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车行至丽水江畔已是黎明时分，黑黝黝的山体是周遭愈显幽暗，肥硕的江水犹如一条浅绿色的巨蟒舒缓地向前蠕动，那沉稳无言的动态似乎隐含着社会发展的脚步；掠过不太宽的江面，对岸朦胧着一片墨绿，仿佛横卧着一大群骆驼，如此庞大的驼群又似承载着历史前进的重负。
　　 黎明悄然消退，曙色慢慢降临，周围的景色渐显清晰。只在瞬息之间，江面上陡然腾起一片薄薄的雾气，雾气像细纱般迅速弥漫开来，奇妙的江南景色如含羞的少女隐没在细纱背后，虚无飘渺，若隐若现，如梦如幻，神秘莫测。
　　 老大偕夫人出游，是在儿女们一再催督下才成行的。他们的理由是，都风风雨雨奔波了一辈子，福没享一天，苦却吃了不少，现在年纪大了，整日闲着在家，趁身体还灵便，出去走走看看。过去你们虽也去过不少地方，那毕竟是为生计忙碌，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现在出外是游玩，是享乐！用句带文气的话说，赏山川之俊秀，览天地之广博。随心所欲，走走停停，哪里好去那里，悠悠哉好不快活。
　　 老大想想倒也是，现在退休了，儿女们都有家有业，用不着替他们操心。自己和老伴整日无事可干，日子久了，倒也寡淡无趣，趁还能动，出去转转也不失为一桩乐事。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给家里稍做安排，便择日出行了。
　　 其实，老大这称谓不是他的真名，是排行。整日大哥、大伯、大爷的叫，朋友乡邻见其年纪也大了，不愿再直呼其名，似有不敬之嫌，便顺着他们家族的排续直呼老大，虽有点俗，却也亲近贴切。老大姓郑，一个单字明，郑明也算是学名，上小学时老师给起的。小时在村里老是明儿、明儿地叫，长大后再叫明儿似有那么一点点娃娃气拟或不恭。若连着姓郑明、郑明地叫，谐音就是证明了，那你证明个啥啊？日子长了，就顺口习惯了，也不那么太过讲究。时间是抹平一切的好东西。
　　 老大站在江岸的一棵大树下，凝望渐被晨雾锁着的江面，空气清凉湿润，让人神清气爽，雾气缠绵憧憧，景致如梦如幻，似有如入仙境的感觉。不知何时老伴也悄无声息地站在一侧，看浓雾弥江，闻水击堤岸，那清脆单调的鸟鸣从对岸密林中传来，穿透一江的雾气在一片混沌中回响，给寂静的曙色凭添了一丝欢快和喜悦。
　　 无名的鸟鸣，使他联想到麦收前布谷鸟划过一片麦黄的蓝天。每年快到麦收时，布谷鸟不知从何方匆匆赶来，在将成熟的麦田上空“快黄、快黄”地奏热闹。似乎在急切地提醒人们，麦子熟了，快开镰吧！这时，农村是一番热闹繁忙的景象，为准备收割小麦又是钉镰，又是收整麦场，买桑杈、扫帚，真有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他信步在长满绿草的江岸上，金黄的太阳爬上山头，雾气渐渐消散，树木、青山，连绿草铺就的江岸都像被雨水清洗过一样，绿的更绿，蓝的更蓝，整个景物焕然一新。草尖上顶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露珠儿，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五采斑斓的光影。他顿觉奇妙，弯下腰身，从一片青草上平视过去，晶莹炫丽的水珠像颗颗珠宝顶立在翠绿的草尖上。凝视良久，太美妙了！他被这奇景幻影所震憾。心想，这般神奇的景致也只如昙花一现便将消失，他万分感叹！
　　 车喇叭响了两下，这是司机小杨呼唤的信号，可能要吃早餐了。
　　 白色折叠小桌上摆着三杯豆浆，一盘油条和三个煮鸡蛋，是小杨从前边的小镇上刚买来的，余热犹在。早饭就在这江岸上的大树下开始了，也算是一顿野餐吧，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们在地段好的景点看了看觉得大同小异少了地域特色，便兴趣索然地回到车上。出游的路线是在家就规划好的，只按既定方案以次前行。
　　 司机小杨是个机灵又沉稳的小伙子，四年驾龄，很听话，凡事一点即通。这次出游，除了开好车，还要照顾好两老人的安全、生活，这都是儿子在出游前再三叮咛好的。
　　 小车行驶了一段便上了高速，估计需两个小时才能到达下一个景点。老大坐在副驾的位置上，侧目欣赏着窗外景色；湛蓝的天空，白云悠悠，不远处山峦起伏，山脚下横陈着一片碧绿苍翠的林木，一幢幢别墅楼舍掩映其间。他想，难怪人们出游都往江南跑，才仲春时节，这里却有着盛夏般的景致。
　　 小车快速行驶，他又想到刚才那一江春水；肥硕的江水不能说上碧绿，也绝对不是黄河水混合着泥沙般灰黄，或是昨晚那场小雨之故，清清的江水泛着一种淡淡的青黄，这和从黄土高坡流经的河水有着明显的区别。
　　 二
　　 水，对他来说有种特殊的记忆：那是公元一九六五年的一个夏日，当时叫支援夏收，郑明和同单位的张青在附近一生产队当工作队，每逢闲暇，总在村周围转悠，边遛步边瞎聊，借以冲淡一天的困顿与寂寥。他俩关系也算不错，凡事不论你我，如似一对亲兄弟。
　　 走着走着来至一水塘前，是常年雨水积蓄起来的，当地俗称池泊，足球场大小，池底呈蒜瓯形，四周浅，中间深。岸上绿树成荫，苍翠碧透，垂挂的柳丝轻拂水面，嬉戏般悠闲自在。池水呈淡绿色，或落叶浸泡之故，或树的荫影衬垫，一池碧玉。风骤起，垂柳轻拂，碧波荡漾，如天之瑶池。
　　 麦收刚刚结束，天气有点闷热，热到真想跳入清凉的水中浸泡一会儿，给燥热降降温。
　　 张青比郑明年长十岁，一米八几的个头，潇洒、精悍，为人爽直，用现在的话说，帅呆了。他当过兵，在部队蓝球队混了几年就转到了地方。闲暇时便邀或机关或学校的蓝球迷打打球，偶尔也赴县、市参加比赛。他也爱游泳，常凭借自身的优越条件和爱好，见水就想往下跳，这都与部队的特殊环境与科目训练不无牵联。
　　 他俩站在池岸的柳荫下，看着眼前的一汪碧水，张青的脸上漾着神秘喜笑。他想下水，却又不愿一人独享，又知老大是只旱鸭子不识水性，他思谋着得把郑明也诱下去。
　　 张青看看郑明说，天太热，下水里凉凉吧？
　　 郑明对水不感兴趣，少有涉足，最多也是少儿时代于本村齐膝的池水中狗抱似的扑腾几下以了童趣。面对眼前这一汪肥硕的池水心里发怵。会水还倒罢了，再深也能游回来。让自己也下去，如同泥牛过河，自身难保。他摇摇头一脸歉意地说，你下吧，我在岸上看着。他斜了眼张青说，明知我不会水，想整我啊？然后又笑笑说，在岸上照看衣服、放放哨，别让人看见你大白屁股。
　　 张青见郑明没下水的意思，接着又说，天这么热，你傻啊，真是有福不会享，别到水深处去还不行，就在边沿泡泡，谁娘生下来就会水？慢慢来嘛，我教你，先习习水性，再是有我在，你怕什么。
　　 张青如此说，倒也恳切，郑明也觉得在理，又看着池水还是心怯，想了想，心一横，有点豁出去的意思也就不再推辞，说，行，那就试试。但一脸认真地说，不论怎样你得保护我！别只顾你玩的痛快，不管我了。再，你得随我左右，若有闪失，也能拉兄弟一把。张青笑呵呵说，你真个老鼠胆，怕啥呢，咱俩是谁啊！为你保驾护航还不行。郑明已被他巧言说服，张青看看四周再没别人，便快速脱掉衣服，青蛙般跳入水中。
　　 平静的池面溅起一片淡黄的水花，好看的涟漪向四周扩散。人不见了，水面复于平静，郑明一脸茫然。正寻思间，张青从池中央浮出水面，乌黑的头发湿湿地贴在脑壳上，嘴巴噗噗地喷水。郑明轻吁出一口气，还以为张青会出事呢。
　　 郑明慢慢脱掉衣服，把鞋和袄裤放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朝水边走去。他先侧着身子单脚伸入水中，外面虽然很热，水里却凉凉的。他一只手拽住岸上的草丛，另只脚也下到水里，虽在水边，也是齐膝的深，脚下滑滑的，一时还不敢松手中的野草，只怕一个闪失溜到池中的深水里。他扭头唤张青，过来嘛，快扶着我。
　　 张青三划两划慢慢靠拢过来，拉着郑明一只手，在齐腰的水中缓缓移动。水渐渐漫过肚脐，身子有种漂浮的感觉，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害怕中还有一丝奇妙。他紧紧地抓着张青不敢松手。
　　 张青牵着郑明的手慢慢在水中走动，池水已漫至胸部，轻微的浮力让他有种新鲜感，沉下去又站立不稳，像水草般自主摆动。他觉得似有失去控制力，有点怕，怕突然跌倒，怕出现意外。他一只手拍打水面，寻找平衡，身子时浮时沉，飘飘然，似有股力量在托扶着，内心涌出一丝快意，很刺激。在这还觉陌生的领域随时都会出现意外的情况下，也只是小试一下，不敢过于放任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又想别让张青以为自己很开心、在玩，以致失去对自己的关切与护助。假若张青撒开手，自顾自地游去，而自己又不习水性，一个不慎跌倒，那后果......，他不敢再往下想，或者凉水浸泡之故，脸色有点发白，他拽着张青的手想退回浅水区。
　　 张青非但不随他回撤，反硬拽着往更深处走。面临危险郑明颜色更变，害怕得虚声喊叫，张青恶作剧样的笑意只是拽着不松手。
　　 水 已淹至脖颈处，脚下不稳，漂浮感更甚，由浅至深，张青却得寸进尺，一步步将他拖入深渊近至鬼门关。此刻他想，张青是否想害自己？出事后会说，郑明不习水性，见别人下水自己也想玩玩，不慎溺水身亡，与他张青毫无关系。先前说好是保护自己，现在可好，保护者变成杀人嫌犯了。或者都是瞎猜，事已至此，郑明也不敢过分翻脸，留一丝希望，真若出事，还指望张青能拉自己一把。不论怎样，此时的他却在心里发狠地咒骂着，这个王八蛋，狗娘养的，平时关系都挺好，装得人模狗样，真看不出，紧要关头却这样对自己！
　　 为尽快摆脱这罪恶之手，他不顾后果，使劲将张青拽着的手挣脱出来，不再随着一步步走向死亡，还是自己救自己吧！当两只手松开后，张青并未撒手离去，只在近处开心地乐，像看着落水的猴子在危险中拚命挣扎一样。此时，水已淹没嘴巴，池水在嘴唇与鼻孔间忽悠。他紧闭着觜，尽可能不使水钻进鼻孔。嘴是不敢张了，有气只能憋在肚里。看着张青一脸的兴奋样，郑明很气恼，又有种逃出魔掌的侥性心理，心说，生死关头，王八羔子竟兴灾乐祸，这种置别人生死于不顾的家伙，还一脸的开心呢。他不便多想，先保命要紧，尽快离开这死亡之地。
　　 他如跳芭蕾般竖直脚板，脚尖顶地，将身子抬高了一点点，嘴巴露出水面，然后两手像鸡翅样拍打水面，身子即刻浮动起来，上身向前倾斜，腿向上漂浮，似有股神奇的力量在摆布自己，吓得他两臂只是轻浮于水面，掌握平衡，再不敢自做聪明胡乱动手脚。他双脚尖点着池底，瞅着近在咫尺的坡岸，一下一下朝前移动。效果还好，脖颈全露了出来。他不敢大意，仍按刚才的动作再向前走动，光膀子也出水了，胆子也慢慢大起来，似乎死神已远他而去。
　　 危险已然过去，希望就在前头，该死的张青却在身后叫唤，你扑倒游啊，别怕，有我哩。郑明死活不睬他，只在心里骂，放你妈的母鸡屁，王八蛋，还真想弄死爷爷，没门儿！心里骂着，手脚并用朝前挪动，唯恐张青贼心不死突然从背后追赶上来，一但让二次得手，就再没自己活的机会了。
　　 郑明怯怯地朝岸边沿移动。水中行走比起岸上困难多了，有浮力，也有阻力，急切想脱离险境使他内心慌乱，张青在身后喊叫如同追兵赶来。正急切间，犁着池底行走的脚指被一粗硬的物什绊了一下，毫无防备的他，一下扑倒在齐腰深的水中。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其有失足堕楼之感。也只一瞬之间，郑明一下趴在池底。身跌水中，大脑亦然清醒，害怕是没用的，唯一的只有快快挣扎着站立起来，摆脱死神的纠缠。他落汤鸡般的露出水面，或是呛了水的缘故，憋得他喷出一大口池水，还未站稳，由着水的涌动，踉跄着又跌入水中。几经三番，只见水面波动，不见人影出来。
　　 张青本就离郑明不是很远，见郑明突然跌入水中，不断挣扎，先他并不想马上出手，让郑明扑腾几下先识识水性，但见水势乱动却不见人出来，知道出大事了。急忙以极快的速度，三划两划扑到近前，一个猛子钻入水中。只四五秒时间，就将被水呛瞢了的郑明抱着钻出水面，沉甸甸像抱着一条大白猪往岸上拖。土岸遇水成泥，滑溜难攀，几次都未成功。最后他单臂挟人，一手拽住裸露的树根，才很费事地将郑明拖上池岸。
　　 池岸呈斜坡状，他把郑明头对着水面倒放在地上，用两手在腹部挤压几下，让喝进不多的水再吐出来。还好，郑明淹水的时间不算很长，也就一多分钟的时间，连吐带溢，嘴中流出不少池水，不一会功夫郑明便缓过气来。
　　 郑明清醒后第一个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没被水鬼带走，也清楚是张青救了他。在刚才溺水时，只是强烈的求生欲望在水里边挣扎，同时他感到有人在施救，将他从死亡边沿往回拉，潜意识里隐约看到张青骄键入水的身影。当时张青一定高度紧张，那敏捷的身形，不顾一切地钻入水中抱他拖他，抢救着曾在心里恨他、骂他、咒其不得好死的郑明。面对这令人难以捉摸、脾性古怪却又是救命的朋友，惭愧使他无地自容。还有这误解与猜忌，又如何解释曾隐在心底的诅咒！仅存一点点慰藉是那一串串恶毒诅咒只是隐藏在张青无法知晓的心里。越是这样，道德的利剑更折磨着他的心灵，他承受着不小的良心谴责。虽如此，那强拽着他手一步步走向深水区的情景亦然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脑海里，一步步迈向死亡的阴影终生都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