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年时,三弟媳带着不满周岁的小侄女臭臭回来了。小侄女白白净净,精灵古怪,话还不会说,正是要走未走的阶段,若是单单抱着她,她就不依,会使劲曳着身子要下地。婆婆用一根长纱巾系在臭臭腰里,在后面拽住两头,跟在后面,任臭臭满地乱走。在大门外的街道上还好,随处走;要是在屋里,就一直绕着吃饭的茶几转,那上面有吃罢饭未收起的馒头,臭臭一转到跟前,口中就“嗯嗯”有声,婆婆掐下一块儿塞到她嘴里便罢,起身再继续转;若是不给一点吃,就在那里“嗯嗯”个不停,脚步是再也挪不开了。婆婆说,这是个吃嘴精呀!
　　 大年初三上午,三弟抱出臭臭来,臭臭一直“啊啊”地哭,小脸像块儿大红布。婆婆接过,又悠又晃,就是止不住哭。想必是发烧了吧?摸一摸,有点热,喂了些苦艾水,也是个哭。嫂子有些神道,对婆婆说:“妈,你不会说说,看看是谁啦?是谁逗孩子哩?”婆婆接腔就笑道:“谁啦?是你姥婆了?昨晚上我梦见你姥婆去天津了。不知道是你姥婆了?你姥婆没见过孩子,老景孩子?要是你姥婆了,那没事儿,你姥婆见见就算了,该走就走吧,别叫孩子这样哭了。”
　　 不大一会儿,臭臭还真是安静下来了,脸也不那么红了,照常下地转圈圈了。
　　 【二】
　　 说起过年供享的事儿,二嫂讲了一件旧事。小侄儿翔三岁那年,农历十月一后,好端端的,翔就哭起来,闭着眼睛,不看人,只是哭。你怎么在身边叫他,问他,他都不理,只是一个劲儿嚎哭,声音都直了。嫂子听着害怕,不知道咋办好,急得不成样子。她搂着翔,问他哪里不得劲儿,问他怎么了,翔只是不说,手里却揪扯着二嫂的衣服,边哭边叫“脱——脱”,二嫂以为翔困了,便脱了外套,哄他睡觉。谁知翔不肯睡,还是揪扯着二嫂的衣服,哭叫着“脱——脱”,无奈,二嫂又脱下毛衣,可孩子还是不依,依然是那副模样,眼看只剩下贴身的线衣了,都觉得身上挺冷了,翔哭着还叫“脱——脱”,翔哭成那个样子,又不肯躺下睡,夜深了,这可咋办?猛可间,二嫂想到“十月一,烧寒衣”的习俗,家里老人是基督徒,不烧香,不烧纸,自己平时也没想过这些,难道是有先人因没给烧寒衣,借小孩子的口来让你脱得单单薄薄的,感受一下先人在九泉之下遭受的寒冷?她心中一惊,急忙叫上二哥,半夜三更骑着摩托车带着她与翔,叫开商店的门,买了些烧纸,在路口烧了。之前,翔一直是那么不改强调地哭着,坐在车上也是,可是烧完纸之后,却没声了。一看,睡着了!
　　 【三】
　　 我生来胆小,怕夜的黑,怕雷鸣电闪,怕见吵架打架,怕过河下山,怕虫子,怕老鼠,怕狗……我所害怕的事物可是太多了,有时候真为自己的怯懦感到不好意思,想鼓起勇气不怕,可事到临头,还是怕得心惊胆颤。在众多可怕的事物之外,我还有一怕——怕听别人讲鬼怪灵异之事。别说是暗夜之中,就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听人讲这一类故事我也吓得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不住地说:“吓死我了,先别讲了好不好,我都不敢往下听了。”可人的心理永远是矛盾的,尽管害怕,却还是有一种忍不住去听的欲望,满足一下猎奇之心。
　　 小学时,有个要好的朋友,叫津儿。她与我不在同一个村庄,放学后,不是她上我家,就是我上她家去玩儿。我俩在一起可说是无话不谈的。她小声细气,人也瘦小,大家送她绰号:麦津津儿。麦津津儿在先前的农村很常见,是蝉的一种,在伏天出现,比普通蝉的体型要小得多,不容易捉,嗓门尖细,常在高枝密叶间“津儿津儿”鸣叫。大家叫她麦津津儿,一是因其名,二是因其声,三是因其形,倒是挺符合她的特征。她呢,也不生气,习以为常。
　　 津儿时常带我到她们村子西边玩。村西有条小河沟,是从南边大渠里引来的水,大渠的水来自黄河。小河沟与大渠一样,都是人工挖掘的。小河沟的直接用途就是灌溉庄稼和菜地,间接用途就数不清了:孩子们戏水、农妇们洗衣、牲畜们喝水等等。夏日里,我们就下到河沟里趟水,水流拂过脚面,凉丝丝的,很惬意。玩够了,到河沟西边的菜地里摘两根黄瓜,摘几个柿子,搁水里一涮,就入口了,清香可口,解渴生津。往回走时,要路过她小姨家,她就指给我看,哪是她姨家的门。她姨家一有啥事儿,我们路过时她就会想起来,说给我听。
　　 一次,她声音压得很低,非常小心地告诉我:“俺姨家这阵子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你对谁也不要讲啊!”接下来,她就神神秘秘地说,她姨总被鬼魂附体。前几天,她先是昏迷不醒,口吐白沫,苏醒过来后,却是另一个人的腔调,另一个人的口吻,和平时的说话声气全然不一样了,并且说的事儿也都是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说要叫村里尔东来说话,尔东来后,又惊又怕,因为他说如果闭上眼,那就感觉是他娘在跟前。津儿她姨的声口正是尔东娘的声口哩,可是津儿她姨并未见过尔东娘的,早在她嫁到本村头几年,尔东娘就去世了。更神的是,津儿她姨口中所讲的事情,都是尔东小时候的事情!除了尔东,谁能知晓?!尔东上前便磕头,村中解事之人,劝尔东去买些香火,买些礼,折腾半天,津儿她姨才恢复原状。众人问起此前事,她却一概不知。
　　 【四】
　　 我在村里也碰到过此类事情。有一年,我在妞家玩耍,我俩在厢房玩儿过家家呢,忽听临街屋传来一阵大哭。我俩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奇心促使我俩跑出厢房,奔向临街屋。临街屋门上挂着一副竹帘,从外看不见里面,我俩便掀起帘子钻进去,只见妞她妈正坐在右边门边一个半高椅子上,不顾一切,呼天抢地。妞她妈个子高挑,模样好,又找上妞她伯这个威风八面的人物,平日里很是目无下尘的。那么春风得意,一村人漫说没有一个见到她哭过,就连她愁烦失意的模样也没有一个瞧见过。我的印象中,就记得她的一张脸像张爱玲那一幅经典照片一样,微微端着,眼皮朝下,微微透着点儿高傲,微微透着点儿对世人的不屑。妞她妈这么失态的模样,可真令我大吃一惊!原来那么高傲的女人也会低下朝天的头颅,哀哀的哭泣!
　　 妞她伯则是站在右侧靠里一点套屋的门口,像一尊门神,黑着脸,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生就一副黑面孔,个头高大,又不苟言笑,村子里大人孩子都惧他。他又喜欢热闹,家里早早买了电视,半个村子人晚上都上他家看电视,总见他手不离一瓶浓酽的茶水,茶瓶都成了酱黑色的了。
　　 对着门口的八仙桌左侧的大圈椅子上,坐着矮胖的霞姐。霞姐是她妈从前夫那里带来的“拖油瓶”,长相一般,人却机灵圆滑,见啥人说啥话,很讨村内老老少少的喜欢。此时的霞姐,却全然不是平日笑嘻嘻的模样,倒像不认识我和妞一样,就当没看见我们,严厉的指着妞她妈:“你这女人,来俺家二十多年了……”面容阴森,口气可怖,就像是无情的判官一样声讨着妞她妈的罪恶。她口中所说的都是小孩子家家的我听不明白的事儿,我只知道眼前这个霞姐完全成了陌生人,除了外表之外,一切都不是她了。我和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感觉无趣,就不耐烦再管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掀开帘子出去继续过家家了。事后,隐约听得,妞她伯前面还有一房妻子的。大约是早死了,不知怎么来找妞她妈算旧账,端老底儿了。
　　 【五】
　　 曾经有个女同学,总叨咕她的身子弱,从小离不开药罐子。她属虎,心性很高,凡事都想出人一头,可是体质很弱,总是脸色蜡黄,病歪歪的。别人就打趣她:虽不是倾城倾国貌,却可说是多愁多病身。
　　 她总给我讲小时候的事。她说鬼附身多是因为被附身的人体质弱,不能压邪的缘故;若是体质强健,有那股子真气,鬼神是近不得跟前的。
　　 她就因体弱,常有被魇之事。她家在洛宁山区,有一回农忙季节,她去给田地里的父母送饭回来,天色渐黑,回家要路过一片坟地,她走啊走啊,却怎么也走不到家。不知过了多久,从田地里回来的村人发现她一直绕着一个坟头在转圈,急忙拉住她,问她时,她却懵懵懂懂,只说自己在不停地往家里走呢。
　　 还有一次,她在半夜不停地挣扎,惊醒了同屋的妹妹,打开灯,唤醒她,才发现她的颈部留下几个深红色的指印。幼时的她,经常能见到死去的爷爷奶奶,若是正吃着饭,她见到了,便会告诉父母:“瞧,我爷爷在那儿站着哩!”起初,父母不相信,总以为她瞎说,或者是摸摸她额头,看看她是不是在说胡话。
　　 这种事情她经历了很多,见多不怪。少见则多怪,我深以为怪,几次打断她,央求她随后再讲,让我的神经缓和一下,否则我可受不了。她却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与她无关的一件事。说是迷信吧,也不尽然,她也是有文化的人,没必要编造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吧。
　　 【六】
　　 农村还有一类常发生的事:以往过年,或是红白喜事时,都要用大锅蒸馍。蒸的过程中,偶尔有一锅揭开后,满屉又暄又白的大白馍中,会出现一两个黑青黑青又瘪又小的馍馍。每逢此时,家里老人就会念念有词:“唉呀!急啥哩?抢着吃哩?还没有蒸完哩,蒸完了能没有你吃哩……”说也奇怪,这样愿意愿意,下一锅保准排排场场,个个白蓬蓬,暄乎乎了。
　　 【七】
　　 前几年,听一个画画的人讲,他在一个朋友开办的工厂里做事。那个工厂是早年一个部队的旧址,荒凉破败,远离城区。朋友直接把旧有的营房做了厂房、宿舍。一次,他从街上回来,见一长发披肩的妙龄女子尾随,也不介意,以为是来厂内找熟人的。他前脚进厂区,瞅瞅后面女子果然也进来了,便抢先一步,上前低声问厂内的同事:“这个女子是哪里的?来咱厂里找谁的?”结果大家都瞪着眼睛,像见了怪物似的,直直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说:“怎么啦!你们哑巴了?倒是说话啊!”有个比他年轻的小伙子说:“你别逗了!四周无遮无拦的,别说人了,有个蚂蚁也看得清哩!你说什么梦话啊,大哥,你开玩笑倒像是真的一样!俺们又不是三岁小孩,那么好哄骗。”他转了个身,四下里望望,那女人真的不见了!可刚才明明还是伸手可及的距离哩,只差没拉住她了。
　　 【八】
　　 幼时,在夏日里总喜欢晚饭后在打谷场乘凉,听人们说东道西,讲些子奇闻异事。有个在汝州从医的人,总在农忙季节回家来,晚上屋里热,也出来与人们拉家常。他曾讲过一件事,也说是他亲身经历的。他说,每个人都是有“障”的。有的人能够看见,有的人却一生也看不见。他有一次行夜路,亲眼看见过自身的“障”,很高大,如影随形,但是不像影子那样是平面的,贴伏在地面,而是立体的,像是另有一个人似的,追随着自己。他本人是很单薄,很瘦弱的,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样。
　　 【九】
　　 虽有无神论摆在那里,有时候却宁愿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正因为这份敬畏,才使得本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度,也存在一种看不见的道德约束。正因为这份敬畏,才会有“暗室私语,天闻若雷”的惊悚,指引人们向善。
　　 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怕是真不可贸然下断语。是无稽之谈还是确有此事,怕也不好说。记得看过一篇关于灵魂的文字,说是有科学家研究表明:人断气前后的份量相差21克,这21克正是灵魂的重量。灵异世界究竟存在不存在,凡俗之人是不好判断的。因为,在这里的,都看不见那里的秘密;去那里的,都不再回来。此岸与彼岸,永远是个平行线,没有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