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捉鳖记(散文)
朋友打来电话,说他去湘地公干,回途购回数只野生甲鱼,问我有兴趣一起剿灭否?我本去见一客户,按理走不开,但“野生”二字如雷贯耳,馋我一嘴唾液,心想:钱哪里赚得完?生意丢失尚可寻觅,而野生的甲鱼,早成凤毛麟角,飞龙在天,阔别久矣!两情相衡,还是选择去饱口腹之欲。
说起甲鱼,我倒不陌生,小时候,没少与它打交道,蛇要肚皮饱,田鸡要性命,于是乎,斗智斗勇不免,理论上,人为万物之灵,一个缩头的甲鱼,不是对手,应该被我从泥水中捞出,丢入鱼篓,做了俘虏,任我处置的。可惜,理论与实际有距离,看似一块顽石的甲鱼,并非孬种,要捉它,不花点心思,大约是善不了工的。尤其是老鳖,凶似老狼,滑如狐狸,马虎一点的,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老鳖不好抓,有几个原因:一是此物凶猛;二是没工具可用;三是在水里。人类毕竟不是水生动物,这是人家领地,囿于技能,也得顾忌。
鳖食杂,好恃强凌弱,以幼细鱼虾、蚯蚓、小虫为生。窝多安河弯,崖壁,杂草葳蕤处,常一动不动,浮尸水面,似一页烂泡桐树叶,逐浪沉浮,那些小型水生动物,不明就里,得瑟在上,安知,老鳖的绿豆眼蓦然暴睁,尖吻落处,做了点心,同行的大惊,振翅欲飞,刚翩跹滑起,利齿又到,倾刻,冤魂悠悠。
我知道,鳖除了喜欢生活在湿地里,还喜欢晒太阳,这习性有点象洋鬼子。小时候,看电视,常见西方的海滩上,俊男美女,勒着一点点布条,晃着肥乳丰臀,四仰八叉躺在沙地上,远远看去,白玉一片,怀疑是一头撞进了“金华火腿”的加工作坊。其时奶奶还在,见了,很是悲悯,说:“这洋鬼子们,真当可怜!没有吃没有穿,这太热的天,还在太阳底下烤乳猪,个个晒得包公似的,可怜啊可怜!还是中国好,吃穿不愁,还有电视看。”
我笑起来说:“这些人才不可怜,他们晒日光浴呢。”
奶奶不信:“不可怜还穿露屁股的衣服?不可怜还晒得烤地瓜似的?”
这可不好回答。
长大后,方知道,鳖是冷血动物,需要热来温暖,固太阳一放光,河塘里的大小鳖类,纷纷钻出窝,择向阳处,开始日光浴,尽享这大自然的恩赐。它们大都趴在临水处,密匝匝聚在一起,似乎一帮信徒,诚听梵音,既不鸭子样吱喳多嘴,也不似猴子样多手多脚,如一方墨石,静默在彼,半天,动一动,诏告自己,尚是活物。
在动物界,鳖是比较牛的,它永远不慌不忙,四平八稳,看上去,很有文化,一副泰山崩于前,它也不慌模样,老虎追到脚后跟,还要回头看雌雄。因这性格,鳖享长寿,人类对它的美评,往往基于此。而对于遇事缩头,凡事不争的习性,却不以为然。骂人王八,是大不敬,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拔刀相向,血溅三尺。
不过,鳖的警惕性蛮高,别看它一动不动,伏在甲壳里的绿豆眼,却如美国佬的雷达,的溜溜乱转,灵敏度与分辩率,高得很,一旦分析有危险,就纷纷攘攘,跳入水中,逃之夭夭。不过,有经验的捕者,大都以静制动,看得亲切,找准位置,一跳而下,用霹雳手段,捉拿归案。
而最有趣的,莫过于抓埋在沙子里的老鳖,当你搜索沙滩时,会发现,平展的沙滩上,间有沙包隆起,旁边有二个小洞,那是埋伏老鳖的透气孔,我一般是用手,从背后下手,迅雷不及掩耳,扣住鳖的屁股,令其动弹不得。
鳖有一个特性,在水中,它不出口伤人,大约觉得这是它的地盘,帜地主威风,胜之不武。但一出水,就露凶残面目,不慎为它咬住,任你拳打脚踢,刀砍火燎,它也死不松口,只剩下被咬者,双脚乱跳,嗷嗷叫,一如待宰的肥猪,这景象,令人哭笑不得。
记得我六七岁时,暑天大热,与小军去堰坝玩水,刚走到一个堰口,远见一条白白的鲤鱼,在浅水中噼啪乱蹦,不知何物所羁,挣不脱,只在原地,打起无数水珠。小军大喜,抬腿甩飞拖鞋,鞋如二只飞鸟,射到空中,斜劈下来,刚好砸他自己背上,那是个陡堤,遭此一击,立脚不住,一跤摔个跟头,坐起来,一脸疑惑,明白后,那个气啊!捡起鞋子,死命一击,方跳起来,一瘸一拐,一边跑一边揉着膝盖,口中还大呼小叫:“快点快点。”
我抱着肚子,笑得啊哟啊哟!
小军不理我,兀自踏水飞进,一个饿虎扑食姿势,摁住了鱼,鱼自然挣扎,扬起的泥水,泼洒一身,糊涂了面目,只好双手按鱼,仰头躲避,喘气如雷。
我赶过去,协助他将鱼提起,却提不畅,拖鱼一看,尾巴上竟联着一物,黑漆漆如一方生铁,上面两只眼睛,黄豆大小,正射出冷冷的光,似乎为半路被劫,大为愤怒。两人吓一跳,齐齐放手,啪声掉泥水中,鱼入水又跳,拖动那方生铁,激起一片涟漪。
我探头一看,认得咬住鱼的,竟是一只老鳖,有小锅盖大小,也不慌张,任那鱼在它嘴上舞蹈。便生些怕,看看小军,小军一脸泥,也有些惧,拔长头颈四处乱看。
其时正是中午,四顾无人。鱼经此一役,气力渐失,浮在水中,时不时蹦跶一下,作着最后努力,可惜已然徒劳。老鳖催动后腿,顶鱼前行,一米之外,即入深水,其时再捉,无异痴人说梦。
眼看到手的美味,就要跑掉,我大急,三二下褪下短裤,对小军说:“快脱短裤,蒙老鳖眼睛,它成瞎子,再拖它上岸。”
小军一把撸下短裤,罩了下去,我捉住鱼,用力转个方向。可能我急中生智起了作用,老鳖看不清,竟然顶鱼向岸,一下冲出水面,哈哈哈!死老鳖,你的末日到了。
可惜高兴太早,这鬼东西大约也察觉上当,松了鱼,回头就跑。我抓住鳖壳,欲用力掀翻它,安知脚下一地泥淖,滑如油珠,稍一用力,“叭哒”摔了个四脚朝天,屁股蛋硌到硬石,感觉就是开花。小军扑上去,死死压住,老鳖撑起身子,弓背向前,后爪一拔,淖泥四溅,哪里压得住它。看着小军,一个前倾,呈大字,熊趴在地。这世上之事,无巧不成书,小军摔个嘴啃泥,固然痛苦,而双腿区域,却刚好阻了老鳖逃生之路,这老鳖左冲右突,顶人前行,小军虽瘦小,也有五六十斤,那里顶得动。眼看逃跑无门,猛见缩成一团的小鸡鸡,恶向胆边生,一口叼住。
小军痛得大吼一声,欲爬起来,胯下却被这老鳖叼住。我跑过去,用力掀翻老鳖,扶他坐起,鳖却不松口,大约累了,一动不动。这景象有点滑稽,二个小孩,泥猴子一般,一只老鳖,肚子朝天,口中叼着小鸡鸡,安卧腿间。
我束手无策,想回家叫大人去,小军不让去,说万一老鳖发怒,拖我进河怎么办?我说:“那你不要动,让它走,我们不捉了。”等了半天,也不见有松口。我走过去,敲敲鳖甲说:“喂!喂!你松口,我们不捉你了,听到没有啊?”
小军哭着说:“它哪里听得懂?你要是会说鸟语,就好了。现在怎么办?万一咬掉了,以后怎么尿尿啊?”
说着,大放悲音,鳖不耐烦,动了一下嘴,吓得小军马上收声。
我说:“要不用石头打死它。”
小军说:“万一它一激动,一口咬下去怎么办?”
商量半天,也不见好主意。看看鳖,闭目养神,一副坚持到底样子,只是鼻孔近小军沾水身体,呼吸时会吹出一个个气泡。我眼前一亮,见到堤沿长了许多茅草,铜丝似的身子,在风中摇曳。心想有了,忙跑去,折回数茎,撸去茅草叶子,将硬硬茎干,一下子插入老鳖鼻孔,这家伙痛得一个激灵,松口而逃。被我用力掀翻,任它四脚朝天,脖子伸得老长,在那里张牙舞爪。
回头去看小军,咬破了皮,有点红肿。我去采回些马兰头,咬烂了,敷在上面,由于面积太小,不易敷,便从泥巴中拽出短裤,洗净拧干,让他穿了固定。小军有些担心,问:“会不会影响尿尿?”
我说:“试一试。”
一试,没问题,就高兴起来,捡了条枯枝,跑过去抽老鳖,边打边骂:“叫你咬,叫你咬,打死你!”
这是我第一次抓到鳖,也是最大一只,重八斤二两。壳墨绿色,椭圆形,手按按,没想象中硬如石头,略松,大约它也喜欢漂亮,壳边缀一圈裙边,肥厚柔软,水中一运动,动感十足,有些别致。它的腹部,长方形,呈白色,略带黄,挂几茎黑线,四只爪子,有点像年画中,小孩子的胖手肘,休息时候,如飞机的起落架,自动收到肚子里去,用时伸出来,很灵活。它的尾巴短短的,似乎有一支轴,联通头颈,拉拉尾巴,鳖头就起反应,木偶似的。脖子很长,怒时暴伸出来,咬得到尾巴,奇怪的是一缩回,如弹簧,可窝在一隅。它的头与脖子一样粗,嘴尖尖的,顶生两个鼻孔,眼睛绿豆似的,与蛇眼近似,看你时候,眼皮一括一括,射出黝黑的光,有些阴森恐怖。倘不慎对视,会浑身打颤,起一身的鸡皮。
除了徒手捉,还有就是钓,此法人尽皆知,取两头尖的针,套上猪肝,即可置放水中。我印象中,鳖犹喜好这一口,至于原由,因言语不通,无法释疑。当然,它也吃小鱼虾,但上钩率,就无法与猪肝同日而语了。
我有一个朋友,是某公司白领,按理,知识分子都比较秀气,与捕鱼捉蟹有距离。他却另类,是捉鳖高手,尤其擅长踩,一片大水,看一看,就知有没有甲鱼,认真了目标,一个猛子扎下去,出水就“咕咚”丢一物于岸上。看热闹的尚在糊涂,甲鱼就新鲜来临。
他有一把钗子,乡人呼为鳖钗,结构不复杂,呈U型,钢制,间距与寻常所见略紧凑,尖峰下有倒刺,常见他临水操钗,这里扎扎,那里戳戳,我常笑他,这样也可钗到鳖?而神奇之处是,他不出则已,一出必有收获,只要有甲鱼,肯定在劫难逃。这鳖钗之功,几于马良神笔同。
有一年,我与他骑车,顺江回家,这小子突然丢了车子,从包里翻出个无木柄的鳖钗,钗系一条绳子,跑下堤去。我也下堤看稀奇,眼见他舞钗如轮,手一松,“嗨”一声,这钗拖了绳子,凌空而走,耳听铁钗击水,哧然有声。
我问:“钗什么?”
他笑笑:“鳖。”
说罢,拖绳而回,钢钗上,霍然附一物:是只老鳖。
神吧?而最神的不是这个。记得数年前,几个朋友聚会,席间闲聊,说到野生鳖上,我便感喟不识此君久矣!朋友笑笑说:“想不想吃?”
我说:“想。”
他说:“想就开车,离此一公里,有个池塘,那有一只甲鱼,本想留给女儿,今儿难得,贡献了。”
我虽知他的手段,心下还是疑惑,这野生甲鱼,毕竟不是家养,可掌握起居,予取予夺。万一它今儿身倦体怠,或者吃饱喝足,呼呼大睡呢,哪有随叫随到道理。
心上虽是嘀咕,但还是开车送他去。
朋友下了车,绕池塘而走,屈掌成空后互击,声便卟卟,音沉闷而厚重。走至一芦苇旁,示意我小声,慢慢下至塘沿,突然大喝一声,抄手入水,只一甩,凌空飞上只甲鱼,“啪”声落在堤上,醒悟过来,支头翻身欲逃,我赶上前去,一脚踩住。回头看朋友,已爬上堤,点了棵烟,悠然走来。
这有点传奇味道。
甲鱼捉回来,还有一关:宰杀。这一关非同一般,没经验的,常是老虎咬刺猬,无从下口。我曾见三个女人,合力杀戮,可不论如何刀击水烫,甲鱼就龟缩壳中,拒绝见面。无奈之中,只好围鳖静等,皆作虎视状,一人举刀,一人持棍,还有一人以小鱼逗引,冀望老鳖伸头,好毕其功于一刀。相持之中,小鱼被鳖一口叼去,持刀的劈下去,鳖头早安全回巢,刀砸石上,溅起一片火星,由于用力过猛,一头将同伴撞翻。三人便笑翻在地。笑中还不忘互相埋怨,持刀的怨喂鱼的,没扯住鱼身;喂鱼的说下刀的太慢;持棍的吃吃笑,对鳖搔首弄姿,想用美人计,口中念念有词:“鳖大爷,大爷鳖,你伸出头来,看我多漂亮,啊!你只死鳖,美女都不看啊!”
我笑起来,建议她们,鱼换筷子。喂鱼的便跑去,取来一支,百般逗引。可能甲鱼也意识到危险将至,兀自不上当。而主刀的早已就位,扬刀齐额,马步半蹲,一付杀敌架势,时间一长,便泄了气。突然,甲鱼闪电般咬住筷子,差点拉持筷的一个马趴,忙稳住,暗暗使劲。甲鱼的脖子像支弹簧,越拉越长。
持筷的大叫:“快砍呀快砍呀!”
举刀的脸色大变,悠悠不敢下手。我抢刀过来,闭了眼,一刀下去,只听一声“咔嚓”,人群四散。
朋友在湘购回的两只大鳖,拾掇后仅一小盆肉,由我主厨。切了一盆蒜苗和辣椒,花生油炝锅后,鳖肉下锅,搁上老抽、精盐、料酒,复加蒜苗辣椒,熟后出锅。朋友妻吃后大赞:“煮甲鱼这么简单?还这么好吃!你可做大厨了。”
我笑着说:“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好吃。不是我厨艺厉害,实在是食材上了档次。”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个所谓的野生甲鱼,以我经验,根本不正宗,至多算养殖后,放到水库锻炼数月。正是这一小改变,也使甲鱼味道,上了档次。
至于躺在超市货架,农贸市场里的甲鱼,它们生长极速,多快好省,外表整齐,白净漂亮,一如城市美眉,令人赏心悦目,且出身有据,名门望族,尽显鳖之风采。
但我看了,总觉缺少一点什么。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