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的葬礼过后，帮忙的亲戚都走了，家里骤然间静得出奇，只听见从母亲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春儿坐在院子的长凳上，茫然地望着深邃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心里空落落的。世事无常啊，五天前，春儿还满怀着美好的梦想，在为她的音乐学院而奋斗，阵阵悠扬的琴声把她的心填得满满的。一个电话，像晴空的一个霹雳：父亲车祸在医院急救！春儿在医院里守了两天两夜，父亲最终也没有醒过来。父亲是一大早骑摩托去城里的批发市场调菜时翻车出事的，母亲说父亲前一天晚上剥毛豆到十二点才睡，早上不到五点就起床了，车祸应该是由于睡眠不足，注意力不集中造成的。
　　 春儿知道父亲是为了她的学费和母亲的医药费才这么玩命地做的。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亲，她后悔死了，那节音乐选修课不应该去碰那架古筝，碰了也就算了，更不应该迷恋上它，最不应该的是把音乐老师说的她有弹古筝的天赋的话告诉父亲，不应该向父亲提出想考音乐学院的事。
　　 九岁的弟弟走过来，孤苦无依地靠在她的身上：“姐，我想爸爸了。”说着就抖动着肩膀，轻声地哭了起来，春儿把弟弟搂在怀里，压抑住哭声说：“小弟不哭，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只有我们好好的，爸爸才会放心。”
　　 “小弟别哭了，进去陪陪妈妈吧，二姨要和你姐说些事情。”不知什么时候，二姨站在了他们身边。小弟听话地进屋了。
　　 “春儿，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二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二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春儿，书是没办法读下去了，特别是你那弹琴更不可能去学了。其实，也就你爸宠你，你看咱这方圆几十里的乡镇，还有谁去学那洋玩意的。那都是有钱人才学得起的，一节课几百块，我想都不敢想。”
　　 “我知道，二姨，过几天我就去省城把琴拿回来。”
　　 “还有，春儿，你看，你父亲这次在医院抢救和葬礼的费用把给你妈治病的钱都用空了，你妈妈那病如果还不动手术，只怕会耽误，七八万呀，到哪里去筹哦？我们的亲戚中没有一个富的，能拿个千八百的都没几个，帮不了什么忙，只得靠咱自己啊！”
　　 “二姨，我也在为这事着急，我能做什么呢？去打工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借钱不切实际，也不是大家不帮忙，确实是大家都穷，这一大笔钱拿不出呀。”
　　 “嗯，办法是有的，就看你愿不愿意。”
　　 “只要能救妈妈，能帮我们这个家走出困境，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
　　 “上刀山下火海倒用不着，古时候有卖身葬父的，那么咱也可以嫁人救母呀。”
　　 “嫁人？我才十八岁，还不到结婚年龄呢。”
　　 “年龄不是问题，咱这乡下，先结婚再拿结婚证的大有人在。”
　　 沉默了一会儿，春儿抬起头对二姨说：“嗯，二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只要有人愿意出钱给我妈治病，我就嫁给他。”
　　 “那二姨去给你张罗张罗吧。”
　　 二姨走后，春儿真想大哭一场，为她那辛苦一辈子英年早逝的父亲，为她那卧病在床的母亲，为她那年幼的弟弟，更为自己刚开始就结束的青春梦想。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姐，你快来，妈妈……”弟弟在房间里高声叫着。春儿赶紧往母亲房里跑，母亲双手紧捂着胸口，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息着。
　　 春儿赶紧从母亲的枕头底下找出速效救心丸，倒出十几粒灌入她的口中，然后扶着她平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母亲的呼吸缓和下来，春儿才长出了一口气。心里默念着：母亲的病是不能再耽误了。父亲的去世对母亲的打击很大，病越发严重了。
　　 2、
　　 一连几天，春儿就在家里打扫卫生，照顾母亲和弟弟。偶尔想想心事，要嫁人了，会嫁个什么人呢？她又不敢往下想。
　　 第三天早上，二姨过来了，告诉春儿，这样的人家还真难找。条件好的人家许多女孩子都趋之若鹜，又哪轮得上春儿；条件不好的人家谁又一下子拿得出这一大笔钱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见一面的，只是年龄大了些，整整比春儿大了一倍，三十六了，是承包后山湖养鱼的，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二姨要春儿稍微打扮一下就跟她去后山湖见见。
　　 春儿倒抽了一口凉气，三十六，只比她的父亲小三岁，若父亲在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然而，她现在这个处境又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呢？春儿进屋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把头发梳了下就默然地跟着二姨走了。二姨先到镇东头叫了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妇女，说是那男人的小姑，三人一起往后山湖走去。一路上，春儿没说一句话。
　　 后山湖离镇子大约四五里的路程，三面环山，一面向着大片的田园。入口处有一座木头搭建成的棚子。门开着，里面却没人，门口向光处摆着一张椅子和一副没修理完的渔网，炉子上的高压锅正向外喷着气，应该是在熬稀饭。
　　 “大概是喂鱼去了，我出去叫他。”同来的妇女说着就出门对着湖面叫唤起来，“惠山——惠山——”
　　 惠山进来的时候，穿着一套橡胶衣服，从上到下把他包得严严实实的，不住地往下滴水。他边退去笨重的橡胶衣，边憨厚地对大家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二姨她们给他们俩介绍了一下，就找个借口出去了。
　　 “春儿本来在读高中吗？”惠山打破了沉默，找了张椅子在春儿对面坐了下来。
　　 “是的。”
　　 “准备明年考大学？”
　　 “嗯，本来是的。”
　　 “考音乐专业？”
　　 “嗯。考器乐古筝。”
　　 “学了很久了吧？”
　　 “没有，高一才开始学。”
　　 “高一才开始学能考上吗？据说考器乐都是从小就在学的。”
　　 “音乐老师说我有这方面的天分，重点培养了我几年，说应该没问题的。可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这也只是梦想了。”
　　 “你母亲是心脏病吗？”
　　 “嗯，心力衰竭，随时有可能停止跳动的，医生说只有装一个起搏器才行。”
　　 “装一个起搏器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得七八万。”
　　 “你就是为这七八万而来？”
　　 “是的。”春儿满脸通红。
　　 “真是个孝顺的女儿。”
　　 春儿没答话，惠山也没再往下问，两人都沉默着。
　　 惠山起身关了炉火，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继续修理那副破渔网。气氛有些尴尬，春儿想人家肯定是被那一大笔钱吓坏了，再呆下去是自取其辱。于是，站起来对惠山说：“对不起，打扰了，我回去了。”
　　 “我这里没那么多钱，你明天过来取吧，记住这钱是借给你的，以后你挣了钱再慢慢还吧。”惠山慢条斯理地说。
　　 “啊？借给我？”春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得起这么多钱。如果你不嫌弃还是娶了我吧。”春儿低着头，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小。
　　 “我暂时还没打算娶老婆，更加不可能用这种方式娶老婆。这不仅是对你的羞辱，也是对我的羞辱。”惠山满脸的严肃。
　　 “那谢谢你的好心，这钱我不会要，你的钱也是辛苦钱，而我真的没有能力还得起。”
　　 “你不是说有弹古筝的天赋吗？继续学习，考上大学。学了本事后挣这些钱应该不是难事。”
　　 春儿苦笑了一下，说：“怎么可能，我现在这个家境，哪里还读得起书？”
　　 “我好事做到底吧，你读书的费用也我来出，照料家里的事暂时拜托你的亲戚。你必须去读书，这样你的家才有希望。”
　　 “惠山哥，我该怎样报答你？”
　　 “考上大学，实现你的梦想，到时还得起我的血汗钱，这就是对我的报答。我这些钱，存在银行里只是一串没意义的数字，能帮你母亲治病，能帮你实现梦想，我觉得值。”惠山微笑着看着春儿。
　　 春儿这些天来积攒的泪水就在这时喷涌而出，失去至亲的痛苦，面对生活的无助，面对未来的茫然，此刻都在泪水中得到稀释。
　　 春儿的眼泪让惠山心中的某个角落轻轻地颤抖了，他为春儿擦去泪水，爱怜地说：“坚强点，春儿，一切都会过去的。相信惠山哥，一定能帮你度过难关。”
　　 3、
　　 回去的时候，春儿的心情轻松多了，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惠山的小姑：“惠山哥条件不错啊，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没有成家呢？”
　　 “哎，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读高中的时候成绩好得很啊，次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名。可那年他爸爸在建筑工地做事，被倒塌的墙体砸成了残废，他是家里的老大，不得不休学回家帮着干活养家。什么苦没吃过？田里的活，山上的活都靠他，后来又外出打工几年，挣了一些钱。弟妹们也长大了，家里条件好了，他却想再拾起书本读书考大学。可毕竟年纪大了，又丢了那么些年，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年龄就这么耽误了。而他又不肯将就，不是那种女孩他还看不上呢。据说读书时与一个女孩关系特别好，他辍学后还来找过他几次，后来女孩读大学了还给他写信要他继续考大学呢。”小姑边说边为那侄子长吁短叹。春儿默默听着，突然觉得与惠山有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第二天，春儿到后山湖的时候，惠山又去喂鱼了。春儿就开始帮他整理房间，整理好外间，又推开内屋的门，发现里面倒是很整洁，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床单抹得平平整整。床头的桌子上有堆积如山的杂志书籍，还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养鱼人的房间。春儿拿起一本杂志翻了起来，突然发现一篇文章题目的下边署着惠山的名字，是他写的吗？她又拿起其它的杂志翻了起来，发现每本杂志上都有他的文章。一个养鱼的人还会写文章？
　　 “怎么？准备帮我把里屋也打扫一下吗？”惠山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惠山哥，这文章真是你写的吗？”春儿没回答惠山的问题，指着手上翻开的杂志问。
　　 “是的，平时侍弄那些鱼不需要多少时间，草料和饲料都是人家送过来的，我只是投放而已，没事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看看书，写写文章。”
　　 “那发表了很多吧？我看了几本都有你写的。”
　　 “还行吧，这里每本杂志上都有我的文章。”
　　 “惠山哥，你真了不起！”
　　 “就是一种爱好而已，读书的时候我就有当作家的梦，可是后来为了生存不得不放弃这个梦而去挣钱。”
　　 “当作家不可以养活自己吗？”
　　 “怎么说呢，当上了作家当然可以，但是，谁一开始就能当上作家呢？我不知收到多少退稿信之后才开始发表作品的，现在虽然离作家还远着，但也可以靠写作来养活自己。我写文章和养鱼的收入相差不大，最重要的是我从中找到了快乐。”
　　 春儿有些发懵了，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有多少事是她所不了解的。
　　 “春儿，钱我给你准备好了，都在这张卡上，十万块，除了给你妈治病的，其它的给你上学用，密码我都写在里面的纸上了。”惠山递过一张用信封包着的信用卡。
　　 “惠山哥，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我曾经有着与你相似的经历，知道其中的艰辛，能帮助你我觉得快乐，好像在帮助当年的自己。”惠山似乎沉浸在往事中。
　　 “嗯，惠山哥，将来有能力了，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看你，别提什么报答，不要有什么负担，好好学习。哦，对了，你妈做这手术要到省城才能做。我有一个同学刚好在省城的医院上班，我可以帮你联系下，这样可能会方便些。”
　　 “谢谢惠山哥，还有，你能不能陪我们一起去？”春儿不知自己怎么的，会提出这么个无理的要求。
　　 “陪你们去？”惠山有些疑惑地看着春儿。
　　 “嗯，惠山哥，我是不是得寸进尺了？”春儿的脸不自觉地红了。
　　 “哦，没有没有，陪你们去也好，我刚好也要到省城去处理点事。我先把渔场的事安排下，过两天就走，开我那辆皮卡车去，也省去了赶班车的麻烦。”
　　 4、
　　 由于惠山同学的帮忙，春儿母亲的入院手续非常顺利地办好了。一系列的检查过后，医生说静养三天后就可以做手术。
　　 晚上，惠山的同学请他们吃饭，在医院边上一个不大但很干净优雅的酒店里。
　　 春儿没想到惠山的这位同学是位漂亮的女同学，春儿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和惠山的关系不一般。一种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位女同学应该就是惠山藏在心底的那一位。惠山这么大的年纪了还不结婚就是因为她吗？莫名其妙的，春儿心里就有种酸酸的感觉，是吃醋了吗？可是又凭什么吃醋呢？惠山是她什么人？恍然间，她心里乱乱的，有一种情思慢慢地荡漾开去。
　　 “春儿，你是惠山的表妹吗？”趁着惠山上洗手间的机会，这个叫红云的女同学装作闲聊似的问起了春儿。
　　 “不是。”春儿脱口而出，突然记起惠山交代她的在人前以表哥表妹相称的事，马上又改口道，“哦，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