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轻轻拂过陌上，绿的旷野里，大片的绿地上，一树树的花开。鸟雀儿似轻装少女，从白云深处衔来一串串的春语，摇开了一幅动态的画卷。周而复始的大地时钟般吻合节气，一切的变化仿佛只在一夜之间。
　　 锦儿独自行走在干净的柏油路上。风很柔，路边一簇簇的迎春弥散着微微的暖意。她低下头，捻起一朵落在身上的花儿，细细端详。忽然，那种明亮的色彩就生出了细小的锋芒，狠狠地扎疼了她。
　　 这座小城，仍然是几年前的样子。建筑物外形粗犷霸气，大片的田野围拢着瘦小的村庄。大街上，形色匆匆的人群，随处可见的地摊，杂乱无章的广告标牌。那条横贯小城东西的宽阔河流仍然在，安静地承载着岁月寒暑的更迭。
　　 锦儿走得有些急，俏皮的鼻尖上渗出微微的汗珠。那座桥越来越近了，她的心也跳得越来越激烈了。每走一步，两条腿都异常的沉重，仿佛上面灌注了太多难以负载的往日。近水柳色三分暖，河流两岸的柳树，葱绿洁净得似被水洗过。扶着白色的栏杆，锦儿将身子靠了上去，低下头，桥下的流水将她的倒影洗劫得一片破碎。她感觉自己好似真的沉入了水中，那些逝去的日月，泛滥起来，一波一波淹没了她。
　　 歌者，锦儿在心里低低地叫，锦儿回来了，你在哪儿？你过得好不好？
　　 歌者曾是小城里的风云人物，自小在福窝窝里长大。零食，玩具，以及家里十里八村都找不出的小洋楼，使得他走到在哪里都被人众星捧月一样娇宠着。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歌者二十岁。
　　 二十岁的歌者，遗传了父母的良性基因，出息的健美英俊。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钱财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淌进来。优渥的成长环境使歌者身上带着一种桀骜不驯的张扬与无所畏惧的狂傲。酒局、歌厅、赌场，走马灯一般地穿插在他的生活里，他像个浪荡子一样消耗着父亲花不完的银子。
　　 小城不大。值得去的地方很少。当时最好的歌厅就是午夜咖啡，交了银子，便可以在包厢里吼个天翻地覆，将胸腔里所有的怨愤与不痛快一起发泄出来。而且，这个行业当时都有不成文的潜规则，既是歌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卖淫场所。里面有众多青春漂亮的女孩，她们可以为了金钱跟青春赌一回。
　　 当暧昧的灯火次第点亮小城时，那些女孩便一丛丛，一簇簇，像被风雨剥去了遮蔽物的花儿，稍着寸缕，浓施粉黛，在门口的沙发上一朵朵盛开。锦儿也是其中的一朵，只是，她的衣着总是最朴素，也最封闭，常常招致客人们的不解与辱骂。既然出来卖了，还装什么纯呢！这是锦儿经常遭遇的一句话。
　　 十八岁的锦儿，家境贫寒。父亲意外去世之后，家庭的天空便坍塌了。弟弟嘶哑凄惨的哭声，母亲哀怨凄凉的眼神，迫使她在一夜之间成熟起来。
　　 或许，生命中的有些缘分，是上苍安排好了的。歌者存在于这个小城，或许就是为了等待这份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相遇。
　　 那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幽长迷离的回廊里，暧昧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喝醉的客人撒了泼，对锦儿不依不饶，推搡中，他抓住了正准备逃开的锦儿，并且用自己肥硕的身体将她粘贴到了冰冷的墙壁上。
　　 “臭婊子，到这里还装清高？老子用钱拍死你！”酒气夹杂着浓烈的口臭，一次次地逼近锦儿，又被锦儿一次次地推出去。此刻的她，像一条鱼儿，被禁锢在一片狭窄的水域内。明灭的灯光不停地变幻着色彩，忽金黄，忽莹绿，忽橙红，男人的脸在这样的映衬下变得异常得狰狞。他的手像章鱼长长的爪子，吸附在锦儿的身上，任凭她如何奔突都不能逃开。
　　 锦儿的脸红彤彤的，漆黑的瞳仁被泪水打湿，湿漉漉的，看起来亦发的明亮，像秋天枝头熟透的紫葡萄，撩拨着那个男人的春心。周围围观的人群开始发出幸灾乐祸的口哨声。
　　 歌者也在，他们一群人刚进来，就遇到了这样刺激生动的画面。旁边，一个看起来挺有来头的男人在一边添油加醋：搞她，搞她，让她再装他妈的清高。
　　 歌者斜瞥着那个男人，不知为何，突然对这样的一张脸产生了极端的厌恶。真是一张欠扁到家的脸啊。歌者心里暗暗地想，有种莫名的兴奋开始一点点涌上来。
　　 撕扯中，那个男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接着，他放开了锦儿。捂着自己的嘴巴，一边嚎叫，一边不相信地看着锦儿。他的指缝里，有一滴，两滴，粘稠的液体悄然滴落下来。
　　 摊开自己的手，手上鲜红的颜色刺激到了他狂躁的神经。他再度疯狂，牛一样狂扑过去，举起蒲扇一样巨大的手掌，向锦儿扇过去：“臭婊子，敢咬我！我今天弄……”
　　 锦儿仍然死死地贴在墙壁上，满脸倔强。几缕乱发粘在她湿漉漉的脸上，眸子在灯光下亮得像钻石。她不躲不闪，昂着头，抿紧嘴角，柔美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英勇无畏的斗士。
　　 她是倔强骄傲的。绝不会为了金钱而出卖身体。此刻，她就是一只被逼近角落的小兔子，浑身绷紧，高度戒备，随时准备以命相搏。
　　 她的倔强，忽然就打动了在一边看热闹的歌者。歌者虽然胡闹，却从不欺负弱小。他广结朋友，一掷千金，要的是梁山好汉般的仗义与豪爽。虽不是行侠仗义的年代了，但遇到这样的情况，却真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男人的手尚在半空中，便被歌者死死地拦住。暴怒中的男人眼睛都红了，嘴巴里咆哮着，同歌者撕扯到一处。歌者身边众多的小兄弟可不干了，一齐拥了上去。只几分钟时间，男人的章鱼爪子就变成了僵硬的干树枝，整个肥大的身子摊在地上，像秋后从枝头坠落的软柿子。他的那个同伙，早看出苗头不对，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歌者看着那张猪头一样肿胀着的脸，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数也没数，轻飘飘地扔在他身上。此际的那个男人早没了先前的威风，缩在墙角处，像猪一样，从胸腔里挤出一连串痛苦的哼哼。歌者冷冷的声音：“拿着钱离开，不够，再找老子要。记住，玩女人，也要人家愿意！懂不！”
　　 男人抓起钱，摇摇晃晃站起来，狂笑与口哨声将他一路送出了大门外。
　　 锦儿终于柔软了下来。歌者毫不怜惜地瞥向她。这类女子在歌者眼中等同于旧秦淮的烟花女子，喜欢用金子来妆点人生与青春。属于有肉体，没大脑的类型。一般情况下，遇到这样的英雄救美的事件，美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贴上来。歌者可以胡闹，对女人却十分挑剔。他唱歌也好，玩闹也罢，身边从来不允许女孩子靠近。
　　 锦儿却没有太多的表示。她挣扎着将自己从墙壁上抠出来，拉了拉垂向肩头两边的衣服领子，长出一口气，钻石一样明亮的眸子瞟向歌者，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谢谢！”说完，昂首转身离去。留下一脸诧异的歌者与愤愤不平的兄弟们。
　　 “大哥，这妞太不懂事，我们替你教训一下她。”歌者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小兄弟们。他心想，这女孩，还真是另类。那双眸子中的光芒，那么深幽，那么倔强，像夜空里的一颗流星，划过无垠的空旷，带着微微的灼热，落进了他的心里。
　　 他的心，忽然毫无征兆地，跳得有些快。灯光，如同漫天的烟花打在身上，竟然有了些暖。
　　 来到自己的包间。歌者第一次对这样的鼎沸喧哗有了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女孩身上，有一种来自山野的清新。像梨花，不枝不蔓，却牵扯人心。那种倔强，如同一种无声的挑衅，在此刻激发起了歌者征服的欲望。
　　 他更没想到的是，几分钟之后，锦儿拿着一沓钱找过来了：“这是你刚给我垫付的钱，还你。另外应该多了一些，算是今天我对你的感谢了。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歌者平素的优雅与不驯消失了一两分钟。他微微张开了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女孩也不等待他回话，转身离开，虚无的空气中，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足有两分钟之后，歌者才回过神来，他转过头，问身边的兄弟：“这谁啊？这么傲！”
　　 “锦儿，午夜咖啡头牌。只卖唱，不卖身。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大哥，我去替你收拾她！”一个小兄弟腆着脸凑过来。歌者摆摆手：“算了吧。”摆弄着手中的玻璃杯，他的眼光飘向门口处，似乎若有所失的样子。
　　 那日之后，两个人没有过度的交集。歌者照样夜夜笙歌，锦儿照样周旋在各类客人之间。他们之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只有歌者心里清楚，那个晚上，有颗星星落入了自己平静的心湖里，从此自己的内心多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牵挂与惆怅。
　　 无数个灯红酒绿的夜晚，他看到白衣的锦儿被逼进黑暗的角落里，惊恐得像一头无助的小鹿，承受着色鬼们有恃无恐地猥亵；他看到红衣的锦儿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含着满眼的泪水整理妆容；他看得到她笑容背后的落寞与忧伤；他发现自己逐渐坠入到那一汪寒潭一样的秋水里……
　　 这个女孩，从哪里来？她的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二十岁的歌者，第一次陷入了迷茫中。
　　 他终是忍不住，开始刻意关照锦儿，每次到歌厅都点她来服务。锦儿来到之后，他也不勉强她做事，只让她做自己。或者唱歌，或者两个人畅快地痛饮。渐渐地，他发现锦儿的笑容变得明亮了一些。有时候，他给她讲笑话时，她咯咯咯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朵在阳光下被风吹拂的野花。
　　 他们之间，一些情愫正在以看不见的方式迅速地滋生。歌者眼中的热度越来越高，足以融化这世上所有的寒。锦儿本就是七窍玲珑心，焉能看不出？她的心，也不是石头，也有着青春的热血与渴望。
　　 卑微的出身，贫寒的家庭，使得她从来不敢去幻想爱情。她只想努力赚钱，让弟弟好好上学，母亲安心调养。可是，爱情，竟然这样不声不响，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
　　 再好的爱情，如果不经历风雨，都不会懂得珍惜。锦儿没敢想象将来会如何，但是，她珍惜现在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她也没想到，分离会来得如此之快。
　　 那日，两个人在迷离的彩灯下，面对面地唱：
　　
　　 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
　　 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
　　 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
　　 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
　　
　　 唱着唱着，锦儿的声音便有了些哽咽。歌者看向她，今天的锦儿似乎满腹心事。在歌者的凝视中，锦儿眸子里深深的悲伤终于掉落下来，砸在脚下的地毯上。歌者靠近她，轻轻地拉住她的手。那是一只柔若无骨，却也冰冷没有温度的小手。那么凉，又那么孤单无助。歌者忽然就心疼了。锦儿的眼眸深深，房间里的五光十色在，却驱不散她心里无尽的寒意。
　　 那一刻的锦儿，是柔软的，是无力的。对着话筒，她轻轻地问：“爱情，是什么模样？爱情，会让人幸福吗？为什么我的世界里，已经有了太多的沧桑？”
　　 歌者的心开始莫名的痛。不自觉地拥住了锦儿，奇怪的是，今天的锦儿没有挣扎。少女身上淡淡的幽香一股股地钻入歌者的鼻翼，他的心开始跳得不规律。
　　 “你要了我吧。”锦儿在他耳边喃喃细语。
　　 歌者一惊。“为什么？”他问。
　　 “我——需要——钱——”锦儿的话，自胸腔一点点挤出。说得很艰难。她感觉自己辛苦维护起来的尊严和形象正在倒塌。
　　 “发生什么事情了？”歌者直觉锦儿不是那样的人。她虽然需要钱，却还是十分自爱的。
　　 “没什么……”
　　 歌者隐隐听出了锦儿声音背后的苍凉与无奈，看到她倔强的眼神，知道她不肯向人家展示她的软弱与狼狈，于是，他点点头：“多少都可以。锦儿，我不要你的身体，我要你的心，你是知道的。”
　　 看着歌者深情的眼光，锦儿忽然泪如雨下：“我们不合适。我的家境……”“我也不想让人说我高攀……”
　　 “可在我眼里，你是最干净最高傲的，锦儿。”
　　 “我喜欢你眼里的倔强。”
　　 锦儿含泪而笑。也许，自己真的需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来填补这生活上的困窘与无奈吧。
　　 然而，第二日，锦儿没有等到歌者的电话。
　　 第三日，歌者依然没有消息。
　　 锦儿心急如焚。一直以来，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轰然倒地，母亲再也支撑不住了。她的身体内，不知何时潜伏了一颗肿瘤。医疗费和弟弟的上学费用一起压过来时，锦儿明显有些承受不了。何况，在歌厅里洁身自好的女孩，本身收入就不高。医院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催着手术，她却不知该到哪里凑钱去。
　　 一个星期后，歌者终于出现了。当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久候在桥头的锦儿时，锦儿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他的头发杂乱无章，面容灰败，眼神散乱，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体力与精力同时到了承受极限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