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条曲曲弯弯、泥泞的小路，每一步都那么艰难，脚陷下去，就得使劲儿拔，对，不是抬，是拔。我就这样艰难地在小路上跋涉着，父亲病危，我急着赶去看他，我想走快一点，无奈，力不从心，我想寻求帮助，举目四望，看不见一个人影儿。又陷进一个深深的泥沼中了，我再次费力地抬起脚，鞋子却没有了，下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找不到我的鞋子，我只好赤脚走在泥泞上。前面，看不到头，回首，同样望不到边。我走得心急如焚，走得大汗淋漓。
　　 “咳咳咳”一阵像金属撞击的咳嗽声传来，把我从泥泞的路上拉回了现实。原来，刚才是一场梦。
　　 “咳咳咳”，咳嗽声不停地撞击着，撞得我的心一阵一阵发紧。我那可怜的丈夫王林已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说不会活过三个月，回去让他吃好喝好吧！当医生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就瘫软到地上了，我不知道上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难道是对我的一种报应？难道这是对我一世的惩罚吗？
　　 我看了看墙头的挂钟，才凌晨四点。我披衣起床，环视着这间给我带来几多幸福、几多悲伤的小屋。
　　 一座用土坯垒成的小屋，四周裱糊着旧报纸，靠左边放了一张大一点的木板床，是我和丈夫王林的床，床头木箱上放着一台不大的电视机。右边一个隔间是母亲的房问，靠北边的墙边还放了一张折叠床，那是儿子的小床。南边的一溜儿放着几个简陋粗糙的木制箱子，里面都是我们的衣被。屋子的东边有一个小门，紧靠着小门的小厨房歪立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五年前王林把我母亲接来新疆阿克苏。父亲去世后，孤苦伶仃的妈妈因为哥哥姐姐都推说工作忙没时间照顾母亲，我只能把她接到我这儿。
　　 在王林知道他的病无救时，说啥也要我带他回老家河南看上一眼。在回与不回之间，我想了好久好久。那个家，有两个我想得心痛的女儿，可一想到那个野兽般的前夫，我的心就发怵，所有的噩梦就会像山洪一样席卷而来。再有，我回去后亲人们会怎样看我，我的两个女儿又会怎样对待我？
　　 可是，我现在的丈夫，反复跟我提起，用一种满含着凄楚、恳求的目光望着我，他的目光灼疼着我的心，我不得不考虑回乡的事。我想过了，为了我可怜的丈夫，回乡的路就算布满了荆棘，就算下着刀子,，也要带他回去了。可怜的丈夫，我没有力量为他做太多，带他回家，也许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今天是我和丈夫计划的行程。我轻轻地起身下床，想尽量别惊动丈夫，整夜的咳嗽让他无法有个安稳觉，尽量不弄出动静，好尽量让他睡好一点。
　　 可是丈夫却用嘶哑、虚弱的声音问我:
　　 “霞,，还没亮，你，怎么就……起来了？”
　　 我说我睡不着，让他再睡一会儿，他说自己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丈夫看了看柱头上的日历，叹了口气说:“这一晃都过去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呀……想想就像在昨天。”
　　 我走过去，轻轻地揽着丈夫的头，让他靠在我怀里，以便我们谈话时让他省点力气。
　　 “霞，你看……我本意是想带你出来，给你幸福的生活的，却没想到，这么些年来……尽让你吃苦了……现在又连累得你……”
　　 我给丈夫擦着脸上的泪，安慰他:“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幸福了，你别多想，安心养病，你一定会好起来。”
　　 一丝苦笑挂在丈夫那腊黄的脸上:“别安慰我了，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是你和儿子怎么办？妈妈怎么办？……这个家……咳咳咳！”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止了丈夫的话。我心疼地用手抚着他的胸脯，希望能用我爱的温度降低他的哪怕丁点的痛苦。我滚热的眼泪一滴滴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往事像一幕幕跳动的电影画面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放。我这四十二年的日日夜夜像一本书，曾经簇新、光鲜,，次次的选择，就像有一把命运的巨掌将崭新的页码揉碎、撕裂，当多年后再度捧起，发现里面全是断篇残章……
　　
　　 二
　　 二十五年前,我正在读中学。父亲母亲在厂里上班，哥哥姐姐都很出色，都是读完大学或中专分配到行政、事业单位上班。我的家里经济条件还行，冬天，当别人穿着棉花做成的臃肿的棉衣时，我却在里面穿着漂亮的毛衣，外套时髦的风雪衣；夏天，当别人穿着呆板的裤子和衬衣时，我却穿着漂亮的束腰、上面有很多皱褶的花裙子。我的头发上总是不缺五颜六色的发卡和好看的头饰。平时，我动不动就能吃上我的同龄小伙伴们吃不上的糖果和糕点。那时有些物质还得凭票购买，但由于我父亲有些社会关系，我们家从来就不缺粮票和肉票。所以，当我的小伙伴说起他们家一年中很少吃上肉的时候，我瞪大了惊奇的眼睛。是的，在我眼里，穿漂亮的衣裙，吃香甜的糖果，香喷喷的肉饭菜，觉得很平常。我每天都快乐得像只小鸟，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只想着怎么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那件粉红色的裙子搭配哪只发卡才会更引人注目，那双棕色的凉鞋，穿上什么颜色的袜子才会更出彩。就这样，老师在黑板上“嚓嚓嚓”写字的时候，我的心早神游在课堂之外。我时时处处注意着自己的白裙子，别沾上了一点灰。我高昂着脖子，像个童话中的公主一样，骄傲地走在校园里。
　　 十七岁那年，我终于从厌恶的课堂上熬出来了。不用再去面对那枯燥的课本，我忽然觉得像解放了一般，浑身轻松。我每天跟着那些像我一样不爱学习，中学毕业就再也不想念书的伙伴们到处闲逛。不久，父亲就通过关系把我安排在一家国营工厂上班。还像以往一样，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怎么把自己本来就漂亮的脸蛋打扮得更漂亮，怎么用发的工资去买我可意的小玩意，听说哪儿有风味小吃，就琢磨着什么时候去尝一尝。
　　 有一天傍晚下班后，我被同厂侯小可拉上，吵吵着说她男朋友请客，让我去。侯小可跟我的情况像极了，也是不愿念书，中学毕业后被有点权力的父亲安排到这家单位上班。这家伙比我更甚，这不，都有男朋友了，我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了。那时，在我幼稚的心目中，觉得穿着光鲜、时髦，身边要是再能陪个帅气的男朋友，将是件极令人骄傲的事情。
　　 说实话，小可的男朋友林翔我倒没细端详，给人的整个感觉就是像个男人呗！倒是跟他一同来的那个长得结实的汉子引起了我的兴趣。
　　 他长得不算高大，却很结实的样子，浑身散发着一股朝气，说话时一副激情满怀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是特男子气。小可的男朋友林翔介绍说他叫王池，在做药材生意。
　　 席间，他幽默风趣的谈吐不时惹得我和小可笑个不停。虽然是林翔请客，在宴席的中间他却抢先去付了帐，这举动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好感度。
　　 他不时地用眼睛瞄我，给我夹菜，说:“这位小妹妹长得真漂亮，多吃菜哟！”我被他夸得都不好意思了，只有红着脸的份儿。
　　 他又不失时机地举起酒杯，说:“我们能够认识就是缘分，来，为了我们的缘分，干杯！”我们四人都把杯子里的酒喝了。
　　 他又单独给我和他自己倒上，说:“我跟这位小妹妹单独干一个，认识这么漂亮的小妹妹真是荣幸！以后有用得着哥哥的地方尽管吩咐！”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就像我们早已是老朋友了。
　　 那天回家是王池送的我，他一声声“小妹妹，小妹妹”地叫得我心里甜滋滋的，当他提出送我回家时，我几乎没有了拒绝的勇气，他就势把我扶上了他摩托车的后座。他骑摩托车的速度很快，由于害怕，我不由自主地贴紧了他的后背，他却又慢下来了。事后他跟我说,他舍不得骑快呀！我那柔软的身体贴着他，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猫，他很享受我传给他的温暖。
　　 一天中午，我骑着一辆女式自行车走在通往单位的路上，街上的音箱里放的是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一边跟着哼唱着，一边摆动着我的胳膊，我要用最潇洒的姿势骑出我的特色，我要潇洒走一回！走到一个拐弯处，忽然一声断喝:“站住！”我一激灵翻身下车，差点摔倒，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我的车子已经到别人的手里了，我整个人也被人架空着往一个僻静的巷子里走。我惊恐地挣扎着，不料一个人竟然拿着一把水果刀在我面前比划着，恶狠狠地吓唬我:“再喊,再喊捅了你。”我那张成O型的嘴再也合不上了。这是四个看上去跟我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一看就是早早退学混迹在社会上的小混混。此刻,电影里劫财劫色的画面不停地在我脑海里滚放，我害怕极了！他们抢了我的车子事小，会不会也像电影里那些人一样把我的衣服剥光，压着我呀！我脑海里整个就一个字:怕！怕得要死。我的身子剧烈地抖索着……这条小巷我熟悉，以前来这里玩过，尽头是一个废弃的小铁门，出了小铁门就是没有人烟的庄稼地了，此时，我多么盼望有人路过把我救下呀！要是一走出那个小铁门，我就没有机会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一步一步……近了，近了……眼看着小混混就要跨出小铁门了。只听巷子尽头远远地传来一声断喝:“站住！你们想干什么？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四个人立即扔下我，向铁门外面逃去——这一切真的像极了电影里演的情节，在千钧一发之际，我还真的被人救了。
　　 我抬眼望去，原来是王池！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到此时，我才放声哭起来了。刚才在极度的惊恐中，我竟然连哭都忘了。
　　 “怎么是你，小妹妹？”
　　 “呜呜……”我只管委屈地哭着，似乎是埋怨他来晚了，让我受这么大的惊吓。
　　 王池左手扶着我，右手帮我擦着眼泪，说:“不哭，啊！小妹妹，以后我每天接送你上下班，再也不让人欺负你了！”他左哄右劝了好一阵，我才在他的搀扶下站起来。他一手推着车子，一手扶着我往单位送我。
　　 多年以后再回忆当初的情景，我怀疑是王池事先安排好的一出英雄救美戏剧，要不怎么火候把握得那么好，分明就是演电视剧嘛！
　　 从那以后，王池真的每天按时骑摩托车来接送我。他常常别出心裁地今天送我一个时尚的小包，明天送我一个大绒布娃娃，甚至，在我十八岁生日时他还送了一个会唱歌的怀表。当我挂在脖子上，它不仅会准确地报时，而且还会播放音乐。不光送我这些小玩意，他还给我买漂亮的紧身裙子、迷你裙子，还有当时最流行的高跟鞋。本来就时尚的我，衣着更加时尚了，引得单位的女同事们不时向我投来嫉妒的目光。
　　 我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就那么懂得女孩子的心，不光知道我的心,，知道我的口味，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那段时间，他几乎每天傍晚接上我去吃特色小吃。那时候，我们这个小县城刚时兴起米线、凉皮、还有羊肉泡馍等各种小吃，他就天天带我去吃，今天吃米线，明天吃凉皮米皮、麻辣烫。我喜欢吃辣，总是拌上辣嗖嗖的红辣椒油，一边被辣得“咝咝”地吸着气，一边满头大汗地往嘴里放,，看着我吃的样子，总是哈哈大笑，说我的吃相可爱得象小熊。
　　 每次我在女孩的玩具柜或饰品柜前逗留的时候，他总会怂恿我：“挑啊！拣你喜欢的挑，别管价钱！”于是，几乎每次上街，我不但饱了口福，而且身上手里也是满载而归。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麻辣烫，我正被辣得“咝咝”的，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不停地往嘴里放。忽然，跟我们邻桌的几个小青年不知为什么打斗起来，眼看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其他三个人打得鼻青脸肿的，周围围了一大堆人，却没一个上前拉架。
　　 王池一下子跳过去插在他们中间，一边推那三个人，一边喊着：“干什么？干什么？”
　　 当那三个人看清楚是个长相一般的男人，并没特别之处时，一齐气势汹汹地说：“怎么？你想当侠士吗？来呀！老子们陪你玩！要不就赶紧滚一边去！”
　　 王池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却用一种和稀泥的口气说：“我说兄弟们，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这么打来打去的，打坏了人，就成大事了。”
　　 三个人一下弄不清王池的来路，不敢轻举妄动，愣神片刻，其中一位再次叫嚣着：“滚开！这儿没你的事儿！”
　　 王池一脸正气地说：“我说小兄弟们，今天这事我还管定了，三个人合伙欺负一个人算什么鸟本事啊！”说着就摆开准备迎战的姿势。三个人互相使了一下眼色，一起扑上去撕扯王池，没想到王池竟然左一个右一个全把他们撂翻在地上了。王池瞪着的那双眼睛和手臂上那暴起的青筋，犹如一个不怕死的亡命徒。那三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我以为他们会赶紧逃走，没想到他们竟然围着王池叫上了“大哥”。最后，在王池的调解下，被打的那个小伙子也跟那三个重归于好了。原来这四人本是铁哥们，只因三个人中的一个人的女朋友被被打的小伙子“抢”了，就这样，三哥们都来对付这个不讲义气的人。
　　 王池教训他们：“你们看，你们看，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伤了哥们之间的和气呢？女人是衣服，走了再来，对脾气的哥们可是骨肉，再说了，强扭的瓜它也不甜呀！一个女人家的，她爱跟谁跟谁去！”
　　 就这样，一次可能酿成一场血案的纷争被王池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联想到以前我被歹徒围劫时，他的奋不顾身，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忽然高大起来，我觉得他简直就是电视剧里的那些专门救人于危难之中的侠义英雄。那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港台《笑傲江湖》，剧中的令狐冲是我崇拜的最具个性的英雄，我忽然就把王池跟剧中的令狐冲画上了等号。他的豁达、不羁，他的讲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