一次从父亲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惊破天的秘密，她趴在父亲身上泣不成声。
　　 老张病还未痊愈，在女儿的搀扶下，来到殡仪馆，来向傻女人做最后道别，躺在水晶棺里的女人没有了呆傻的表情，脸上呈现出安详、慈爱，她永远脱离了苦海，脱离了尘世间烦恼，脱离了病魔的折磨，一切苦难归了零……
　　 这是最令人心碎的时刻，老张深情地凝视着这个他侍奉了一生的傻女人，含着泪对身边的萍萍说道：“喊一声‘妈妈’吧？你虽然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你记住，她是为救你而傻的！她虽是你的养母，却给了你一条生路……”
　　 萍萍跪在母亲的遗体旁，放声大哭：“妈妈……妈妈……女儿对不住您……您就是我的亲妈啊……”
　　 悲恸的哭声，响彻在天空。鸟儿悲情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在天空飞舞着，哀嚎地叫着，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