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活眼眼(短篇小说)
【一】
“活眼眼”看模样很平常。远看很平常,近看很平常,越看越平常。
先看他的体型:身高不足一米六,且两头尖,中间粗,活脱脱像个枣核儿。再看他的五官:那嘴儿就是个尖,鼻子就是个红,两道细细的八字眉,一对圆圆的小眼睛,且眉儿、眼儿、鼻儿、嘴儿长得太紧凑,活像被人用五个手指脸上掐了一把。
他虽然模样平常,但脑瓜子却好用。用村里人的话说:“看起来迷着哩,吹起来利着哩。”
“活眼眼”年轻时并没在村里当领导,直到粉碎“四人帮”前,才当了个村民调解小组的副组长。就是在这个副组长任上,他为村里办了一件大事情,从而崭露头角。
那年村里给社员私分卖羊毛的钱,被上级察觉了,一下子就派来四五个人组成工作组调查。工作组一进村,搂走了村里的账本子,调查了有关的负责人,翻来覆去地算,不厌其烦地查,吓得村子里的狗都不敢叫了。书记和村长吓得坐也坐不稳,睡也睡不安,到村头的破庙里,把头磕得砰砰响,求神灵保他们过了这一关。
那神灵就是不灵,工作组不但没停下来,反而越算越上劲,从一些爱说闲话的社员口里得知,好像快查出来了。两人急了,也顾不上危险,把村里的大小干部集中到羊圈里开会,只商量一件事:怎么才能过了这一关。
村长提出的办法是:把卖羊毛的钱全收回来,挑几家窑里干净、婆姨俊样的村民轮流给工作组管好饭,“泼上命”地招待。说完后,问书记:“你看行不行?”
书记急糊涂了,用手在头上挠,死活不说话,问得实在没法了,竟然说:“谁能帮我过了这一关,我就把谁叫个大。”
一句话说得会场上像让屁打了一样,人人的脸上都灰漫漫的,有人竟眼泪汪汪地说:“只要这次过去,孙子辈上也不敢当村领导了。”
只有“活眼眼”一个人没表态,坐在那里“嘻嘻”地笑。一边笑,一边朝着大家说:“看你们那熊样子。平时说起来雄兵百万,遇到点事情却也不算!”
村长恼了,喝道:“不要敲凉腔。有好办法就说,没好办法,就把你的屁嘴夹得紧紧的,没人把你当哑巴卖!”
“活眼眼”这才说开了:“书记啊,我也不想给你当大,如果你们信任我,就按我的要求做,保不准还能弄成呢。”众人问他用什么办法,他没回答,只说:“先说答应不答应,然后我再说。”
众人虽然疑惑,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于是就答应了他,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令人意外的是,“活眼眼”竟然把事做成了,不但做成了,还做了个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他的做法分三步。第一步,先把这几个干部肚子里原有的油水捣腾净。他不但没有把工作组的人派到家庭条件好的人家吃饭,反而把他们派到村里家境最穷、窑洞最小、卫生条件最次的几户人家去吃。不但没给这几家人补助,反而给这几家的当事人说了个谎,说:“这些干部这次下来不是做别的事,而是调查村里人的光景哩。谁家光景不好,以后就会给谁家发供应粮和救济款。”要他们“千万不敢给干部们吃好的,不然‘背上儿媳妇朝庙山——出力不讨好’”。
这几家人都是村里享受救济的“常青树”,一年中有半年的口粮靠公家救济。一听这话,哪敢怠慢!于是便变着法子给这几个干部吃“瞎饭”,真正是:早晨稀溜溜,中午溜溜稀,晚上连溜也溜不上。
几天下来,饿得那几个干部前心贴到了后背。有心不去吃那些瞎饭,又怕上级说他们对群众没感情;去吃,又口涩得咽不下去。实在饿得撑不住了,只好到村里的小卖铺买饼干吃。
“活眼眼”一看时机成熟,马上就开始自己设计好的第二步:带了几个干部住在村里的公窑里“打平伙”。
所谓“打平伙”,有点像现在的AA制聚会。就是几个人买了东西一块吃,按人头摊钱。目的是在解馋中热闹,在热闹中解馋,吃的不是羊肉,就是鸡肉和猪肉等,反正都是好饭。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很普遍,谁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那天晚上,“活眼眼”领人扛了半只羊羯子壳廊,提了半袋子荞面,歌舞弹唱地进了公窑院。羊是专门派人杀的,他却故意扯旗放炮地说是放羊时跌死的。
公窑院里三孔窑,“丁”字拐排列。正面的两孔里住着干部,侧面的一孔空着。“活眼眼”就在侧面那孔窑里铺下了坛场。他考察过,侧窑里漫出来的香气更能及时飘到正窑里。
一进门,他就安排众人做羊肉、搓荞面圪坨。陕北的羊肉本来香味就大,加上门对门地做,又是晚上,这香味便一阵一阵直往这几个干部住的窑洞里飘。那几个干部本来就饿得“肠子拧绳哩,肝花摇铃哩,心锤儿打得屁眼门子响”,哪里能撑得如此的浓香。不一会儿就被这羊肉的香味“折磨”得口吐馋涎、鼻生馋虫,一个个踱着方步在后窑掌哼着山曲解心焦。
开始哼的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想以革命热情对抗香味诱惑。工夫不大就顶不住了,竟哼成“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了。名义上是忆苦思甜哩,实际上是唱自己当时的凄凉哩。唱着唱着,又唱串了,竟冲了那香味唱开“抬头望见指路灯,心中想念毛泽东”了。一边唱一边还迎着香味摇身子,三摇两不摇,一个个都摇到前炕上来了,不时地佯装着咳嗽,有一个竟头探出门外张望。
“活眼眼”一看有门,把炖好的羊肉和荞面圪坨一齐端过去,说:“我们几个‘打平伙’,也给几位领导留了一份,不嫌弃就吃一点。”说完放下就走。其实,他并没有走远,只是把别的人打发回去了,他一个人仍然圪蹴在窑垴畔等着看究竟。他知道,如果这几个人吃了他们的东西,话就好说;如果不吃,那查账的事八成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他一锅旱烟没抽完,就听不见几个干部的歌声了,听到的只有几个干部啃肉的“咔嚓”声和吃面的“呼隆”声。不一会儿,那半盆子羊肉,一盆子荞面圪坨早被几个饿狼吃了个精光,那锅盆碗碟如狗舔过一般干净。
“活眼眼”这才借寻碗筷的机会,来到窑里给几个干部谈情况,说清了私分那点钱的原因:“不这样做,有好几家人连盐也买不回来了。”说到痛心处,一把鼻涕一把泪,像演戏的一般。
他的表演虽然有点过分,好在那几个干部配合得好,能“透过现象看本质”。那时的干部都是些“一头沉”,自己在外边工作,婆姨娃娃都在农村,谁不知道农村难。
加上又吃人家的好饭,自然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几百斤羊毛说成几十斤,大几百现金说成几十元,最后竟以上年买种子时借群众的还款盖棺定论,把这事就这样马虎过去了。
村里人一看大喜,都说“活眼眼”有本事!能行!只有书记村长不以为然,说:“能行?能吃!瞎猫逮住了死老鼠!”
“活眼眼”虽然没说话,但心里头却用了股劲,不久书记村长就服气了——他办了件大事:为村里修了个小水库,一下子把全村的沟条地全变成水浇地。
那年冬天,上面给县里拨下来一笔水利专款,准备第二年春天下达。在下达落实之前,县上要各公社自己报,然后由县水利局斟酌决定。公社领导什么好事都尽着川道里的村子,原因很简单,上级领导来了看起来方便。柳树湾在拐沟里,自然就轮不上,为这事书记和村长不知往公社里跑了多少回,就是不济事。
两人正在焦躁,“活眼眼”说话了:“让我试一下,看能不能逮住这个死老鼠!”
书记村长一听就笑了,道:“不要说这号价砸踏人的话,就说你有什么条件?”“活眼眼”说:“没什么条件,只要我能进城卖粉就行。”书记和村长同意了。
这之前队里有规定,管粉房的领导只管加工不管出售,粉房里漏的粉、养的猪全部派别人去卖,为的是“李下不整帽,瓜田不提鞋”。打从“活眼眼”领了这个差事之后,就改变了做法,“集集到,会会来”,“三不六九”就往县城里窜。
【二】
“活眼眼”进城,百分之百生动。头上戴一顶塌塌帽,脚上蹬一双倒跟鞋,嘴里噙一个旱烟锅,腰里扎一根牛缰绳,上身穿着件紧身袄,下身穿件“条绒”裤;紧身棉袄的袖口儿窄,他偏要筒了双手来取暖,结果只筒进去个手梢梢,手背全露在外面,冻得“红不来来”的,像卤煮过的猪蹄蹄一般;“条绒”裤子腿腿宽,加上他又走路快,一走起来,就“格股格股”地响,像拉警报一样,别人笑,他还说:“十一号汽车过来了。”
他是个热闹人,见人就搭话,见事就开口,无人无事时就装成拐拐腿,专门逗人笑。他还“看人下菜碟”,遇到什么人就说什么样的话。遇到老头帮一把,遇到小孩夸一夸,遇到那正相亲的年轻人,几句笑话就把他们逗笑了。于是男的添自信,女的增妩媚,两人都笑成一朵花。可有一样,遇到干部就“不客气”了,开口就是个“骂”。特别是遇上骑自行车的干部,一边骂一边就上了自行车的后架。干部在前边气喘吁吁地蹬车,他坐在衣架上摇头晃脑地唱:“别看我这毛驴没尾巴,拉起车来顶呱呱!”
为这,书记和村长都批评过他,说:“叫你给村里办事哩,没想到你狗日的上下两头都在放屁哩。你骂人家干部做什么?不要弄得水利款弄不到,把咱们救济粮也减少了!”
“活眼眼”一听哈哈笑:“让你愁的你不愁,把你们的心锤儿安安地放在肚子里,我做的事情我知道!”
书记和村长说:“知道个屁,眼看把干部都惹完了,你愿意干就好好干,不愿意干就早早拉倒。”
“活眼眼”笑道:“知法不知窍,惹得神鬼笑。你们光看见我惹干部生气呢,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呢?”
书记和村长更生气,说:“为什么?还不是身轻抖擞地让那些赶集婆姨看你吗?我的猴祖宗,你可不能拿上村里人的信任整这些没谱的事。”
“活眼眼”一听吃了一惊,道:“好我的书记、村长哩,你们把我的心也亏烂了。你们想想,那干部和钱一样,我能认得人家,人家认不得我啊。人家对我不是没有好印象,而是瞎好没印象。我出丑卖乖地这样做,还不是想让他们对我瞎好有上个印象,先记住我,然后再想办法吗。”
一席话说得书记和村长嘴底无言,愣了好半天才长叹着说了一句话,道:“啊呀,怪事。你大活着时,一碌碡也压不出个响屁来,怎么能生下你这么个猴老子!”
就这样,没过多少时间“活眼眼”就认下了不少干部,水利局的干部更是认了个门清。不但局长认下了,干事认下了,连炊事员老汉也认下了;不但把他们本人认下了,就连他们的婆姨娃娃、亲戚友人、同学同事也认了个七八成。这时候,“活眼眼”觉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行动。为了保险起见,在正式行动前他还进行了一场预演。
那天下午,他假装着要水喝,去水利局的灶房里“踩了一回点”。水利局的炊事员正给准备中午饭呢,只见案上摆些“两面馍”(玉米面和白面各半),案底下放了几棵包心菜,炊事员老汉正拿了块猪油坨子往锅里削。削一下,掂半会,生怕用得超了标。
“活眼眼”一看,“扑哧”一声笑了,心想:“这帮干部,穿得风流走得快,肚子里装些酸白菜,也可怜着哩。”
于是就跑回卖粉条的摊子上,抽了两把干粉条,两脚踩碎,用衣襟裹了,又返了回去,哈了腰对炊事员老汉说:“老哥啊,刚才喝了你们的水,我卖粉条时有一点粉渣渣没人要,拿又不是个拿,扔又不是个扔,若是回去给社员分,狼太多,肉偏少,不够大家填牙缝。咱们两人熟悉了,你看你人好,就给你送过来了。”说完,后退了一步,眨巴着眼睛望着炊事员。那模样儿、神态不像个送东西的,倒像个讨饭的。
还没等炊事员老汉回过神来,局长过来灌开水,全听见了,就高挺着个胸、背抄着个手,对着炊事员老汉一字一句地道:“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贫下中农有这个觉悟,我们要坚决支持,我建议把它收下!”
炊事员老汉巴不得有这句话,忙把粉条下到锅里头。“活眼眼”一边谢一边倒退着出门。因为太高兴,竟将头撞在门框上了。他没顾上揉头,反而冲着二人连说几声“对不起”。
“活眼眼”走到门外后,就听见局长和炊事员老汉议论开他。
局长说:“贫下中农真可爱,真诚恳,和咱们真正心连心。”
“活眼眼”在外面想:“连个屁。要连着,怎不请我也吃碗粉条菜。”
炊事员老汉说:“这人一看就是个老实人,虽然缺心眼,但招人喜欢。”
“活眼眼”心中暗笑:“老实人?哪一个孙子才是老实人。”想着,使劲地捂了嘴,生怕自己笑出来。
……
从此之后,“活眼眼”就成了水利局的常客。进一趟城去两次,一次是刚进城时,一次是临回家时。刚进城时常送点小东西,明明是精心准备的,偏偏说成随意就手来,一进门,就放在案板上。有人“胆敢”推辞,他马上唱一个秧歌表抗议:“一棵白菜九条根,同志看见同志亲。虽然不是一娘生,阶级感情比海深。”逗得那些干部吃吃地笑,笑声中就把东西收下了。
临回家时,开先是送粉条“渣渣”、洋芋“底底”和卖猪肉时剩下的“拆肠油”、“蔫膪肉”,后来又变成寄放东西了,把成捆的粉条往来扛。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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