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桂花酒酿(小说)
一
朱梅从六楼纵身跃下时,魏平正在给学生讲鲍照的《拟行路难》,突然地,他打了个激灵,好像暗中有人拍了他后脑勺一下。
“唔唔唔……”裤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
魏平没有接,学校明文规定,上课时间接打电话属于教学事故,全校通报批评,扣一个月工资,且当年取消评优资格。
“唔唔唔……”手机显示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固劲!不可能是学校领导,现在是上课时间;不可能是家人朋友,他们都知道打一次不接肯定在上课,就等着魏平回电话;也不可能是骗子,骗子电话都是响一声即挂,不会这样不依不饶。
魏平这次真的分神了:“同学们,老师有点事,接个电话。你们挑战背诵,看谁可以在三分钟之内成功。”同学们的声音像是那春天枝头的花朵早就憋得鼓胀鼓胀的,就等着阳光的一声令下啦!
“喂!”魏平推门出去,“请问您是……”
“你家朱梅跳楼啦!快回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铁锹拖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尖锐而可怕的响声。
魏平的喉头突然涌上来一股温热的东西,大脑轰轰响起,刚刚在身体里舒缓流淌的血液突然在身体里跌跌撞撞、四处奔突,四肢在瞬间被冰冻了!
魏平靠在墙上,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阿梅,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丢下我?”
魏平慢慢收拢自己的心,将铺天盖地的悲伤收拢、再收拢,凝结成一朵梅花,珍藏成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他擦干眼泪,回到教室。“老师!我背掉啦!”“我也背掉啦!”教室里的热闹裹挟着魏平,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么柔弱,泪水一下子又涌出来!
教室里突然间安静了!
“同学们,你们挑战得很好。下面默写本诗,由班长主持。老师家有急事……”
班长已经走到他的身边:“魏老师,您放心,交给我吧。”
他拍拍班长的肩膀,转身走了。
朱梅的身上盖了一条床单,床单遮掩了她落地的形状,伸展着的轮廓依稀可见。魏平坐到她的身边,深深地垂下头,身子佝偻,心突然痛起来,牙也跟着一紧一紧地痛!
120来了,医生碰了碰魏平,指了指地上的朱梅。
魏平点点头。
医生将床单直接裹一下,准备往车上抬。
魏平抬抬手:“等一下。让我……看看她……”
他走到朱梅面前,掀开床单,看到朱梅的脸很安详,而嘴角分明是笑容!
二
多久没看到朱梅的笑了?她的笑,真美!从第一次遇见她开始他就爱上了她的笑!
遇见朱梅,是在大学校园里。
那时的魏平已经开始期待爱情了,镜湖边、图书馆、情人坡这些容易遇见爱情的地方他屡屡光顾,可是除了别人的浓情蜜意更反衬出他的形单影只外,他几乎毫无收获。路遇拐弯,他常常加快速度,希望能撞出那么一段情缘,无奈,情缘没撞到,倒撞出不少骂来。
他对自己有点心灰意冷,一直到那样一个秋天的黄昏。
“桂花开了。”魏平在去食堂的路上被桂花的香味挠得痒痒的,于是顺着这香味的河流寻找源头。
好大一棵桂花树!平时这棵树显得老态龙钟,现在因为披上一身金黄碎花的衣裳,突然显得端庄素雅起来。
“嗨,大爷,你这桂花甜酒怎么卖?”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像林间的飞鸟。
“两块一斤。自酿的。”卖甜酒的老人言辞不多。
“那,大爷,我们没带钱,你等我们一会儿好不好?”
“先把甜酒带着吧,再看到我把钱给我就行。”老人慢吞吞的声音,使黄昏的脚步都慢了下来。
“大爷,您老人家这是在用出世的态度做入世的事情啊。”
“哈哈…….”老人哈哈大笑,明显地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并深感得意。
魏平有点吃惊,刚说话的女孩子明显不是开始的“飞鸟”,这声音低沉却很沉着,像是林间潺潺的流水。
“同学,我这儿有钱。”他鼓起勇气转过身。
“嗨,这儿还有个人呢,吓我一跳!”魏平知道这就是“飞鸟”了——是一个高挑洋气的女孩子。“好啊,原来是活雷锋啊,拿来!”
“哎!”旁边的“流水”悄悄拽了拽“飞鸟”,“不认识啊,拿人家钱多不好。”
“喂,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
“魏平。中文系的。”
“瞧,这不就认识了吗?我叫张亚娜,她叫朱梅。数学系。”
“你好!”朱梅微微一笑,抿着嘴,只在两个嘴角开出两朵浅浅的花,接着便低下头,仿佛在细数地上的落花。
“哦,看不出来,你们还真厉害。”中文系男生偏少,但是数学系女生简直少得成“活宝”,想起被数学折磨得头昏脑胀的高中,魏平真心佩服她们。
“彼此彼此!”张亚娜认为他是在调侃她们在数学系里的独特地位,也回一句调侃。
那天,魏平自己也买了五块钱的桂花甜酒,在寝室里慢慢吃,吃出一种微醺的感觉。
三
“不会吧?一碗桂花酒酿就栓住了你的芳心啦?”张亚娜敲敲朱梅的头,“贵者自贵,把自己看重一点好不好?”
朱梅坐在寝室的桌前,手里捏着一封信,脸色绯红。窗外,那棵老槐树黝黑的枝干上衬着一串串绿叶和一串串白色的花,槐花的清香飘进屋中。
“瞧你那德行!原来从去年秋天你俩就在偷偷约会啊,今天要不是我逮到了这封信,你还不承认!枉我把你看成铁杆姐妹呢!”
“亚娜,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们没约会……”
“还不承认!今天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以后就别当我做姐妹了!”
“就一次,上公共课,那次你肚子疼,在寝室……”
那是上个学期期末前最后一次公共课,因为老师要划考试范围,同学们到得都很齐。
朱梅在寝室给张亚娜泡了一杯红糖水,问张亚娜要不要陪。张亚娜挥挥手说:“你放心地去吧,你要知道你是代表党和人民的期望去听课的,期末能不能过就看你了,祝你不虚此行啊!”
朱梅笑了:“去!就你嘴贫!肚子不疼了起来陪我去!”
“哎哟,哎哟……”张亚梅装作痛苦的样子。
“好了好了,你休息吧,我一定不负重托。”
因为跟张亚娜这一番贫嘴,朱梅来到教室,发现里面黑压压一片。她低着头往后找座位。
“朱梅,朱梅,张亚娜呢?”她听出是班上那几个男生。班上女同学本就很少,张亚娜洋气漂亮,性格活泼,家境又好,自然而然成了男同学追逐的对象。朱梅呢,矮小的个子,长相虽然清秀,但由于出身农村,穿着打扮显得朴素,性格内向,倒成了张亚娜最好的陪衬。有一次,朱梅在书上看到古代的大家闺秀都喜欢找不太漂亮的丫鬟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喜欢当绿叶去陪衬,默默地静静地自有一份快乐。况且,张亚娜的美无需陪衬,她是真心将朱梅当成了好姐妹。
朱梅对那几个男生微微摇头,继续向后进军。
“朱梅,这儿。”她一抬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看看四周,没有座位,于是就在那男生的身边坐了下来。
“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中文系的魏平。”魏平看到朱梅仍然满脸迷茫,“桂花酒酿…….用出世的态度做入世的事情……想起来了吗?”
朱梅微微一笑,点点头,两朵轻巧的花又开在了嘴角。
周围安静下来,朱梅看到老教授顶着“地中海”缓缓走上讲台,她赶紧掏出笔记和书,做好听课的准备。
“后来怎么没看到你们去买酒酿了?”魏平悄悄写个纸条。
“难道你每次都去买酒酿吗?”朱梅在纸条上反问了一句。她觉得好笑,听张亚娜说酒酿含有丰胸的功效,这位?她又抿嘴笑了一下。然后推过去纸条,指了指讲台,开始听课。
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魏平在纸条上快速地写着。讲台上教授已经渐入佳境了,朱梅将注意力集中起来了。
快下课时,魏平将纸条推过来,朱梅看到他的字迹算不上洒脱奔放,却有一股俊朗清逸之气。
“因为桂花酒酿让我想起了田野、稻香、阳光。”
朱梅愣住了,感受竟如此相似。
“还有呢?说!”张亚娜继续逼问。
“还有就是今天这信了。”朱梅低声说,“我没想这么多,我认为他跟我打招呼不过是想接近你……”
“去!别打岔!我才瞧不上那穷小子呢。你呢,也不许!你看看他那穿着,他那气质,还有那天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大把零票,知道吧?你家境不好,要嫁就嫁有钱人!”
朱梅说:“亚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人各有志。我不觉得钱多重要……”
“你!你!你是鬼迷心窍!我不管你了!”张亚娜转身跑出去,“啪”把门带上。
朱梅笑了笑,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亚娜此时俨然是个严厉的家长了。她不生气,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这是一个什么时代?“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面笑。”但朱梅不,她喜欢心动的感觉。她知道从那张关于“田野、稻香、阳光”的字条开始就动心了,但她真的只是认为魏平的讨好不过是为了结识张亚娜而已,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她打开手中的信:
朱梅: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盼再次相逢,盼再次相逢,这深深盼望里有我蜜甜的忧愁。
魏平
朱梅的心慢慢地慢慢地开花了,她知道这是一个真心欣赏自己的人,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拥有一颗思念田野、阳光和稻香的心。
四
朱梅与魏平相爱了,张亚娜由干涉再到忍耐,最后干脆听之任之了!
魏平常常在寝室为朱梅洗头。他粗大的手掌轻轻揉搓朱梅的长发,再用指肚深深浅浅地按摩头皮。
“舒服吗?”
“嗯。只有小时候妈妈给我洗过头。”
“我会给你洗一辈子头的。”
“……”
“怎么不说话?答应吗?”
“……嗯。你要是给我洗一辈子头,将来失业了就不愁了,直接升级专业洗头师!咯咯。”
“我这个专业洗头师是专为老婆大人提供专业服务的。”
“去!谁是你老婆啊!”朱梅伸手撩水洒在魏平的身上。
魏平按住她的头:“别动别动!没洗好呢。阿梅,马上就要毕业了,去我的家乡好吗?”
朱梅没有做声。
“我们一起去我们县城的中学应聘,好吗?我知道我这样要求很自私,可是……”
“别说了,你家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去我们无为的话,叔叔阿姨怕要担心死了。我家里反正还有个弟弟,爸爸他们应该会同意的。我回去跟他们说。”
魏平将朱梅的头发挽起,亲了亲她的耳垂:“阿梅,你真好。”
“嘭!”门被撞开了。“你们两个,这大庭广众之下的,能不能含蓄点啊。”明明是她闯进来的,她反倒有理了,这个张亚娜啊!
“啊哈,恩爱小夫妻,毕业这把无情棒,会不会打散你们这对同命鸳鸯啊哈?”
“我们刚才也在商量这事,我准备去魏平他们老家。”
“啊!”张亚娜瞪圆了眼睛,“动真格的了。”
朱梅对着魏平深深一笑,魏平点了点头。
张亚娜朝魏平的肩使劲推了一把:“你这个愣头青,不知道使的什么妖术,把我这铁杆的魂给勾走了。我跟你说,将来你要是对她不好,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你,掐死你!”
魏平赶紧鞠躬:“我保证对她好。我要是对她不好,不要等到你找到我我就先把自己掐死。”
张亚娜和朱梅都忍不住笑起来。
五
魏平想起了张亚娜,她曾是朱梅最好的朋友,要不要喊她来?他找到朱梅的手机,手机丢在抽屉里,已经蒙上了一层灰尘。朱梅人生最后的一个阶段,几乎已经不与外界接触了。
电话通了。
“喂!我是魏平。”对方没有说话。
“张亚娜,朱梅……她死了。”
那边传来重重的呼吸声。
“死了就死了!我跟她说过死了也不要找我!”那边是张亚娜歇斯底里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痛哭,魏平在这边也泪如泉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听到那边的哭泣声渐渐停止,“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明天火化、开追悼会。”
张亚娜立刻订了机票,安排好公司和孩子,赶紧飞往合肥。从合肥再乘车到魏平所在的小县城。
五年没见,张亚娜显得丰腴成熟,穿着随意却自然透着一股高贵之气。张亚娜看魏平,消瘦而灰暗,干瘪得像是压在书页里的树叶。全身笼罩着一种伤痛之感,似乎头发也被悲伤击倒了,东倒西歪地耷拉着。
他们对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悲伤在两个人心里像两条小溪,现在汇聚在一起,有了汹涌之势。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亚娜盯着窗外的树,是槐树。她想起了寝室窗外的槐树。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早不是了。前年我们就绝交了。你别这样看我,难道她没跟你说?”张亚娜逼问魏平。
魏平摇摇头。
张亚娜毕业后凭着家庭关系去了北京,如愿以偿嫁了个官二代,以她泼辣大胆的性格她很快就辞职下海了,官二代老公给了她人脉和经济支撑,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
前年,张亚娜的孩子出生了,白白胖胖的小子,九斤三两。眼睛像黑豆豆一样,不到十天就会笑了。
因为北京距离安徽太远,张亚娜就跟朱梅说:“你们暂时别来看我。这么远,我在坐月子,没办法陪你们出去玩。干脆我一天发一张照片给你们,以慰藉你们的思念之情。”当妈妈的就是这样,好像全天下的人都跟自己一样爱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