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蜕变
一
转过这个小山包,再走过一片水草地,就到了他的秘密基地。他已经隐约能够看见那块三角形的大石块,这块石头的侧视图就是三角形。最长的一边贴在地面,其实是一个面贴在地面,另两面都是斜面。可以躺在石头上面无限地遐想,墨涵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这里回顾从前。他总是害怕自己忘记自己是谁,他在这里藏了一个秘密,一个让自己懊悔不已的秘密。他脚步沉重地走过去,从那颗高大的松树洞里掏出一个铁盒子。他有些不忍打开来看,他仰起头看茂密的枝叶透进来的阳光,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颓废地靠着树干坐下来,怀里抱着那个铁盒子。一滴泪从他闭着的眼中挤出来,一滴晶莹的泪珠。
闭着眼睛的墨涵思绪飘得很快。风把远处的流水声捎进了他的耳朵里,好像清凌凌的水流漫过了他的心,一波一波地冲刷他的灵魂。
三年前,他就在不远的镇子里下了火车,漫无目地走向这里。那时候他躺在三角石上,第一次感觉背井离乡的滋味,饥饿难耐。他从衣袋里翻出在火车上买的面包,狠狠地咬了一口。没想到,在家乡横行一条街的他,竟落得如此下场。如果他没有狠狠地拿台球杆砸向那个富家子弟的头,现在他该在做什么呢?也许和哥儿几个正在喝酒泡妞,或者打牌挑杆……
他直了直僵硬的身体,向远处眺望,从这里,能看见不远处的公路。这里很偏僻,行人很少。也许再走一段路应该有村庄。他得想办法找个地方过夜,说不定还能在这里找个工作,避避风头,如果那小子真的死在了他的台球杆下,这辈子注定回不去了,还要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当时看见那小子满脸血污地倒下去的时候,他慌了,大凡摸了摸那个富家子弟的脉搏,半天吐出一句,好像死了。
他怕了,自己杀人了!杀人了!第一个想法就是逃,来不及多想,他迅速地离开了现场,直奔家里。
母亲正在做晚饭,看见他回来高兴地马上迎了上去,他顾不得和母亲说话,伸手就把母亲拨了一个趔趄,直奔母亲的卧室,把藏在箱子底一只破袜子里的钱全掏了出来,母亲扑过去,拼命地和他抢。他用尽力气吼了一声:“我杀了人!快放开我,我要逃!你想让你儿子蹲大牢吗?”
母亲愣在那里,傻了一样,等他收拾完走出家门的时候,母亲疯了一般地跑出来,死死抓住他,泣不成声地说:“我们去自首!儿子,我们去自首……”
他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此时才看到母亲的头发大半都已经白了,没有光泽,他又看了看母亲的脸和死死抓住他的手,难舍难离的滋味涌上心头,原来自己是那么的依恋着母亲。
他闻到了菜烧焦的味道。他用力掰开母亲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妈!菜烧焦了!等儿子回来,好好孝敬您!”那一刻他居然有了生离死别的感觉,有不知名的东西充斥他的眼眶,他仓惶离去……
他又狠狠咬了一口面包,面包屑粘在嘴唇上,他不想去擦。他觉得无比得孤独,便向公路望去。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在这个行人极少的公路上,她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像是下凡的仙子,轻轻盈盈地迈着步子。他甚至想她一定是哼着什么好听的曲子,这要是平时,也许他会过去搭讪,可此时处于孤独和恐惧,觉得这女子竟给了他一种近似于家的温暖。他笑了,心想这女子也许是圣女,洗涤人罪恶灵魂的圣女。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起来,就听见呼救声,恍神间不知道从哪窜出三个小伙子,他们正拖着那个穿白连衣裙的姑娘,企图拖进公路下面的灌木丛里。墨涵扔了面包,抓起一块石头,飞速地跑了过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救下那个圣女……
那三个小伙子看见墨涵跑来,其中有一个好像是他们的头,向前迎了过来,用手指着墨涵,凶狠地说:“你小子要是识趣,咱哥几个一起享受,你要是……啊……”他倒了,墨涵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抡起石头就给放倒了,那小子满脸血污,昏倒在地上。
墨涵又被自己的行为吓到了,他看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脸是血的人,想起了那个倒在自己台球杆下的富家子弟,他的脑子顿时空了,只觉得有无数个拳头砸在他的身上。
他看见了蓝天,蓝的水汪汪的,有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身上。他似乎还听见了呼救声飘飘荡荡,直飘到那蓝天之上。他看见了母亲的白发,干枯的手,他听见了哀求声,那是母亲哀求父亲不要离开她们母子。他似乎看见了父亲狠狠地踢了母亲一脚,他感到那一脚是踢在自己的身上,疼得他难以呼吸……之后是黑黑的夜幕。
当墨涵醒来的时候,他第一眼看见的是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坐在他的床边,正用棉签蘸了水,润湿他干裂的唇。看见他醒过来,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声音很轻柔地传来:“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墨涵傻愣地看着她,这样近距离地看她。这是梦还是自己死了,一定是自己恶贯满盈遭了报应!原来死并不是很痛苦,突然间觉得很轻松,以后不用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了,来生再还母亲的养育之恩吧,想到母亲他心里闷闷的,而且以后不再孤单,有圣女陪他,想到这儿,他浅浅地扯动唇角:“我们一起死了?”
“死了?咯咯……你受伤了,你现在是在村里的卫生所里,过几天就会好的,谢谢你救了我……”
下面的话墨涵没有听进去,这时候他才看见,白色连衣裙多处是脏污,她的头发很乱,脸上是苍白的疲倦,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你……他们把你怎么了?”
女孩被他突来的动作羞红了脸,身体向后靠了一下,却没打算抽回手臂,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但还是可以看见她红透的脸颊。
墨涵这才觉得自己很失礼,急忙松开了手,女孩慢慢抬起头,脸上还有未退的红霞。墨涵这次才看清了女孩的脸,长相其实很一般,但不知从哪里来的吸引人目光的气质,个子应该不会太高,估计也就到他的肩膀,单眼皮,眼睛不大不小,皮肤不白不黑,额头还有几个痘痘。就突然想起母亲蒸的鸡蛋羹,每次端上来都能看见几个小坑,但是总让他馋得流口水,对!她是鸡蛋羹一样的女孩……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孩立即站起来喊了一声:“刘婶,他醒了!”被唤作刘婶的人走过来,看了看他,嗓门很大地问:“小伙子,饿不饿?大婶给你弄点吃的!”也没等墨涵回答,就去准备饭了。
墨涵动了一下,浑身都在痛,才发现前胸、后背、胳膊腿到处是伤痕,虽然没有危及生命,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在疼。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用石头砸得满脸血污的人,心里就不免恐慌起来。他不敢问白色连衣裙,他怕那个人被自己打死了,短短的几天里就杀了两个人,那该是多么重的罪啊……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墨涵勉强吃了点面,连衣裙递给他一杯水,端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刘大婶急忙去开了门,墨涵用眼角的余光,扫见来人穿着派出所的民警的制服。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抖得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女孩看见他这样,急忙走过去,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他如梦方醒地说:“我的头好疼!”女孩把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将他放倒在床上。转身拿了条毛巾,帮他拭去脸上的汗珠。那动作极其的温柔,象大太阳底下突然吹来的丝丝凉风,让人顿时少了许多烦躁,多了几分惬意。她又用手轻触他的额头,她的手很柔软,好像小时候妈妈新作的棉袄,让人在惊喜中感到温暖,他轻轻地瞌上了眼睛。
民警在询问女孩当时的情形,并且走过来看了看墨涵的伤势,啧啧出声:“小伙子伤得不轻啊,真是好样的!现在这样的小青年可不多了!”墨涵此时的心里好像漾开了一朵白莲花,白得象圣女的连衣裙。大概从初中毕业后就没有人再夸奖过他,那些无休止的说教总是萦绕在耳边,使他心烦得很,尤其是母亲,每次见到他都是没完没了的教育。他一气之下天天在外面混,很少回家。有时喝多了或者玩累了才回去,也总是躺下就睡觉,偶尔也有惦记母亲的时候。但大多数是在看见父亲领着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孩子时,他才会想起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总是一个人在灯下做着活计,那时候他似乎能感觉到母亲盼他回家的心情。现在想起来,母亲总说:“儿啊,你是妈妈唯一的希望,你要给妈妈争气啊!不要再混下去了……”这些话,那时候听在他的耳朵里,只会烦上加烦。现在才知道母亲的这些唠叨是她一生的渴求和呼唤。
墨涵一直闭着眼睛听她们说话,也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这个女孩叫媛媛,还知道了那个被自己用石头砸了的人,并没有大碍。当时另两个流氓看见自己的头头被打了,也顾不上媛媛了,冲过去就把愣神的墨涵一顿毒打。媛媛一边喊救命,一边哀求他们不要再打了。幸好村上的几个在城里打工的村民回村,救下了已经昏迷的墨涵和惊慌失措的媛媛,并且报了案。
民警临走问媛媛,墨涵的姓名,媛媛说:“他现在睡着了,等醒了再问吧!”媛媛送走了民警。这时候墨涵又开始惊慌,如果媛媛问他姓名,他该怎么回答,他是杀人犯,怕是早就通缉了,怎么能说真实姓名呢,不说真实姓名又觉得欺骗媛媛心里不是滋味,想到这儿,墨涵从心里骂了自己:妈的!撒个谎还这么费劲,民警夸了两句就成好人了!
这时候,媛媛突然开腔:“别装了,你都没睡着,闭着眼睛干什么?想做好事不留名吗?”
“留名?名?……”墨涵睁开眼睛疑惑的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不能说吗?”媛媛歪着头看他,样子很俏皮。
“我的名字?你原来不认识我吗?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啊!好痛!”墨涵捂着头,佯装很痛的样子。媛媛慌了,大声喊着刘大婶,并毫不犹豫地把墨涵抱在怀里,喃喃地说“我们不想了,不想了……”墨涵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钻进了他的鼻孔里,飘进了他的心里,他忘记了所有的纠结,好像躺在温温热热的水中央,飘啊荡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竟真地睡去了,梦里都是不知名的花香。
墨涵就这样留在了村里,住在刘大婶家。养病期间,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过他,因为他救了唯一一个愿意留在村里教学的老师——媛媛。他成了全村人的恩人,孩子们送来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见义勇为真英雄。很多时候墨涵真地忘记了自己是谁,因为所有的人都不敢再问他的名字,认为他在救媛媛老师的时候,受的伤造成了他的失忆。媛媛因为他是南方口音,给他取名——方南。对!他现在已经不是墨涵了,是方南!
这个村子并不富裕,有点能力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没有能力的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带孩子侍奉老人,田地并不是很多,穷山僻壤,但让墨涵感觉前所未有的温暖。
自从墨涵成了全村人敬仰的人之后,他整个人全变了。穿着老乡送来的旧衣裳,剔了个小平头,衣着虽然土里土气的,却一点也没有掩盖他的帅气,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他都和和气气地交谈,谁家有重活他都会去帮忙。有子女不在身边的老人,他总会帮着多做些活计。哪家做个换样的饭菜一准记着喊他过去,没事的时候,他就靠在学校唯一的一间教室的墙上,听媛媛讲课。有一次被媛媛发现了,她害羞得不敢看他。他特别喜欢看媛媛脸红的样子,她和他从前看过的女孩不一样,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太寂寞还是喜欢上了媛媛,她的一颦一笑都牵住了他的心。听刘大婶说,媛媛的父亲在城里是做官的。有一次和父亲来这里,她见孩子们在街上打闹,没有学可上,就毅然不顾家人的反对,来这里教孩子。她从来没有城里人的娇气,住在学校破旧的宿舍里。冬天冷得要命,夏天蚊虫叮咬,但她始终坚持着,还帮学生们买书买本。谁家的孩子不去上学,她就一遍一遍地去劝说,也受了不少委屈。有小道消息说因为她来这里教书,城里的对象也黄了。
二
墨涵从靠着的树干上直起身来。风从他的脸膛吹过,一双眼睛不知道看向何方,远处的村庄已经能看见炊烟袅袅,正是晌午。家家都开始做饭了,媛媛这时候怕是等着自己回去吃饭,可是这一会儿他不想回去。就算回去也是方南,不是墨涵。水声依旧被风捎来,可以看见水面反射出的阳光,一闪一闪像是洒在水中的亮片,虚虚实实的让人分不清真假。
也许只有呆在自己的秘密基地,他才能知道自己是谁。
一晃三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三年里,他从一个小混混变成一个大家敬仰的人。多少次他想告诉媛媛,告诉她曾经的方南是个怎样的恶徒,不孝敬母亲,天天在街上混,打架斗殴,吃喝嫖赌……甚至还杀了人。
每次看见媛媛那纯真的笑脸和忙忙碌碌的身影,他就说不出口。如今他已经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却怕看到媛媛那失望的表情。可是事情早晚要真相大白,难道他能以方南的身份活一辈子吗?欺骗媛媛一辈子吗?他怕给不了媛媛幸福,却要毁了她的一生。
唉……墨涵长叹一声,站起来走向三角石,然后躺在上面。看透过密密树叶之上的蓝天,他似乎隐隐约约看见媛媛红红的脸蛋。含水一样的眸子,甚至额头的小痘痘,在他的眼里都是美。他总是偷偷在媛媛的身后突然抓住她的马尾辫,她总会娇嗔地追打他。他竟十分受用她把小手轻拍在他肩头的感觉,不轻不重的,他顺势把她拉进怀里,就这样抱着,他常常在内心取笑自己,就这样抱着竟然没有一点非分之想,只想这样一直抱下去,有她在自己的怀里,感觉无比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