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舂不碎的心事
　　 梆梆梆，梆梆梆……随着木杵的撞击声，花生仁和芝麻籽在石臼里窜来窜去。
　　 小月，馅料舂好了吗？
　　 没好，早着哩！
　　 院子里，江小月漫不经心地用木杵舂着打月饼用的馅料。今天是传统的中秋佳节，可是今晚的月亮总躲在乌云里，时而探出半边脸来偷偷地望了望，吝啬地洒下一点光芒，然后又马上缩了回去。
　　 今儿是怎么啦，连这月亮也和我玩起了捉迷藏？江小月望着天空呆呆地想，今晚佤山的月亮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也不知岩黑里现在正在做什么？
　　 一想起岩黑里，江小月的心就像被小虫子叮了一下，酥酥的，有一点疼还有一点痒。江小月是在省城的厨师培训班上认识岩黑里的，岩黑里来自中缅边境的佤族山区，黑得发亮的脸上有两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培训班的学员送给他一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天不亮”。可是，江小月看到岩黑里的第一眼，她的天空就一下子全都亮了起来，岩黑里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久久地在她心窝里闪烁着，怎么抹也抹不去，怎么挥也挥不散。
　　 于是，江小月有事没事总爱找岩黑里聊天，听他讲佤族司岗里的传说，听他讲鸡肉稀饭和阿佤水酒，还有佤族姑娘身上漂亮的短裙和背包。在江小月看来，佤山的每个故事都是那样的神秘莫测，岩黑里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江小月着迷。
　　 岩黑里也很喜欢和这个漂亮的昆明姑娘在一起。看到两人总是出双入对的，同学们便拿他俩逗乐。每每这时，江小月便会试探地说：黑仔，听你讲那些佤族美食我就想流口水，要不我也去做你们佤山人得了。岩黑里总是狡黠地笑笑：好啊，大美女，咱们佤山欢迎你！江小月摇摇头，这机灵鬼，真猜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心？
　　 眼看中秋节就快到了，培训班要放假几天。江小月想，这可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呀，不如趁这个机会和他挑明了吧。那晚，江小月找到了岩黑里。
　　 黑仔，中秋节放假到我家去玩好吗？
　　 不行啊，小月，中秋节我得回西盟佤山的。
　　 以后再回去不行吗？我妈说，她想见见你！江小月终于鼓起勇气说。
　　 可是，我答应过奶奶的。岩黑里很为难地说，这回一定不能再拖了，中秋节奶奶还等着我回去送聘礼呢……
　　 那就赶紧回去送你的聘礼吧！江小月没好气地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小月，你听我说，这可是我们的阿佤理呀……
　　 江小月快步跑回宿舍，什么阿佤理，我才不想听呢，除下“送聘礼”三个字以外，岩黑里后面说什么她是一句话也没有听清。
　　 ……
　　 小月，舂细了吗？母亲在厨房里催促着。
　　 还早，没细呢！
　　 江小月没好气地答了一声，然后使劲地舂着石臼里的馅料。梆梆梆，梆梆梆，石臼里的馅料就像她舂不碎的心事。岩黑里呀岩黑里，原来你在佤山早就有心上人。都要给人家送聘礼了，可我还在这里像个憨包一样为你痴为你狂。
　　 真可恨！真可恨！江小月一边舂一边愤愤地想，想当初自己怎么就那样傻呢？她也曾问过岩黑里：我们昆明的条件比你们那里要好得多，要不以后你就不要回佤山了，一起到我们那里去开一个传统美食饭店好吗？岩黑里却说：我是不会离开佤山的，我们那里现在的条件也慢慢好起来了，回去那里发展还是很有前途的。
　　 哼，好个离不开佤山，不过是说好听话罢了。江小月想，我怎么原来就没明白呢，其实黑仔真正离不开的就是他心中那个佤族阿妹吧。
　　 江小月想着、想着，眼眶里突然感觉酸酸的，她放下手里的木杵轻轻吸了一下鼻子。这一刻，她好想给岩黑里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做什么？是在和他心上的佤族阿妹数星星看月亮呢？还是和她一起品尝阿佤的水酒？她掏出手机，想了想又把它放回包里，因为她的自尊心不想让他闻到自己身上那股酸溜溜的味道。
　　 最后，江小月还是给岩黑里发过去一条短信：我们这里天很阴，月亮总和我捉迷藏。今晚，你们佤山有月亮吗？
　　 短信马上回复了：今天佤山天气晴朗，月亮好圆也好大，只可惜没能和你一起欣赏！
　　 江小月笑了，望着云堆里钻来钻去的月亮，她在想：或者，我应该去一趟佤山，亲眼看看佤山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对，明天就去！想到这，她的心一下子咚咚地跳起来。
　　 二、探秘阿佤山
　　 坐在车上，江小月的心情很复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行去佤山的真实目的。或者，就只是去看一看，看一看自己心中那像迷一样的佤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悄悄地去然后又悄悄地回来？或者，是去见一见那个让自己心上人离不开的佤族姑娘，然后再送上一个酸溜溜的祝福？
　　 看着车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江小月的心忐忑不安。佤山越来越近了，山坡上那富有特色的佤族村寨隐在芭蕉和竹林里，若隐若现。江小月仿佛已经闻到了山花和水酒的醇香。她终于鼓起了勇气，怕什么，既然来了就一定得去岩黑里家看看，哪怕是见见黑仔的准新娘又有何妨呢？到时就以同学或是朋友的身份送上一份祝福吧。于是，江小月翻开记事本看了岩黑里的家庭住址，然后，从县城找了辆车子直接去岩黑里的家。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寨，寨子里只有几十户人家，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阵阵佤乐声。别具一格的佤族干栏式民居里，飘出缕缕炊烟。时值傍晚，落日的余辉洒在寨子旁边那棵古老的大榕树上，那些或明或暗的光影闪烁着，就像是江小月心中一个个解不开的迷。
　　 大妈，去岩黑里家的路往哪走呀？
　　 我带你去，芭蕉林后面跳歌的那家就是了。
　　 岩黑里家的院子好大也好热闹，男男女女的村民都集中在这里，在原生态的佤乐声中，他们围成一圈跳起了欢快而豪放的佤族舞蹈。看见江小月，岩黑里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兴奋地把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介绍给乡亲们，然后拉起她的手加入了跳舞的人群里。
　　 佤族姑娘们穿着红黑相间的漂亮筒裙，欢笑着、歌唱着，高高的水酒筒举到了江小月的嘴边。江小月尝了一口，皱起眉伸了伸舌头：好辣！在姑娘们的盛情下，又猛喝了一大口，也怪，这一口感觉还蛮甜的。乡亲们一边吃鸡肉稀饭和土猪肉，一边喝着阿佤水酒，江小月感觉这佤族水酒很好喝，像饮料一样甜甜的，一下子便喝了两大竹筒。
　　 喝了酒的江小月有点昏，她坐在岩黑里的身边，眼前都是佤族姑娘漂亮的裙子在旋转。看着这些佤族姑娘个个豪爽奔放，个个都有瀑布般的长发，个个都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江小月一个一个看过来，却也猜不出究竟哪个会是岩黑里的准新娘。她望了望岩黑里，酸溜溜地说：黑仔，你真不够意思！怎么不把你的佤族阿妹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呢？望着岩黑里傻乎乎的样子，江小月笑道：我是说，我想认识一下今天这场仪式的女主角！
　　 岩黑里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道：小月，你弄错了！走，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岩黑里领着江小月来到一间屋子里，屋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位佤族老人。岩黑里坐下来，拉着老人的手说：这是我奶奶，也就是你说这场仪式的女主角。我奶奶今年七十岁了，因为眼睛看不见，进出屋子不太方便。
　　 奶奶抬起头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唉，按理说，真不该拖到现在啊！她紧紧拉着江小月的手，为她讲述了一个凄美而又古老的故事。
　　 三、那个古老的故事
　　 奶奶名叫娜爱，是这一带佤族头人的女儿。
　　 在那个山花烂漫的季节，一群美丽的佤族姑娘常常在山间一边对情歌，一边采野花摘野果，十八岁的娜爱便是花丛中最漂亮最高贵的那一朵。漂亮的娜爱吸引了方圆几个寨子的佤族小伙子，来“串故娘”的帅小伙子送走了一拔又一拔，可娜爱谁也相不中，就独独留下了上坡寨那穷小子岩石帅送给她的一把月牙形木梳子。
　　 佤族婚姻自由，尽管娜爱阿爹不乐意，但还是尊重了女儿的选择。1962年，岩石帅在娜爱家干完了两年农活后，终于可以把娜爱娶走了。娜爱爹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以后的日子过好过坏就全靠你们两个了。不过，聘礼得按照娜爱妈妈嫁进我家时送的来付，一头牛和一头猪都不能少！
　　 佤族的聘礼也叫买姑娘钱或奶母钱，遵循母亲多少、女儿多少的原则。想当初娜爱妈妈嫁进这屋时，送去了两头牛、五头猪，外加两坛佤族水酒。在那时，这可算是方圆几个寨子最重的聘礼了。岩石帅家穷得只剩下山坡上那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房，连石头丢进去也砸不到一个破罐罐的家，根本就无力支付这么丰厚的聘礼。
　　 岩石帅只好低着头恳求娜爱爹先让他把娜爱领走，聘礼等日后有能力了再来慢慢还！最后，娜爱她爹留下了一句话：你小子给我记好了，这聘礼不管你还到哪年哪月，可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回家后，岩石帅和娜爱在山坡上开了许多地，种上了旱谷和小红米，用粮食换了头小猪儿在家里养着。日子虽说比以前有了点起色，但一想起欠岳父家那么多的聘礼，岩石帅就开始头疼，也不知自己要辛苦到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
　　 两年后，娜爱生了一对双胞胎，而且是一对龙凤双胞胎。岩石帅给儿子取名岩农，女儿取名娜布。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喜事，两口子望着孩子滴溜溜的小眼珠子高兴得合不拢嘴。
　　 儿女双全咱也算有福气了，娃他妈，兴许以后这两个娃儿会给咱家带来好运气呢。
　　 他爹，你看这闺女生得怪俊的，或者她就是特地投生到咱家来还债呢。
　　 嘿嘿，就是呀！这女儿孝顺着呢，她肯定是来为她阿爹还聘礼了。
　　 岩石帅这样想有这样想的道理。过去佤族盛行姑舅表婚，贫困家庭支付不起女方家聘礼的，往往将婚后所生的女儿嫁给舅父家的儿子，这样买姑娘钱就可以不再支付，互相抵消了。小娜布十六岁的时候，在父母的安排下，和大舅家的二表哥定了亲。
　　 1982年，乡镇上通车了，寨子外面好多地方都在修公路，娜爱家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起色。在政府的扶持下，盖起了牛圈、猪圈，养了一头牛还买了两个小猪儿。儿子岩农在家里养猪、种粮食，女儿娜布到寨子外给修公路的施工队煮饭。
　　 那年，儿子岩农也在本寨子相中了一个姑娘。谷子成熟的时候，娜爱把家里养大的两头猪拿去给女方家送了聘礼，给儿子岩农娶上了媳妇。家里就留下那头耕牛，准备来年再开些地，种些丰产的新品种玉米和水稻。然后托人写信给女儿娜布，说大舅家那边也已经开始催了，让她赶紧回家来和二表哥结婚。
　　 可是左等右等不见娜布回来，盼来盼去等到的却只是娜布的一封书信。
　　 娜布在信中说：阿爹、阿妈，娜布对不起你们了！如果我没有走出寨子，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认为过日子就是每天太阳出到山上种旱谷，太阳落了就回家砍芭蕉；还会像以前那样以为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就是咱们阿佤山的芭蕉和麻栗果。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出来认识了好多人，知道好多原来不晓得的新鲜事。我想出去看看山外的柏油马路，更主要的是，我找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我想跟着他出去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
　　 这封信犹如晴天霹雳，儿子岩农还没有念完，岩石帅和娜爱两口子就已经气得手都发抖了。这可如何是好，她大舅家就等着娜布回来结婚呢。娜爱说：他爹，这可千万不能让她大舅家的人知道呀，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事还不定要怎么了结呢。
　　 可是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娜布和外面的男人跑了！这个消息就像是长了腿一样一下子传遍了寨子的每个角落。
　　 那天，大舅家的人气冲冲地跑到了岩石帅家，无论娜爱怎么恳求都不行，他们气愤地搬走了岩石帅家的木凳和桌子，把家里那些锅碗瓢盆砸得个稀巴烂。最后，硬是把家里仅有的那头耕牛也拉走了。大舅家的人指着岩石帅说：自己家的闺女都管教不好你活该！临出门时还扔下一句狠话：你欠我们家的债还没还清呢，这笔债你好好记着吧，还到哪辈子不管，就算是你的儿子孙子也得给我们家认着！
　　 大舅家那伙人气冲冲地走了，岩石帅一家哭得天昏地暗。看着满屋子被砸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娜爱对着天空大喊：天上的莫伟神哪，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日子还叫我怎么过啊！
　　 天上，星星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它们什么都看到了，可是又什么都改变不了。天空中的弯月如一把锋利的镰刀，把娜爱的心割得好痛好痛。从那以后，娜爱的眼睛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越来越看不清楚了。岩石帅也时常耷拉着脑袋，本来就弯的腰显得更弯了。看着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叹息道：看来，这辈子我在岳父家人面前是抬不起头来了！
　　 儿子岩农安慰父亲说：阿爹，你们放心好了，不管怎么想办法我一定会还上大舅家的聘礼，为你们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佤族婚礼。
　　 岩农是说到了，可是要做到很难。自从那次上山砍柴扭伤了腰后，他一直做不了重活，不要说为父亲还聘礼了，就是后来供儿子岩黑里上学也都是政府扶持和好心人赞助呢。就这样，还聘礼的事一拖再拖，一直就拖到了岩黑里的身上。
　　 四、月光下的誓言
　　 奶奶的声音轻轻的、忧忧的，那声音仿佛来自远古的森林。听完娜爱奶奶的故事后，江小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太不可思议了！
　　 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的故事了！
　　 奶奶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那些年月苦啊，姑娘，奶奶我眼泪流得太多，现在眼睛看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了。奶奶抬起头来，两滴泪珠从她深陷的眼眶里悄悄地滑落。岩黑里拍了拍奶奶的肩膀，轻轻地说：好了，奶奶，现在咱不是过得很好了吗？
　　 奶奶笑了，乐呵呵地说：就是啊，现在政策好了，我孙子也有出息了，在镇上开着饭馆呢。奶奶还说，这些年她大舅家的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的，聘礼的事再也没有来提起过，只是不了结这个心愿他爷爷抬不起头做人，我的心里头也一直不好过。
　　 姑娘，真不好意思，咱们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让你笑话了！不知什么时候，岩黑里的父母已经站在江小月的身后。他们望着江小月，意味深长地说：姑娘，要是你不嫌弃我们家岩黑里的话，现在就是要十头牛十头猪的聘礼我们也马上就能拿得出来了。
　　 江小月望着岩黑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年头谁还兴要聘礼了？然后，她不好意思地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乡亲们还在围成一圈跳着粗犷奔放的佤族舞，小伙子和姑娘们欢笑着对唱佤族情歌。佤山原生态的歌声是那样的优美，佤山的生活又是那样的欢乐和谐。江小月悄悄绕过小院来到屋角的一丛芭蕉树下。
　　 今晚天气特别晴朗，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圆月已经悄悄地爬上了树梢。那如水的月光洒在江小月的头发上，照得她心里暖暖的。江小月坐在芭蕉树下，她想好好欣赏一下今夜佤山的月色。
　　 嘿，你跑到这里来数星星吗？是不是在想哪个小伙子了！岩黑里歪着头，站在江小月身后坏坏地笑着。月光下，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幽幽的、深深的。江小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深情地望着岩黑里说：我在看月宫里的嫦娥呢，你说的一点没错，佤山的月亮真的好圆好大，我想，就这样一直一直的看下去！
　　 岩黑里一下子握住了江小月的手：那就不要回去了，小月！我准备把镇上的佤味小吃店再扩大，开一家传统佤族特色饭店，和我一起在佤山发展好吗？
　　 江小月点点头，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两个年轻人在芭蕉树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月色如水，洒在村口那棵古老的榕树上，洒在这静静的芭蕉林里，寨子里那条通往山外的水泥路，在月光照射下更加宽敞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