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汉在地里劳作了一天，回到家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回来的路上，他感觉浑身都痛，酸酸的那种痛，还有，他的肚子也咕咕地发出反抗的“警报”，此时的他，步伐越来越快了，他巴不得三步两步就赶到家，吃上老婆热乎乎的饭菜。
　　 刘老汉平时就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这不，连推门的声音都是那么粗鲁，好像他压根儿就不懂得什么叫轻手轻脚。门“咣当”一声敞开，刘老汉大步流星进了门，口里憨憨地喊着，“孩子他娘，饭做好了没？饿死我了。”话音刚落，只听得厢房屋子里的物什“叮当”的落地声，这种声音，好比入室盗窃的小偷，在得知主人回家后，慌忙准备逃跑而将屋里的东西碰到在地。刘老汉听到这种声音，也懒得向厢房瞅上一眼，凭直觉，这种声音定是猫拿耗子的声音，现在他一心想的都是老婆的饭菜，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俗话说，鸟鸣山更幽，蝉噪林更静，现在，刘老汉家因为物什铮铮掉地上，整个家显得那么静悄悄。家里这么安静，有点反常，于是他又向厨房方向喊了句，“孩子他娘，饭煮好了没有，我饿了？”没有人回答，这时院子里一只母鸡咯咯的诱食鸡崽啄食，给家里又添了一种寂静。刘老汉推开厨房的门，脸上憨笑可拘地进了屋，他以为老婆是“藏”在厨房里和自己玩躲猫猫呢。进了厨房，然而他根本没有见到老婆的身影，只看到锅里炖着的东西正冒着氤氲热气，扑鼻而来的全是菜香。刘老汉是只馋猫，闻到这垂涎欲滴的味儿，哪还有空想别的，于是立马走到锅前，掀开罩着菜盆子的锅盖，像傣族人吃饭一样，连手都顾不上洗，就伸向菜盆子，抓起一撮菜，张大胡子拉碴的“血盆大口”，腮帮子翕动两下，喉结上下一滑动，嘴巴里的菜就被他消灭掉了。他咂咂嘴，喃喃着：“真不错，俺家婆娘做的菜比得上大厨，这辈子啊，婆娘做的菜，我永远吃不腻，是越吃越有味儿，越吃越爱吃！”
　　 与此同时，厢房又“叮当”传来物什落地的声响，这声响满是仓促。刘老汉正要再次把手伸向菜盆，却又兀自缩了回来，像躲在壳里的蜗牛，脖子伸出来一探一探的，遇到紧急情况，便缩了回去。如果刚才是猫拿耗子产生的声音，这回估计不是了，一定是那该死的猫搞破坏。“尼玛，这瘟猫，搞得叮叮当当，让人连饭都不能吃的安生！”刘老汉觉着老婆不在家，一个人也不能吃独食，要等等出门的老婆回来，而这猫现在偏偏搞破坏，万一要是砸坏了他和老婆结婚时的那块镜子那可不得了，那块镜子可是老婆陪嫁过来的嫁妆。那时生活拮据，但凡谁结婚，都少不了要陪嫁一块镜子，纵算别的买不起，而镜子却是不该落下的好东西，因为这玩意儿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用得着，就像人吃饭一样，每天都少不了的事。
　　 刘老汉顺势在墙角抄起一根扁担，向厢房走去，快到房门口的时候，刘老汉开始蹑手蹑脚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要瞅准了猫的位置，好好收拾收拾它。刘老汉把竖起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贴近门板，听着屋里的响动。刘老汉听了一小会，屋里除了窸窸窣窣像甲壳虫趴在地上走路的声音，当初叮叮当当的声音已变得销声匿迹了，刘老汉想着，那只猫肯定还在，要不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出细微的声音。他已经从声音中辨别出了猫所在方位，他突然一脚踹开房门，高高扬起的那根扁担，正要向床的位置劈下去，也不管劈坏了床，睡觉成了问题。那根扁担刚要劈到床时，他立马收住了，而床上正在穿衣服的女人，也吓得大惊失色，尖叫声如电钻的钻头，钻进墙体一样钻进刘老汉的耳朵。刘老汉着实捏了把汗，他差点坏事了，屋里根本不是猫搞破坏，是他的妻子马翠莲正坐在床上仓促地穿衣服。“骇死我了，骇死我了！”马翠莲拍着怦怦直跳的胸口，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想杀人灭口啊！”说完蓦地站起身，瞅了刘老汉一眼。这是马翠莲头一次这样喝斥刘老汉，也是头一次用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瞅刘老汉。刘老汉不知所措，舌头像打了结，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哎呀，老婆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那只猫在搞破坏呢。”“闪开，别挡路。”马翠莲一掌推开刘老汉，然后出了屋。
　　 这时的刘老汉，不知所措，呆呆地立在那里，像是干了坏事的小孩遭到父母的一顿痛骂，可怜巴巴的。刘老汉正要出屋，他发现床头的那扇窗子没关，担心猫真进来搞破坏，于是他本能地走到窗子跟前，刚要拉窗，看到窗前的那片菜地，一个人正拎着上衣，裤管高一边矮一边在踉跄着跑向公路的方向，因为刚下过一阵小雨，菜叶上沾满雨水，那人裤腿上被菜叶上的雨水打湿，他跑的样子很狼狈，一步三回头看刘老汉站着的窗子方位，最后消失在视力所能及的拐角处。这个人是谁？刘老汉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是同村管良，刘老汉很纳闷，管良家这里也没菜地，要是偷菜，他手里也没见握着菜啊，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而且从他发现管良刚才一步三回头的眼神全像是被警察紧追不舍的掱手，充满畏惧，还有提心吊胆。这让刘老汉琢磨不透。
　　 “是不是不准备吃饭？还呆在屋里做什么！”马翠莲不冷不热地在厨房里大声问。
　　 “哦，来了来了！”老婆这破天荒一问，刘老汉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呢。也是怪事，刚才还饿得眼睛发花呢，现在这会功夫却突然忘记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刘老汉“嘭”地关上窗子，却发现窗子下沿沾满黄泥，黄泥还新鲜，再仔细看，像是刚刚人踩上去的脚印，这让平时憨头憨脑的刘老汉起了疑心，心想，会是谁踩上去的呢？女儿小丽昨天已经去了朋友家玩去了，儿子大学在读，直到放假才会回来一趟，然后不歇几天又要返校，按说家里除了老婆和自己，也确实没有别人了呀，真是怪事一桩，莫非——莫非——是管良？不可能，这事绝不可能！管良这个人自己也了解，老实巴交的，怎么干这等“飞檐走壁”的事，再说了，即便管良真有事找自己，他放着大门不走，干嘛破窗而入呢！这完全和管良的一贯作风不沾边啊！
　　 “还磨磨蹭蹭干什么？菜都快凉了！”马翠莲的声音从厨房的窗子那里被窗缝挤扁了传到刘老汉耳朵里。刘老汉立马关上窗子，带上门，这时肚子又在沽沽发出反抗的声音。他应道：“莫再喊了，我这不是已经来了么！”
　　 刘老汉坐定后，发现饭桌上沾着一层油，像是《儒林外史》被胡屠户扇了耳光的范进的脸，刮得下半斤猪油。刘老汉一看，这油是从肉碗里泼出来的，按说它也不该泼出来啊，或许是老婆不小心碰到吧，才会弄得满桌子都是。老婆也是一个讲卫生之人，换作平时，这些油她肯定会立马清理干净的，今天却任它在桌上淌，这算哪门子事？再一看，老婆板着一张苦瓜脸，非常难看。他知道老婆这是生气了，生他刚才用扁担准备劈她的气，刘老汉有些心恧，都怪自己，刚才差点就“完成”了一桩天大的错事，老婆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么自己还不活活气死？这样想着，刘老汉告诉自己，我以后可不能这么蛮撞了。为了将功补过，他夹了一块瘦肉给马翠莲碗里，憨笑着说，“老婆，多吃点，刚才的事莫往心里去，你也知道我也不是故意的，这，这……”看着刘老汉傻里吧几的样子，马翠莲也是宽宏大量之人，扑哧笑了出来，说：“赶紧吃，别磨叽了，我饶过你这回，下次要是还重蹈覆辙，别怪姑奶奶我翻脸不认人！”马翠莲这话，一半玩笑，一半威严，这话已经相当直白了，她已经从根本上原谅了刘老汉，于是刘老汉非常高兴，大口大口扒拉着饭，他感觉碗里的食忒香。随之，他的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像是莲叶上的水珠，风吹过，便滴滴嘟嘟滚落了，他的嘴巴在嘘嘘着，全因吃了老婆炒在肉里的辣椒所致，都说吃饭出汗的人命苦，感觉这话也有些可信。马翠莲看到他吃得津津有味，便咯咯地笑，然后对刘老汉说：“悠着点吃，别噎着！”刘老汉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傻傻地看着马翠莲笑。
　　 第二天，管良约刘老汉聚聚，说好久没空拉拉“家常”了。刘老汉哪知道管良葫芦里卖的啥药，也不推脱，直接赴这场鸿门宴了。
　　 酒桌上的管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这顿饭是管良请客。管良同刘老汉说，为了答谢刘老汉这几年帮自己干的那些活，今天兄弟俩一定要好好喝一个。盛情难却，从不喝酒的刘老汉也跟着喝上了，刘老汉喝酒，一是因为管良的款待，二是被老婆稀里糊涂训了一顿，心里难受。在刘老汉心里，老婆一向不跟自己闹矛盾，昨天这事，放今天来说，依然让他难过，他觉得老婆这是嫌弃自己不成器，今年因为腰间盘突出，没有出去打工，只能在家服侍那几块黄土地，而且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刘老汉的心里翻江倒海。
　　 管良倒也热情，不断给刘老汉夹菜，不断给刘老汉添酒，不断给刘老汉说好话，还安慰他说：“兄弟，你腰间盘这病，也不是啥绝症，把心放开点，这日子还要过，甭成天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不愉快。”管良说完，刘老汉感觉他的这番话也并不无道理，于是嗯啊呃地答应着，而杯中物也一杯一杯下肚。管良看他杯底朝天地喝，跟他说：“兄弟，来，咱们今天难得高兴，不醉不归！”说着，又笑眯眯地给刘老汉斟酒。刘老汉的肚子毕竟不是专门用来装酒的，所以酒过三巡，他已经醉眼迷离，说着一些糊里糊涂的酒话。都说酒后吐真言，还真是。刘老汉半眯着眼，两片嘴皮上下碰撞，开始跟管良说起昨天老婆骂自己的事。管良一听，当即一惊一乍，这不是说的自己吗？感情昨天的事他都知道了，说实话，管良确实有点担心，再一看刘老汉已经趴在了桌上，打呼噜了。管良的心方才落了地。
　　 管良把沉得如一头肥猪的刘老汉背上了自己的面包车。管良打开车门，乒乓一声把刘老汉像放木头一样放进了车。管良没喝醉，他清晰着呢，其实，这顿饭，他根本就没喝几杯酒，那瓶原浆酒，差不多全让刘老汉喝了。
　　 管良打开了车里的音乐，是一首崔健的《花房姑娘》，崔健那高亢浑厚的嗓音，配上管良高兴的心情，他感觉天上的月亮都在向自己微笑，如一个女人的脸，白皙水润，他恨不能立马亲上一口。管良加足了油门，向刘老汉家驶去。乡村的夜晚，特别安静，只听得车窗上的风呼呼地喘着粗气，不远处是橙黄色的灯火眨巴着眼睛，像是网吧里熬夜的青少年，眼睛快闭上，兀的又睁开，眼前是那刺激的网络游戏。管良边打着方向盘，边跟着崔健唱：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喔哦方向……那心情怎一个兴奋了得。
　　 管良把刘老汉送到家，自己也如愿以偿享受了一场鱼水之欢。
　　 次日，刘老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起了，他感觉自己的头阵阵闷疼，尤其太阳穴那里，像用无数根钢针扎一般难受。刘老汉翻身下床，打了一个哈喇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趿着鞋出了屋。他感觉口干舌燥，像是起火一般，要是点上一支烟，估计烟头不用打火机都能自行燃烧起来。他就着水龙头洗了把冷水脸，感觉身上的燃烧度才降低了点，只是洗完脸，肚子里好像还有一团烈火，烧得他心脏都快焦糊了。管它三七二十一，刘老汉又就着水龙头痛痛快快灌了一肚子冷水，这水喝下去，肚子里的那些旺火，好比消防车用喷头喷灭了熊熊燃烧的火灾现场。刘老汉感觉很舒服，但太阳穴依然那么疼，他在想，这酒今后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非把脏腑里的零件烧坏几件不可。正在这时，马翠莲站在厨房门口，满脸堆笑地对他说：“你起来了！赶紧洗脸哈，洗完脸咱们就吃饭。”马翠莲这话里像是放了蜂蜜似的，听起来特别甜，刘老汉觉着这是马翠莲跟着自己大半辈子最甜蜜、温柔的一句话，仿佛马翠莲拾了一块金元宝一般。
　　 饭桌上的刘老汉，只夹了少许菜，粒米未进便撂下了碗。马翠莲问他咋只吃这么点。刘老汉说不饿，吃不下。其实，他的肚子里都已经被冷水填满，哪还有吃饭的空隙。吃完饭，刘老汉没有去睡觉，也没顾得上去诊所打吊瓶，他没将头痛的事当回事，所以没跟马翠莲说，他怕她会怪罪自己，明明自己不会喝酒，还跟人家去喝，简直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刘老汉硬撑着，最后还是荷起锄头往地里去了。临走时，马翠莲叮嘱他早些回来，地里的活一天干不完，可以两天干。刘老汉应着：知道了，然后才离开。
　　 刘老汉家的那块地，在村南方位，而自己家在村北方向，要去地里，必须经过村子。这一路上，几个妇人见到刘老汉，都对他指指点点，刘老汉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着什么，于是只顾着走自个的。这时，李刚媳妇孟小翠突然叫住了刘老汉：“喂，大哥你这是去哪呢，不在家好好呆着？”刘老汉回答道：“当然是去地里挖地，别的还能去哪里！”孟小翠啧啧嘴，说道，“我说大哥，你就别去了，好好呆家里，本本分分闲上几天！你要是去了地里，家里的媳妇指不定和谁在缠绵呢！”刘老汉一听这话，当时就不高兴了，回应道，“别胡说八道，我自己的媳妇是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清楚！”说完，也不等孟小翠回答，就屁颠屁颠走了。走出去好远，那孟小翠大声嚷嚷着，“有个老憨包真是憨得无可救药了，连自己戴绿帽子都不知道，真是任着媳妇去勾汉子！”刘老汉对孟小翠的话充耳不闻，依然向前走了，因为地里还有活需要他干，他不能耽搁，眼下马上就是种玉米的时间了，布谷鸟都叫了好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