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靠近，乡政府的忙碌自不必说。又恰逢两会高峰期。吴乡长为了贴近生活，紧随大众。这些天，不开自家小车了，改成坐公交车。为了什么？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乌纱帽掉了，别说饭碗问题，平时的五经半夜，叩门声来意思的人也会望而怯步了。所以，在这个档口，吴乡长分外小心。以前老婆三蔓儿，一道十冬腊月。逛大商场，进美容院。当然，身边总有愿意为她买单的。这些人都是找过吴乡长办事的，乡里的大大小小的私营企业主，还有乡中学的一些老师们。吴乡长的小舅子承包了乡中学的食堂。老师们找吴乡长一个是要吴乡长在晋升工资上给开绿灯，另一方面，老师们得罪不起他小舅子，教师食堂也归他小舅子管。这个小舅子不是物，发霉的土豆，市场上最廉价的菜，都搬上了教师的食堂桌面上。教师敢怒不敢言。只好找吴乡长。找吴乡长不能空着手吧？三百五百的是小儿科，一般送礼的没有一千两千的不好使。就是这样，事办成的几率很小。钱呢，也是肉包子打狗了。没折子，这个乡得天下是吴乡长的。谁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谁就倒霉。
　　 吴乡长做了十多年的乡长，在官场上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不仅县里有人，就连省委也有他的眼线。
　　 只要上边有个风吹草动的，吴乡长准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及时的撤出一切隐患，所以，吴乡长一直是高枕无忧。
　　 没有人能把吴乡长怎样，吴乡长在一次次风声雨声讨伐声过后，涛声依旧的做着他的乡长。蓉花乡的历史始终没被纂改。吴乡长领导着蓉花乡的时代潮流。但是，这里的经济春风不度玉门关，为什么？吴乡长口含喊得震天响，就是没有实际行动。窗口外放喇叭----名声在外。这里八十年代初期，就有有眼光的商家，买下了一大片山，不几日，进来了开山队，将这片山进行了炮轰与挖掘。于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里的人们就看到，一辆辆大货车，拉着硅石不分白天黑夜的往城里运硅石，生产玻璃制品！
　　 山在一点点的被掏空，可是，钱却流进了外乡人的腰包里。当然，吴乡长这些乡干部肯定是捞着好处了，因为，硅石矿的开采仪式上，吴乡长和他的政府领导班子都在场剪彩。中午，那个承包商，城里的承包商还请他们去县城的大酒店吃喝玩乐，晚上，一行人还洗了桑拿浴。
　　 唯一的一个产业硅石矿成了姓了别人的姓，老百姓照旧挨穷，要不是这几年劳动力们都涌向城里淘金，光捧着土地的人们，会被饿死！吴乡长的优秀乡长，只给他自己争得了荣誉。他成了蓉花乡人炮轰的对象。
　　 吴乡长上任期间，基本没有什么业绩。却连年被县委评为优秀乡长。人们不免诧异，这样的人还能在乡长的位置这么多年？各级领导干部的眼睛是不是白内障了？是不是需要手术切除眼球了？人们只是在背后诸葛一下。党委选举，没老百姓的参与权。那些党员干部早被吴乡长喂成了白眼狼。一选举都给吴乡长使劲。那个乡政府的衙门，明镜高悬。没钱的穷人望尘莫及。望尘莫及啊！
　　 这一天早上，日头泼滋滋的耀着，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雪，时断时续，但天空依旧朗朗的晴。下雪的天，还是晴和的，有老辈人就说：“天老爷要灭人了，天老爷要灭掉恶人了。不然，这两年的冬天不怎么冷了，海洋性气候了。反常，一个劲的雾霾！跟诺亚造方舟，诺亚一家传了一百二十年的道那个天气一样，天老爷实在看不下去，人类的堕落了，你说说，这些当官的有几个是好馅饼？他们坏掉了良心，该早死早灭亡！”
　　 通往山外的那条道路，折射着灿烂的雪光。所有的一切，干净得像一只白纸。德胜村村主任范大成带领几位劳动力，躬着腰在扫雪。他们轮着铁锹，扬起竹扫帚，在快近晌午时，范大成他们已经扫除了两公里的路。很多乡民都有困惑，究竟是什么重要人物，让一项慵懒，习惯了发号施令的村主任亲自上阵，干的满头大汗？难道太阳从西边升起？他们站在篱笆院里交头接耳，就看到蜿蜒的山路上，缓缓开进一辆桑塔纳黑色轿车。而且，他们又发现，村主任扫雪的终点，是乡长吴青的寡妇老娘们前。
　　 其实，范大成是昨黑接到吴乡长的电话说是今早要回来看看老娘。范大成一晚上就没休息好，一会儿出去看看外面的雪下的什么样？一会儿再听听录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范大成就琢磨了，吴乡长一般的不回老家，都在县城的楼里住。这次回老家一定有什么事儿。最主要的还是和两会有关。因为范大成小道消息听到了，已经有人将吴乡长搞到了县纪检！听说马上就有人来调查了。吴乡长这个时候回老家，还有一个原因是，要和群众联络感情，一旦调查组下来，就肯定会到群众中调查。要是先给群众上了眼药，给点提醒。吴乡长的事儿就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范大成知道，吴乡长这棵大树，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倒的。范大成也想借此机会表现一下自己。之前听吴乡长说过，蓉花乡政府缺少一个管农业的副乡长，并在范大成面前提醒过他，要他好好干，一有机会就提拔范大成。这是个好机会，而且，范大成了解吴乡长是个孝子。要知道，他们一家住进楼房，吴乡长三番五次要求接自己的娘去城里住。吴乡长的老娘都拒绝了，不为什么，就是老太太在那里习惯了，不愿意离开故土，况且岁数也大了。落叶归根。不想去。还有一个根本原因！吴乡长的老娘对儿子在群众中的臭名昭著，很是反感。尤其是见到乡亲们，吴乡长的老娘脸都没地方搁。儿子也够磕碜的。乡里的几个厂子被囊吧倒闭了，学校的食堂和老师的流动问题也成了吴乡长说了算的。以权谋私不说，还为富不仁。德胜村的几个乡亲们去乡政府找他，为贷款扣大棚的事儿，吴乡长推三阻四，没给贷款。临了，几个乡亲大棚没弄成，出去打工了。大家伙都觉得老嫂子能有点说话权威，就都去找老嫂子，希望她在吴乡长跟前说几句好话，到银行贷点款。吴乡长的老娘一年到头不见儿子几回影儿，打电话也说不全面。老娘就憋着一口气，自己一把屎一泡尿养大了青儿，到头来居然落到这步田地，六亲不认的玩意！吴乡长的老娘发狠，要是儿子回来非给他几耳光不可！
　　 一早上，路上的积雪很厚，范大成找了好几个劳动力，帮着铲路上的积雪。
　　
　　 这时候，积雪已经铲完了，那辆小轿车轻轻开进村子时，范大成一路小跑，甩动着他肥大的冬瓜脑壳，迎了上去。和轿车里的人打招呼，又屁颠屁颠的在前头引路。一直陪着那辆轿车慢吞吞开至吴大娘家门口。范大成殷勤的替对方打开车门：“吴乡长，您请吧。一大早的，就听人说您要回家，这不，我带着人给您清扫路面呢。啊哈，真是的这天气。害的我们出了一上午的臭汗。您看看，我这衣裳还结着冰碴子……嘿嘿。”
　　 吴乡长穿着名牌羽绒服，头发像被牛舔了似的，油光锃亮，那张胖乎乎的大脸，像极了老秋种在院子里的向日葵。他鱼贯钻出车门，站在地上，皱了下眉头。他环顾了一下老宅，像老娘一样苍老的宅子。没有直接回答范大成的话。那幢宅子，风门是开着的。坐在一只木凳上埋着头搓苞米的母亲，连头也没抬。其实，吴乡长的老娘在就知道，范大成一大早铲雪是为了迎接儿子的到来。范大成猫着腰凑上前来：“吴乡长，趁着雪天，安排您去松松筋骨？还是到我家喝老酒？这样的天气，要不打打麻将也可以，您老整天为了公事操劳，也该歇歇了。是吧？”范大成对身边的几个劳力说，劳力们只是恩呢呀呀，没说什么。范大成找他们铲积雪是有工钱的，一上午一个人二十元呢。这个钱也不用范大成自己掏，范大成将德胜村的一处石场承包下来了，钱源源不断流进他腰包，他还得感谢吴乡长，这个石场也是吴乡长帮忙给弄到手的。为这事，吴乡长还得罪了很多村民。所以，范大成对吴乡长是心存感激。
　　 吴乡长摆摆手，“不去了，范主任。我想和老娘多呆一会儿。”范大成只好悻悻的告辞了。
　　 半年没有回家探望老娘了，吴乡长有些愧疚。他拒绝了村主任的邀请，想好好和母亲唠唠嗑。母亲始终未曾抬眼看他。大街上闹哄哄的，娘不可能不知道他回来了。古稀之年的娘，耳不聋眼不花。吴乡长清楚，娘是生他的气了。
　　 幼时的记忆，也是如此有雪的日子。父亲赶着一辆马车去山里拉柴禾，家里那匹枣红马因为被一只黄狗咬了，受了惊吓，枣红马撩起蹄子猛窜了出去，跌进了一道三丈深的沟里，车上黑压压的柴禾连同木板车将父亲牢牢地压在下面，父亲当场死去。娘那暂很年轻，碎花红袄，蓝色布裤子，还梳着大辫子。吴乡长记得，娘漂亮。乌溜溜的大眼睛，可爹的早逝，一夜之间，她老了许多。怕儿子有了继父受欺负，娘纺线，织布 糊火柴盒供他读书，把他养大。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乡里做了乡长。
　　 刚到乡政府，副乡长就告诉他，不少群众来政府上访，都被他打发走了。说是村主任明摆着占有村民的责任田，为自己的宗族修坟立碑。要是乡里不管，他们就到县里去告。
　　 他吩咐那个乡长，让村主任掏点钱将此事摆平。本以为就万事大吉了。他说：“经济建设才是工作中心，才是德政之本。”他没有考虑到民心。
　　 娘还是没有看他，岁月的刻刀已将娘一张脸刻满纵横交错的皱纹，那张脸当年是多么生动鲜活，他清晰地想起，娘拒绝过很多人的提亲。七八岁上，村里的光棍黄老三青天白日提溜着一包饼干，一盒罐头，来家里讨好娘，当着他的面，对娘动手动脚。被娘用镰刀头子 ，划开了他的脚背，是夏天嘛，那血就随着黄老三的光脚板往地上淌。黄老三暴跳如雷，把娘的八代都骂尽了。黄老三一走，娘插死门闩，抱住他嚎啕大哭。
　　 风物依然，娘已满头白发。大白杨还是巍峨的伫立着。娘不理他，他叫了声：“妈，我是大川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娘停了片刻，“呼”地站起身 他听到时间被呼啦啦撞开的碎裂声。像极了扑唰唰落下来的雪花。一瓣一瓣，那是时光的针脚，密密匝匝缝起昨天的记忆。疼，醒了他面前被雪淹没的山峦，也醒了他浑浑噩噩的心。
　　 “我哪里会不认识你？青儿，你回的正好，要不，我也要 拾掇拾掇去乡里找你！"
　　 “妈，你……找我有事？”吴乡长茫然地问。
　　 不该袖着手什么也不做，小时候一进家门，他担水，扫地，烧火。背上竹篓割青草喂猪，他是苦水泡大的孩子。他拿起 墙角的扫帚，准备将甬道上的雪扫净。娘厉声喊道：“别扫！雪比人的心干净几百倍，留着，我看着也舒坦。”
　　 吴大娘拽了拽退了色的老棉袄，眼角闪着泪光说 ：“青儿，这里的乡亲们，想见到你比登天还难。人家见不到你，就找我这里来了。村主任修自己家的祖坟，占用老百姓的自留地，你用几个小钱就打发了？一天到晚，你都在忙些啥？！”
　　 吴乡长愕然，他早在城里安了家，平时除了上班将工作交代下去，就是洗桑拿下馆子游山玩水。只想着在乡长的位子上，政绩赫赫，一路高升。只想着呼风唤雨的八面玲珑，只想着如何投机钻营，从没想过关注民生民情。在娘凛冽的目光中，他很难写好一个“人”字，他的脊梁瞬间弯了。
　　 雪又姗姗而至，僵立在雪地上的吴乡长，从政以来第一次认真地观察着这个村庄，望着雪花在瞬间陨落时，冶炼的一把刀子，无限深度的切割着他的灵魂。
　　 吴乡长是在回老家的一个星期后，主动去纪检讲诉了自己的一切犯罪事实的。吴大娘第一次理了理散乱的花白头发，坐车去监狱探望儿子。吴乡长因为贪污受贿，积极投案自首，并退还了很多当事人的钱物，公安局从轻处罚了他，被判十年有期徒刑。娘来时，他的头发被剃光了，穿着黄色的监狱服装。娘说：“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去。我在家等你……。”
　　 “娘-----我会的，您一定健健康康的……等我回来。”他的嗓音哽咽了，长时间说不出话了。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仿佛卸掉了灵魂上的重负，一身轻松的面对自己的人生。
　　 不久，他的老婆和他提出了离婚。他连眼皮都没眨，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怨得了谁？
　　 只是儿子还在读大学，每隔一个月来看看他。这是他最大的欣慰。还有老娘扒了满满的一饭盒瓜子仁送到监狱，让他吃。他清楚颗颗瓜子仁那是娘的一颗鲜红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