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有一首在大陆流传甚广的民歌，叫做《乡间小路》，尽管我五音不全，哼起来调儿跑过了万水千山，但我却百唱不厌，乐此不疲。归究起来，这首甜甜的歌谣如石击潭，溅起了我汇聚多年的思乡之水。哼着，唱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曲弯弯的乡间小路，道路两旁是两排参差不齐的槐树、杨树和榆树，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小路蛇似的蜿蜒，一直延伸到我出生的村庄和外面的世界……唱毕，两行温热的清亮的泪水滑向脸庞，仿佛是谁拔动了我思乡的琴弦，乡愁伴着思念与淡淡的惆怅汹涌而来。
　　 其实故乡的小路很普通，甚至因为粗糙和简陋为城里人所不齿。譬如，小路被往返的马车轧出了两道很深的车辙，一到下雨天，行人十有八九溅一身泥点，而牲口毕竟不同人，可以随地便溺，故小路上时常会有一摊摊褐黄的马粪……尽管我已经走出了村庄，走了很远很远，走过柏油路、水泥路、石板路、盘山路等诸多互不相同的路。但记忆最深的却是家乡的小路。
　　 记忆中的家乡小路以村庄轴，呈十字形，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蔓延伸展开来。而我经常走的是向西的那条，上小学和初中的我，不知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趟。行至村外约两公里，便到了全县唯一的一条康庄大道，那是一条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当时称作战备公路。从这条路往西走，便可抵达二十公里以外的县城。在未上高中之前，那是一个我无从知晓的陌生的世界。打我学会走路时，我行走的第一条路便是其貌不扬的乡间小路。从某种意义上讲，乡间小路是我人生之路的起点。我从这里出发走向远方，走向童年和少年时代无法抵达的地方。所以，我对乡间小路可谓情深意长，终生难忘。
　　 那么，我行走的乡间小路究竟给了我怎样的心灵震撼呢？好像可以说个明白，又似乎很难说清，乡间小路是我思念故园的一个理由？是我重返故里的必由之路？是儿时小路上撒下的纯真无邪的笑声，还是小路上留下了我太多的月牙般的深深浅浅的脚印？似乎都是，似乎都不是。不论如何，小路都是一个玫瑰般亮丽的情结，又像一条长长的飘舞的绸带，拴着我那颗游子飘泊无依的心。
　　 小路最喧闹最美丽的季节莫过于柳暗花明的春天了。数十年前，我背着书包，愉悦地穿行在花香阵阵的乡间小路上。道路两旁绿树婆娑，高大的槐树挂满了芬芳的槐花，榆树则辍满了嫩绿可食的榆树钱。有时来不及吃早饭的我，会猴子般爬上光滑的大榆树，坐在树杈上敞开肚皮采摘甜润可口的榆树钱充饥。春天里自然少不了鸟儿清亮的啁啾，五颜六色的大大小小的彩鸟从这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或俯冲下来，在壕沟的草丛里一蹦一跳地走，那种觅食的憨态煞是可爱。沟里沟外除丛生的野草外，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在荡漾的春风中飘逸缕缕醉人的诱人的芳馨。放学回来，将倦怠的目光投向这生机勃勃的花草，满眼的清澈与喜悦。在所有的花草中，马莲花虽不动人却耐人寻味。这当然源自一个瑰丽神奇的传说，而我想说的除了马莲花深蓝的墨水般的花色外，还有它修纤碧绿的茎叶。时至端午节，母亲将割下晾干的马莲花茎用来捆绑粽子，爱美的女孩则将内敛含蓄的马莲花采下一两朵，插在发际里，然后美美地满足地笑着，勾勒出乡村少女独有的纯真和质朴。
　　 夏秋时节，乡村小路不及春天那般喧闹，显得沉静与安详。但那种静中有动的韵味也足以令人陶醉。我是说，当大群大群的鸟儿飞离了故乡的天空，只剩下了灰不溜秋的麻雀。在这样的季节里能听到鸟鸣，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倒是知了这大自然的歌手尽情歌唱在炎热的夏天。时至秋日，虽有秋蝉在路两旁的树冠中鸣叫，不过那歌声有些沙哑和短促，远不及夏日那般宏亮和清脆。在秋高气爽的时节，行走在乡村小路上更能感受秋天成熟的温暖的气息。小路两侧一望无际的原野，是玉米，是大豆，是高粱，是棉花，它们用不同的姿势赞美土地和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民。及至收割之后，道路两旁的田野恢复了原来的空旷，整齐的谷茬在秋阳下闪烁白生生的光芒……走在如此布景的乡间小路上，心情无论如何都不会灰暗。像村庄、田野一样，乡间小路承接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乡间小路更像大地上细弱的微不足道的血管，它们贯通了一个又一个村庄，当然也连接着农民朴实的盼望和心愿。
　　 冬天的乡间小路显得荒芜寂寞。在北方，下雪的日子有了几分诗情画意，但不论如何，寒冷是无法抗拒的，于是乡亲们不再外出做事，养成了处之泰然的猫冬的习惯。所以，冬天的乡间小路行人稀少，纵使有几个人影也是行色匆匆。天儿实在是太冷了。倒是那棉絮般的洁白的积雪，将小路打扮成另外一个模样，深深的车辙不见了，龌龊的马粪不见了，坑坑洼洼不见了，雪无声的抚平和美化了乡间小路。此时，走在洁净平坦的乡间小路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向渐行渐近的村庄走去，那里有袅袅升起的乳白的炊烟，那里有温暖如春的家，那里有跳跃的炉火和乡亲们爽朗的笑声。
　　 二十年前，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村庄，走上了这条刻下我最初生命足迹的乡村小路，走向异地的苍茫和遥远。我看到慈祥的母亲就泪眼婆娑的伫立在小路旁，依依不舍地同他的儿子告别；二十年后，我在南方某一幢普通的民居里写这些同乡间小路有关的文字，可谓心起波澜，感慨多多。我仿佛又踏上了撒满花香鸟语的乡间小路，路的尽头是炊烟渐起的村庄，是我阔别已久的家，我轻轻叩响家门，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看到了多年不见的母亲。母亲泪花闪烁，依旧温暖而慈祥的笑着，只是满头的青丝像落了一层霜雪，宛若洁白的火焰，灼伤我归心似箭的漫漫旅程。
　　 (全文约215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