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陌上村庄(散文)
【一】
回到乡下大哥家,是在腊月二十九的下午。
正值晚饭时分,被小通河环抱着的村落氤氲在炊烟袅袅的祥和中。大哥家的酒菜早已上桌,鸡鱼肉蛋的摆了满满一大桌。绻在车里了大半天,你其实很想吃碗酸汤面的,实在不想让嫂子侄媳太辛苦,只笑着说“瞧瞧俺大哥家这日子,快赶上满汉全席了!”。
“弟媳,好好的吃,现在日子好过,都是咱自家的,用你们城里人的话,绝对绿色”, 哥嫂不停地添菜。“小婶,尝尝看,俺做的如何?”侄媳妇竟然也学会了酿酒,好灵透的女子,去年过年他们来拜年时,说你做的红酒比买的好喝很多,好像当时你只说了大概。记不清喝了几杯,红红的琼浆总会让你沉醉。
乡村的黄昏,凝重温柔,像极了慈爱的母亲,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夜幕降临时,鞭炮声开始此起彼伏,在山村的上空飞舞回荡。侄孙跟村里几个半大孩子追逐着炮竹声,欢悦地奔来跑去,兜里塞了一大把摔炮,手上攥着几根长杆窜火花的甩炮,还不时捡拾几个谁家炮堆里没被点燃的小礼花。“点花炮,换新衣”,时光荏苒,无论何时,过年都是乡村孩子盛大的欢喜。
得知大哥的老弟回来了,儿时的玩伴,三三俩俩的老邻居接踵而至。大哥赶忙又燃起一个烤火盘,跳跃的火苗蹿腾的一尺来高。而后,一晚上,一壶茶、一包烟、一地的瓜壳果屑、一屋的欢声笑语。
这样的画面,你时而恍惚,好像一部久违的老电影缓缓流淌的镜头,却是一户普通农家最丰满闲适的日子。
【二】
如果说城里的除夕是沸腾的饺子,是推杯换盏,是那桌年夜饭,那么乡下的除夕更多的是民俗和古朴,如同那块厚重的土地,蕴藏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乡村的早晨要稍早一些。没有早市攒动的嘈杂,不用匆匆忙忙的打卡,偶尔的几声鸡鸣犬吠,门前橘树上的几只青鸟窃窃私语,没有遮挡的阳光从容悠长,清透的空气里流动着泥土的气息。
嫂子和侄媳灶房忙碌着,大口铁锅里噗噗翻腾着鲜嫩的菜豆腐稀饭,一沓米面皮躺着竹箩里喘着热气,切碎的酸豇豆拌好了红油,满罐的红辣椒油滋滋溢着诱人的香,菠菜豆芽洗了一箩等着焯水。一向快言利语的你愕然间语塞,这样的早饭比正餐要费心费时许多,昨晚睡得很晚,些许的心疼默算着婆媳俩睡了几个时辰。
大哥从田里转了回来,挖了一筐还挂着露水的荠菜,嫂子说中午吃荠菜馅饺子。
早饭过后,嫂子又扎进灶房涮洗锅碗灶台,你系上围裙去帮忙被撵了出来。侄媳拖出洗衣机每间屋抱出要洗的衣服,摞了高高的一大盆。说起农村女人的辛劳,你常跟友人感慨:一个家一垧地一辈子。
除夕的一家老少,穿戴是一年当中最齐整的,堂屋的香炉被擦拭的一尘不染,请门神贴对子挂灯笼,多么喜庆红火的小院子,连总耷拉着脑袋的老狗大黄都精神了几许。午后,村道上忽而热闹起来,一家一簇的相拥着出了村,这都是到坡上祭祖,比清明还要郑重其事。走过长长的乡道,爬过两道高坎儿,穿过一片小橘林,于是,朝南的山坡上香火缭绕,鞭炮声密集。
年已至,外乡的游子回来了,斟一杯酒敬给老爹,放两碟老娘爱吃的点心,点支烟坐在坟头,说几句掏心窝的话… …
是乡俗民风,还是传统的传承?乡间小径,刚满六岁的侄孙始终跑在一行人的最前列。
【三】
大年初一,紧锣密鼓的烟花爆竹声,奏响了新年的序曲。
院子里铺满了一层炮屑,匀净松软,像一块红黄色编织的地毯,如常的晴日里淡淡的硫磺味,轻灵地漂浮在屋檐下院角落。“炮竹声中一岁除”,四面“霾”伏的今天,它终将是黄土地上难以割舍的年味。
早晨吃元宵,撷团圆美满之意。吃完元宵去登高,寓意日子如同芝麻秸秆节节高,也是为新年撷个好彩头。于是,方圆几十里,通往小青山的路,车水马龙,人流涌动,往日宁静清幽的山忽而沸腾了。
小青山峰顶,是一处道观。山并不高,一如它的名字,清灵毓秀。
道,修道养德,乃是一种至高的精神追求。道观不仅是道士修炼的地方,也成了民间百姓祈福祷告的会场。
作揖,上香,磕头。于是乎,但凡作揖磕头的地方,人挤得密密匝匝。前院两处无量功德箱前,围满了人,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修德吧,修德先修心,虔心,善心。往日村里节衣缩食的老婶子,外乡务工回家的老表们,年轻的少妇背着冻红脸的孩子,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大年初一么,香要烧那高高的,鞭炮要放嘹亮的,没多会儿,山头上鞭炮雷鸣,烟雾缭绕。
道观的西侧有处老戏台子,房瓴下挂着长长的横幅“西坝社区演唱队祝父老乡亲阖家团圆美满幸福”。没有戏班子,一架时而跳出浊音的老音响和两个穿戏服的女子唱着地方小曲,右侧一群浓妆女子手拿花扇准备接场。戏台下,零零散散坐着几处歇脚的老头老太,一群半大小子滋滋的甩着火花,稀稀落落凑来几个看戏的中年妇女,驻足片刻,听不出调的曲子恰巧被东边又一阵的闹腾淹没,急忙纷沓而去。
这样的场景,你的灵魂疏离身体,时而栖落在戏台上,时而漂浮在人群中。
【四】
已进二月,你依然没有跨过折叠的断层,徘徊在陌上那一片荒芜的土地上。
汉水流域,水系纵横,气温适宜,得天独厚的优势,庄稼地一年可以收获两季,一茬水稻一茬麦子或油菜,存不住水的坡地多种包谷或栽橘树,与指天吃饭的干旱缺水地带相比,这里该是上天赐予种田人的惠泽吧。
大哥早已过了知天命,一辈子忠厚老实做人,肯吃苦不惜流汗的劳作,他收获的稻米粒粒晶莹口口甜香,吃过他家的菜籽油不再想吃超市的品牌油。照理说,一个庄稼地的好把式,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匍匐在田里,老天该对他不薄的,可前些年常靠着你们的帮扶才勉强撑下来。好在侄子长大了,知道一家人指靠那一垧地,刨不出条康庄道,外面打了几年工后,开始琢磨门道自己承揽些小活路,一年的收入少说地里也要刨十年。
“只要在地里做活,别提俺心里有多舒畅了”,终于,大哥可以无忧的侍奉他深爱的土地了。“稻子从没有下过六百公斤,麦子也都在五百斤朝上,菜籽榨的油那个清亮”大哥抑制不住的自豪。
可是,咋那多的荒田呢?你两天也没参透的事终于有机会端了出来,无论是村边平整的良田还是北面的坡地,一处处码着去年稻草陈年秸秆的荒地随处可见。
“那些地啊,也在种,都是种一季,水地种茬稻子,旱坡地种茬包谷”,“哎,现在村上的壮劳力都出门打工,剩下的小的在读书,老的快要做不动了”,“稻子生长期短收成也高,除了自家吃多少都有赢头,种麦子就不一样了”,“你算算,一亩地最好的收成也就是六百斤,刨去麦种、化肥、农药,还剩啥没?就那还没算请人犁地的工钱”,大哥边说边掰着指头算细账。不是还能种油菜么,那好的地总不能荒着吧?“种油菜更是辛苦活儿,初期要肥料要拔草,花开时节一趟跟一趟浇地,抽荚时怕虫子,收获时没白没黑得泡在地里”,“现在啊,年轻人都情愿出去打工,还有几个后生耐得下这苦营生?”。
喝了口大哥的茶,黝黑的大叶子,甚苦,这是大哥喜欢的味道。
二十年前,好好读书跳出农门是多少农家孩子的远大志向,二十年中,趁着年轻打工挣钱一代农民工挥别青春背井离乡,二十年后呢?当一片片良田被钢筋森林吞噬,当一块块沃土被高速路剥离,当一群群青葱年少揣着懵懂抛弃热土… …
是的,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尤其是新农村建设的今天,农村的生活确实今非昔比,可是如何丰富农村精神文化,如何提升农民种粮热情?如何保护农民切实利益?一个十四亿的人口大国,面对养育我们的土地,该如何心生敬畏?
昨晚细雨落了一夜。梦见大哥的麦田滚滚碧浪铺向天边,油菜地花海如潮蜂飞蝶舞。你似一只蛰伏许久的虫子,从荒芜中爬出,些许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