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奇迹！三七二十一天呐！居然醒来了！……”
　　 是谁的惊叹号像子弹在飞？
　　 当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拨开他沉沉的眼睑时，他顺着声音看见一棵衰草似的身影在灯光下摇曳。
　　 他欠了欠身子，想坐起来但没有成功。他感觉自己的骨头被人全部抽走了，身子像一摊烂泥。他现在唯一能动弹的是他的目光。他努力地睁大眼睛，让目光徐行。惨白的四壁，毫无血色的床单，床架上吊着两只超级火腿。嗯，不是火腿，是人腿，是自己的腿。当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腿上时，他的意识像公司的账本一样被翻开。我不是从七层上跳下来的吗？我选择的是自杀，怎么落了一个未遂？
　　 “我……”
　　 “我知道你叫谈笑，谈总。听名字就知道你是一个爽朗的人。”“衰草”望着他，眼光像丝绸一样爽滑。
　　 他咧咧嘴，一丝自嘲像一条虫子僵死在嘴角。公司倒闭了，老婆劈腿了，员工四散了，我谈笑还能谈笑自如谈笑风生？现在的谈笑一定成了人们的笑谈。
　　 “我姓姜，姜子牙的姜，我跟你是同一天住进这个病房的。你叫我老姜或者叫姜老师就行了。”
　　 “姜……”他想说什么，老姜冲他做了一个停的手势，说，“谈总，你尽量少说话，好好休息，我去给医生报喜讯。”
　　 一个植物人，一下子又做回了动物人。医院里有了他这个活广告，每天前来问诊就医的人推进拥出。医院的冷清破裂了，但他们的病房安静依旧，依旧只有他们两人隔床相望。他的床铺靠南，老姜的床铺靠北，两床呈丁字型地摆放着。
　　 “老姜，我发现怎么没有人来看望你，跟我一样？”是日晚上，在入睡前，他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
　　 老姜说，因为自己犯的是老毛病就没有惊动孩子们，再说，孩子们都在外面打拼，挺不容易的，不想给他们添乱。
　　 “哦。”他理解性地应了一下，忽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在我昏睡的这些天里，你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是怎么打发时光的？”
　　 老姜笑笑说：“有它呀。”
　　 “谁？”
　　 老姜朝他的床头墙指了指。他顺着老姜的手指这才发现病房的墙上有一扇换气窗。这扇窗子每天都像一只眼睛那样望着他，他却视而不见
　　 老姜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倚着墙壁，两手搭住窗棂往外看。“这扇窗子就像这座城市的一只眼睛，我每天都会透过这只眼睛看外面的人和风景。很有趣的。——现在天黑了，我只能看到瀑布一样的霓虹灯与河流一样的街道。”
　　 要睡觉了，老姜随手关了灯，而他的眼里却还闪烁着一线光亮。“老姜，从明天起，你能不能把窗外看到的景致说给我听听……”
　　 “好啊，谈总。我每天给你读窗外的风景。”老姜的声音很鲜亮，很劲道。
　　 第二天早上，等医生护士巡查完毕，他们用过早餐之后，老姜便开始给他读风景。
　　 “太阳出来了。太阳好新鲜哟！远处的山峰像拔萝卜似的从雾霾中渐渐地拔了出来……马路两旁的行道树应该有些年头了吧，好高大，一棵一棵的排着队，像仪仗队，看着带劲！”
　　 到底是语文老师，他从老姜的后脑勺上就能看出眉飞色舞，看出如痴如醉。
　　 “咦……现在是冬天，别的树上连叶子也没有，那几棵树上怎么会有花朵呢？……花朵在动，哟，花儿飞起来了！”
　　 他笑笑，插嘴道：“花儿怎么会飞呢？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老姜离开窗口，转过头来也笑笑，说，“是我看花眼了，原来是鸟儿。——谈总，你还别说，鸟儿还真是树的花朵，光秃秃的树枝有了鸟的点缀，就有了活气！就有了诗意！”
　　 听老姜这么一形容，他的心头微微跳了一下。
　　 夜里，医院死寂得像一座坟茔。他的眼皮已经实在是撑不住了，可是老姜的鼾声却像吹号角一般，甚是嘹亮，将他的睡意吹得花瓣一般飘零。他记起老姜白天里的话，幽幽地想，如果说鸟儿是冬树的花朵，那么老姜的鼾声就是病房里的点缀。这样一想，他的心头又微微跳了一下。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夜在老姜的鼾声中融化了。春天不知不觉的爬到了病房的窗口。
　　 老姜望着窗外，告诉他说，有很多衣着开朗的男人女人在路边植树，一群群楼房也像植树一般植在了宽阔的马路两旁。
　　 听着老姜的描述，他的心头好似被一双酥手挠了一下，有些痒痒。
　　 “老姜，我跟你换铺位吧。”他说。
　　 “好哇谈总。——可是，你的腿才刚刚从架子上放下来，你现在还不能下床呀。等你的腿长还原了，也不用跟我换床扒窗户了，那时你出院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你是大鸟，整个天空都是你的。”
　　 “是吗……”他本想说，“我还能站起来吗，我还能飞吗？”但话到嘴边，他给咽回去了。他看到老姜的一张皱巴巴的脸正舒展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老姜患的是什么病，他不问，老姜也像没事人似的从不跟他提一个病字。虽然他已经形胜衰草，只需一阵微风就会被连根拔起，可是，他的笑容却总不枯萎。
　　 “谈总，必须的！”
　　 老姜总是开口闭口叫他谈总。他这会儿似乎感觉出，老姜的每一声“谈总”里都有一种心理暗示：你曾经是谈总，以后也还将是谈总。
　　 “必须的？”他也给了老姜一个呼应性的微笑。他思路清晰地想，如果以后我做不了谈总，就做一个诗人。即使做不了诗人，也应该像老姜一样诗意地活着。只朝前走，只往高飞，绝不向下跳。
　　 这一夜，他睡得很香。连梦都是香的。
　　 这一夜，他省略了老姜的鼾声。
　　 早晨醒来时，他想把昨夜的梦境说给老姜听。他连喊了几声老姜，可是老姜和他的床铺却像一幅静物。
　　 “老姜！”他心头一紧，声音将病房里的静寂一下子捅破了。
　　 听到他的喊叫，医生和护士进来了。
　　 “不用喊了，老姜走了。”
　　 医生看了一眼老姜，从白大卦里掏出一方粉红色的手机招来两条汉子将老姜弄到太平间去，留下护士收拾老姜的床铺。护士收拾老姜的床铺，就像收拾一段记忆，不留一点痕迹。
　　 他镇定了一下，用请求的口吻对护士说：“请你到窗子跟前看看，看外面有没有鸟飞……”
　　 护士瞟了他一眼，说：“看什么看，窗子外面是一堵高高的围墙。”
　　 “……”他一时语塞，转而又问，“老姜昨天白天都是精精神神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护士又瞟了他一眼，说：“什么精精神神的，是神神精精。——癌症晚期，他自己的日子还能数几天他自己清清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