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阳春三月，北方的春色却依然有些惨淡，草木还是枯黄多于新绿，小区大门口门楼上的彩旗飘向西已有十来天的样子，二月春风的剪刀仍没有裁剪出柳树的细叶。只有白天偶然抬头看向窗外几十米外的老柳树的时候，那浓密的挂满柳芽的枝条给人一种碧玉妆成的感觉。
　　 “月光如水，心绪如潮”，忙完手头的工作关掉电脑，靠在椅子上闭目养了一会神，便没来由的想起这么一句。是心底自生还是泊来之物无心考究。也许是因为掐了暖气的办公室内夜里有些冷，脑细胞稍有些活跃一闲下来便容易胡思乱想；也许是春天来临的时候人的思绪本就会随着万物的欣欣向荣而变得不安份吧。
　　 伸个懒腰扭头望向窗外，黑漆漆的，似乎连屋内的灯光也没能透出玻璃。起身关了灯，却没有睡意。走到窗前，放眼望去，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老柳树的身影也是黑漆漆的，只能看见一个轮廓，隐约摇曳的枝丛在想要看的清楚点的意识下，慢慢的如晃动了时光……
　　 我喜欢夜，喜欢风柔雨细连虫鸣也没有的夜，喜欢夜的寂静，不论夜的季节。我喜欢在皎洁的月光下沿小径走去小区东面紧邻的那处乡村空旷的田地间，静静地感受夜的宁静，万籁俱寂，唯和风陪伴，任思绪万千；我喜欢在星月黯淡视物朦胧的夜晚坐在小区空已无人的小花园里，静静地聆听花草生长的声音；我喜欢在细雨沙沙的夜里推开窗深吸几口清新的空气，然后关上窗躺去床上或整理记忆存储或只是在那沙沙的音乐声中进入梦乡。我尤其喜欢在每遇伤心或烦心事的时候，一个人在暗夜里漫步，有没有月光无所谓，天暖的时候最好天上能下着细细的雨。似听谁说过伤心的时候怕孤独，而我却不同，我也没觉得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漫无目的走，慢慢地走，脑子里都想什么记不得了，反正，或时间长点，或时间短点，最后，心总会被周围的宁静感染，变得平静祥和。我觉得在与夜的交流中，我感受到的是那份祥和，而非暗夜孤独。
　　 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喜欢夜，但我确实喜欢，我记得自己最无聊的一次，是在一个临近年底的冬夜陪同学去广场夜市卖刨冰，收摊后同学让我去他家住，我没同意，而是手里举根冰棍，嘴里唱着齐秦的那首“北风在吹着清冷的街道，街灯在拉开长长的影子…”步行一个多小时返回学校宿舍。当然是学校锁了大门翻墙进去的，这事不值一提。
　　 我小时候就比较喜欢夜晚，只是那时不懂的什么感悟和思考，纯属为了好玩。我是唐山大地震那年在乡下奶奶家上的小学，忘了是那一年还是更早些的时候，那时连电视也没见过，也就偶尔大队的场院里会放场电影。平时白天的时候不是搓泥球用弹弓打鸟，就是踢箭杆。所谓箭杆其实就是高粱秸最顶端的那一节，赢了的拿回家去可以炫耀，还能送给大人编盖帘用，那时家家户户盖盆、盖水缸什么的都用盖帘。但这些都不是我的擅长。只有到了晚上，我因为胆子大，在小伙伴中就会明显受重视，所以我更喜欢天黑之后的世界。晚上吃完晚饭地里没庄稼的时候，趁着天没黑透，招呼一帮小伙伴玩儿打仗，就是分成两拨用地里的沙土块互相对砸，白天的时候大人们看见是不允许的，所以要趁天黑视线模糊的时候。倒是没有砸坏的也就偶尔谁会被砸哭。似乎因为这事也没少被哪个孩子的家长领着找到家里去，奶奶忙着给人家道歉后总会训我几句，忘了当时听没听，反正那个打仗游戏似乎时不时就会来上一场。等夜幕降临，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不是跑去和一帮小伙伴在房前屋后捉迷藏，就是去当街那处大人们专属的地方，偷偷去听村里一位瞎子爷爷给大人们讲故事了，因为讲的多是鬼怪故事，大人们怕小孩子害怕严禁我们在那逗留，那里也就成了大人们的专属领地。有听话或胆小的孩子在大人几句禁止、几句吓唬的话之后，真的把那里当做了禁地，连经过的时候也是老远绕着走。可对我们几个胆大、淘气的孩子来讲，越是这样，越想往那凑。或者偷偷摸过去静听一会，趁大人们被故事情节吸引的时候，突然一嗓子吓得正聚精会神听得心里发毛的大人们一跳，在一片骂声中嘻哈着跑开；或者被发现后在大人的轰赶中和大人玩儿捉迷藏。至于那些故事里的鬼怪，基本属于偶尔听个新鲜，也许是听得不够用心，倒没想过害不害怕的问题。
　　 既然提到了唐山大地震，作为土生土长亲身经历过的唐山人，也许该说几句。然而，或许因为当时年纪尚小，对于那场灾难，也就是在初知哪位亲属遇难后难过了一阵子，印象深的倒是震后没有教室、住简易房那些破败的环境。随着时间的推移，见多了生命的消亡，即使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去世，也只是悲伤和思念。对于人的生老病死、四季的变换交替甚至一片叶子的轮回，虽然从书本上获知了不少感怀生命的知识，知道人活着要尽力活得有意义，要懂得感恩，懂得珍惜。却几乎没有真正的有过什么感受。直到前不久小牛病逝，才真正对我的心产生了触动。
　　 想起小牛，心情感到又有些压抑，压抑的有些烦躁，甚至烦躁老柳树的晃动。赶忙将视线从老柳树的身上移开，推开窗，扑面的冷风袭来，深吸一口气，将视线改投向空旷的黑暗中，并循着黑暗的足迹尽力延伸。渐渐地我仿佛已和黑暗融为一体，黑暗流动了起来，我也在随着移动，被黑暗包裹着移向夜的深处。不知道是黑暗想吞噬我，还是我想在黑暗中找到什么……
　　 小牛是我曾经同班组的同事，由于年龄相仿工作之余没少凑一起闲扯。小牛并不姓牛，只因干活不惜力气，身体强壮的像头牛犊，被工友冠以了这个外号，慢慢传开了。由于工作调动和小牛有十几年没什么直接接触了。那天早晨刚进单位值班室就听见他们班长在说小牛，说什么没了。便随口问了一句：“小牛家谁去世了”？“不是谁，是小牛没了，就凌晨的事”。“谁？小牛？别逗了”可看着他的表情我有些信了。“就是咽喉水肿，仗着身体好，发烧也没往心里去，自己当感冒治的，才42……”科长在旁边接话。至于科长以后说的那些早点看不至于之类的埋怨和惋惜，仿佛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点，感觉自己就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扣在了一个独立空间中。从听说之后到前去为他送葬，心里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掺杂在伤感中，头脑有些迟钝，却又不停地转着：想他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甚至为啥没像一位工友听奶奶说的用土办法把水肿扎破；想他的家人会怎样的伤心；想他的老人和孩子以后怎么办；想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想他留下了多少遗憾；甚至想，若换成我是现在的他……
　　 记得那天送走小牛后回到家里，还沉浸在低落的情绪中，却一时转不过来。老婆正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问了情况后叹息、感慨了一番，就让我躺到她身边，然后偎进我怀里，开解了我一番。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说的那句：“珍惜吧”！至于什么以后要对她更好点，省的死了后悔之类外延的小女人话，就更没记住了，但能肯定她说了。其实我知道她肯定是看出了什么，或者在我身上发现了那种伤感，为了让我转移心情才故意逗我几句。
　　 春夜寂静，暗夜无眠。此时又想起小牛，回忆着当时的感受，我仿佛看到了一双眼睛，看到了一种眼神，那是表弟曾经看我的眼神。我想我当时回到家和妻说话时也是那种眼神吧？
　　 表弟十五六岁的时候，也许是体质好荷尔蒙分泌过剩，三天两头惹是生非，初中还没毕业就因上课的时候打同学，被学校劝退回家。不能去上学似乎对他来讲并不算什么教训，没过多久就和市场上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商贩成了铁哥们，没事的时候小商贩就用摩托车载着他四处去玩，还是惹是生非。那时的我刚毕业参加工作逢有时休班去姥姥家时，他就会和我炫耀他的所谓战绩，什么去哪哪打架又赢了，在哪片小有名气什么的。只是那一次去姥姥家看到他的时候，他显得特别消沉，清楚的记得他当时的眼神，似迷惑中透着些许恐慌，紧盯着我的眼睛：“哥，你说像我这么大怎么会说死就能死了呢？我要去的话没准也……”没头没脑的接着就是叹气，然后又是一番感慨。听得我一愣一愣的。追问之后才知道他前两天刚参加完那个小商贩的葬礼，那天小商贩又来招呼他出去踩人，因被舅妈撞到没去成，舅妈是一直反对表弟和小商贩混的。结果小商贩自己去了铁路工房，到那就被扎死了。面对表弟接连提出的关于生命的一堆问题，当时就觉得是一堆乱乱的东西，我也是云里雾里的，只是觉得这件事对他的触动是一个很好的说教他的机会，便趁热打铁开导他别再出去惹事了。那之后表弟真的像变了一个人。看来千般说教顶不上一次亲身经历啊，闲暇的时候想起这件事我也曾慨叹。
　　 收回视线，偏头看看，老柳树的身影依然看不清晰。但我知道，它枝条上那些青芽正在一天天长大，经历深秋和严冬摧残而结束生命的柳叶，没准哪天不注意就会重回枝头。虽然柳叶已不再是原来的那片，但对老柳树来讲，叶生叶落许是它对四季轮回的记忆，活着意义的理解，生命绽放的坚持。在一年年的叶生叶落循环中，老柳树获得了什么？我不知道。也许那些飘落了的叶子已被它存入记忆，也许它能记住每一片吧。
　　 我的记忆力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也许有许多遗忘了的记忆却存储在那些应时应景的相关人的记忆中了。可我却不想去探寻。忘了的就忘了吧。能记起的，如今夜这般偶尔回忆一下，似也不错。只是，由表弟当时因小商贩死亡的困惑及我对小牛离世的纠结，我在想，人有许多时候，为什么要等到亲身经历过之后，才会真正对一些事有所触动呢？表弟因小商贩的死亡知道了生命的脆弱，知道了要爱惜生命。我因小牛的去世似乎更多一点懂得了“活着要珍惜”的含义。幸好还没像几次见过的，那些伏在灵前呼天抢地哭喊：“我对不起你”的人那样后悔不及。其实我也有过后悔的事，但我想，从现在开始尽量让自己少做将来会后悔的事，应该还不算太迟吧。
　　 春天来了，虽然还是早春但毕竟已是春天，小草会越来越多，老柳树会顶满碧绿的叶子，前两天还看到了一只蝴蝶，燕子也会在不久迁徙回来，百花也会逐渐绽放，而我也因为在这个无月的春夜里胡思乱想了一通，对不要什么事都要等到真正经历过之后才明白，有了更多一点的认识。以前倒没怎么觉得多么喜欢春天，但今夜我觉得我有点喜欢她了。我觉得，我的这一点认识也像一种初生的生命，如同这个早春万物中的一种，它会随着这个春天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