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子的下巴上留着一撮三羊胡子，三爷子一说话，和银白的胡子就一抖一抖的，伴随着他仅剩的几颗牙齿，但是，三爷子在村子里始终是一个谜。当年，他轰走了自己的女人金花花，不为别的，就因为金花花和那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货郎上床了，而且，当三爷子知道金花花怀了南蛮子的娃子，毅然决然赶走了金花花。对于三爷来说，那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三爷在族人面前何以能抬起头？
　　 南蛮子每次来街上卖货，都要兜兜转转在三爷家门前停留老长一会儿。南蛮子个子不高，皮肤白。小眼睛滴溜溜乱转，有着南方人的精明强干。金花花明白这个时候，上午或者下午的档口儿，三爷子在生产队做活路，那时候生产队还没解散。三爷子负责队里十几匹骡马和老牛的喂养，一年给三百工分。 三爷子能娶到金花花是因为家里有粮食，金花花是另一个村子的，他们两家隔着几道山梁，金花花兄弟姐妹六个，地里打的粮食根本不够吃。金花花是家里的老二，大姐十六岁就出嫁了，为了让弟弟妹妹不至于饿死，大姐银花花只好嫁给了二婚的村长赵大宝。轮到金花花，也是赵大宝给提的媒。赵大宝是三爷子的村长。三爷子人高马大，身材魁梧，有着一身使不完的蛮力气。浓眉大眼的，还读过中学呢，那年月能读到中学的山里娃子真是少得可怜。三爷子是沾了父亲的光，才读的中学。三爷子的父亲是小学民办教师。所以，三爷子念完了中学。三爷子命不好，刚准备参加高考呢，就来运动了。父亲被游动，说是走资派，正好三爷子的姑父在台湾走生意，就给父亲扣上了走资派的罪名。一天到晚被村主任带领的人揪着游大街。香蕉皮子唾沫还有垃圾破鞋石块雨点似的往父亲的头上身上砸来，那一年父亲不堪忍受这份折磨，就跳进村子那口荷塘死了。三爷子哭得死去活来，像个娘们一样捧着父亲的棺木不让人下葬。
　　 不久，不到四十岁的母亲就改嫁了。幸亏父亲在世时，给三爷子留了些积蓄。母亲走后，孤身一人的三爷子，已经不小了，村长赵大宝可怜他，就把小姨子金花花介绍给他。三爷子第一眼看到金花花就喜欢上了。金花花长得天生丽质，基本不用化妆。丹凤眼。柳叶眉，小嘴不大。还能言善辩。会唱山歌，哪个男人见了都会爱上她。何况，三爷子血气方刚。那年秋天，山里红熟了。三爷子所在的村子，坡岭沟底到处是结的满登登的山里红，那山里红个头也大，吃起来够味儿。女人们带着娃子上山来采撷。一筐筐的拿回去，留着茶余饭后吃。三爷子清楚地记得，金花花穿着山里红一样颜色的对襟小褂，一条黑色裤子，大辫子托在后面，一走路杨柳摆尾似的，那个俊呢。三爷子看得目瞪口呆，在水泥桥上看对象，赵大宝就捅了他一拳，“你傻了？以后好好表现，有你稀罕的时候！”
　　 三爷子回答得很爽快，“那是当然，我一定不负众望，嘿嘿，说吧，要我怎么做？赵村长，不不不，姐夫大人！”
　　 赵大宝说：“你少给我贫嘴，你也知道，银花花金花花还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读书都不错，咱俩作为女婿，都有义务掏钱供他们读书呢！”
　　 三爷子说：“这个好说，这个好说。只要能成一家人，怎么都可以。”
　　 和金花花走了门后，三爷子就毫无保留的将父亲留下的一副郑板桥的真迹，字画偷偷卖掉，所得的钱给了金花花的父亲，让金花花的弟弟妹妹好好读书。三爷子回到村子里后，就在生产队劳动，给金花花家粮食，是三爷子下黑到别的村子偷得青苞米棒子，然后，爬过几道山梁，给金花花家送过去的。后来，金花花就嫁给了他。是在第二年的老秋。山里红成了村子里许多人家娃子的水果，到山里采来，装在筐里，饿了抓一把，坐在小板凳上，望着蓝盈盈的天空嚼着，也顶饿。金花花嫁过来，就没有踏踏实实和三爷子过日子。金花花好吃懒做，喜欢打扮。有个角八分的，街上来卖吃的，她准屁颠屁颠的跑出去买，愿意和陌生男人搭讪，嬉笑打闹。那个南蛮子就是其中一个。枯燥的乡村生活，似乎关不住金花花憧憬做城里人的梦想。南蛮子就是利用她这个弱点，几只糖葫芦，几枚发卡就把金花花的心收买了，两个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是在山里，枕着烈烈的山野风，闻着山里红成熟的香气，就把那事做了。金花花和南蛮子的事儿，后来是被一个放羊的发现的。三爷子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个放羊的五叔，将羊群撒放在野草茂密的山坡，就坐在松树底下打盹儿，这时候听见，附近有男欢女爱的呻吟声，心里一咯噔，在乡下，遇到这种事是很晦气的，放羊的五叔倒想看看这两个狗男女到底是谁，就沿着声音摸索了过去。看到一个男人赤裸着光滑的脊背在一个同样白花花的身子上推小车似的运动。五叔噢的一声喊，两个人吓得啊啊啊乱叫，一看是本村的五叔，金花花和南蛮子赶紧给跪下，“饶了我们吧，五叔，我们是初犯。看在我们是乡里乡亲的份上，五叔，放过我们一马。”
　　 五叔叹了口气，“你们知道吗？遇上这种事，我一年的好运都没了！”
　　 还是南蛮子聪明，急忙站起身将金花花的衣裳扔给她，示意她穿上。自己从裤兜里掏出一叠子钱，塞在五叔像老核桃树皮一样的手掌里。 五叔虽然眼力不行，但是，凭着那厚厚一沓钱，就断定不是小数目，起码一个巴掌，伍佰元！也就故作亲切的说：“也就是你金花花，我一直当你是我闺女看。要是别人，我跟你们说，我今天非把你们农村子里，让大家都看看！”
　　 南蛮子说：“叔叔，你是我们的恩人，以后呢，只要我还能来，针头线脑的，您和婶子尽管用，就当我给你们捎来的！”
　　 “这不中啊！你的东西都是钱来的，不是海水潮来的。”
　　 南蛮子穿好了衣服，闪闪眼球说：“ 放心吧，我的本钱很小，孝敬叔叔的，也是应该的。”南蛮子说：“五叔啊，接人钱财，替人消灾，您老悠着点哈。”
　　 五叔一甩鞭子说：“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不过，我要告诉你，南蛮子，我五叔在这个村子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你今天也算是好运气，我今个高兴，中午喝了一盅小酒，不然，我给你难堪不在话下！”
　　 南蛮子赶紧说：“那是，那是，五叔是谁啊？我早就听说过呢，当年，当过兵，在部队还是班长呢！”
　　 南蛮子说着话，拽起金花花得手就走。
　　 后来，五叔还是把这事对三爷子说了。三爷子一开始不相信，但是，一个铁的事实来了，金花花怀孕了。金花花自从和三爷子结婚，三年了没开怀。到大医院检查过，说是三爷子的精子成活率太低，导致三爷子无法过正常性生活。尽管和金花花有夫妻之事，但是，每次，一上去激情四射，一眨眼功夫就泄了，难受的金花花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知道金花花怀疑，三爷子就知道这娃子不是自己的，是五叔说的那个南蛮子。
　　 于是，三爷子斩钉截铁的将金花花赶走了，三爷子请来了老丈爷丈母娘，还有赵大宝银花花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大家只好认了，金花花和三爷子离婚后，就跟着南蛮子去了南方。三爷子从此就没再娶老婆。
　　 我们家和三爷子处的很好， 我六七岁上就喜欢跟在三爷子屁股后面，听他讲故事，上山采山里红。在那片河畔的大芦苇荡玩耍，掏鸟窝。
　　 长大后，嫁到远方。每次回老家看到大芦苇荡风采依旧，只是物是人非。就有些心疼。
　　 是的，在返回老家的那条清水河畔，我无限欣喜，十年前，被一场山火烧毁的大芦苇荡，几川风雨，几多沧桑后，竟蓊蓊郁郁满目的清脆欲滴。四五只洁白的鸬鹚，从那片遮天蔽日的芦苇荡上空轻轻掠过，在蓝天留下道道美丽的剪影。停了车子，驻足忘归。一群十几岁大的孩子拿着网沿着水草茂密的河边，在捕鱼。清澈的碧波，映着灿烂的阳光，折射出片片碎银般得锋芒，在那动感的音乐中，面前是已然逝去的水木年华。
　　 乡村的贫穷足以断送许多孩子求学的梦想，孑然一身，一辈子除了金花花，再也娶老婆的三爷子，因年少时读过中学，数学语文地理常识都可以，也会咬文嚼字。住在村里那座空寂的祀堂。三爷老萝卜一样的脸上，时常盯着街上一些穷孩子，在玩耍。本该是上学的年龄，可是土地穷，折腾不出金疙瘩，供孩子上学。况且这里与乡中学，隔着几座绵延的大山，山里的孩子如果上学就要早早起来翻越那几座大山。所以有点条件的，可以给孩子在乡里找家寄宿的。只是可怜那些穷孩子，望着背上书包蹦蹦跳跳上学的伙伴，抠着嘴，猛吸着泥歪歪的手指。眼里流露出贪婪与期望。三爷永远不会释然的神情，就是这帮孩子。
　　
　　 一个人可以贫穷，但不可以没有向上的志向。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平凡，却不该挥霍无度。没有女人的孤独与寂寞，让瘸了一条右腿的三爷，萌生了在祠堂里办小学校的想法。以春秋上山挖中药材，并凭着素日里积累的土方，三爷给村里人治个头疼脑热，不成问题。这样就解决了温饱问题。很多外乡人也慕名来求医。村长马六早叫他娶了现成的女人，有了焰火，日子才过的有滋有味。三爷说，“不找了，穷鬼一个，别麻烦女人跟着我受苦。金花花就是个例子，我要是有钱，她能跟人乱搞吗？女人没有也罢。”马六看着三爷孤单，就把初一十五烧香的事儿交给三爷做。没想到犟老头很开心的接受了，三爷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事情做。这样，每一天日升月落，独对祠堂边上那片青纱帐似的芦苇荡，还有幽幽的清水河。三爷的心情好了很多。观望潮涨潮落的乡村，在文明尚还冰封的季节里，饮着一份耐咽的孤寂，一天三次，点燃祠堂香炉里的香。在袅袅飘起的烟雾中酌一口苦涩的生，办小学校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看着羊一样散漫的孩子，在大街上泥猴子似的玩耍。三爷的心就针扎的疼。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不读书，一生就和自己的父辈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岁岁年年。为了一张嘴，要饮进尘世无数艰辛。三爷子想想自己的处境，就想到了这些孩子的明天。
　　
　　 花甲之年的三爷，终于在四月一个中午，走进村长马六的家。将自己要办小学的想法对马六说了。没料到马六满口应下来。马六正为这些散羊的孩子发愁呢。乡里那帮干部，只是走马灯过问一下便没事了。山高皇帝远，他这个村长也不好做。乡村地处大山深处，土地贫瘠，乡亲们一年混个温饱就不错了。尽管这些年，新农村建设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乡上也有几家厂子。假如领导愿意拨一笔款子给马六的村子建小学是绰绰有余的。可这群王八犊子，把钱挥霍在吃喝享受，洗桑拿上，也不肯掏这钱！马六想想就来气，自己辛辛苦苦做一年的村长，只是老百姓年终的一家给四元钱，一百多户人家，合起来四百元。马六早不想做村长了，跟兄弟大三去做生意也比做村长强。
　　
　　 三爷，蹲在地上，“马六啊，三爷我一不要村里一分钱，二不要乡亲们掏腰包。三爷，这辈子，就是没钱读书，要是家里境况好，俺爹不出事儿，唉，不说了。明天，不，马六啊，你现在就通知那些家的父母，小学校后天就开课”“那不成啊，山里人家垒个猪圈都要择个日子，何况是学校开课。”“好吧，还的在祠堂忌祀一下。”“哦，是啊。这是山里的规矩，要不建祠堂做什么。三爷你老放心，一大把年纪了，能想到建小学校带带山里孩子，就冲这个，我马六也要代表村里的男女老少谢谢三爷啊·桂花，去，把壁橱里那瓶高粱烧取来。”桂花拿来高粱烧，马六将酒塞在三爷手里，“这瓶酒您老就带回去吧。我知道你就好喝一口。”“马六你看，三爷怪不好意思的。三爷搓着青筋暴突的手，眼睛却紧紧盯着马六递过来的高粱烧，啧啧嘴：“真是瓶好酒，不，马六。我还是不能拿”，“哎呀，三爷你就别磨叽了。”“呵呵，好。我就厚回脸皮，收下了。”
　　
　　 那时，我和这些孩子在一起做游戏。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整个人瘦的像只瘟鸡。他们都不喜欢我，三爷却疼我。孩子们都来三爷这儿，听他讲故事。在祠堂的地上，架起一笼火。三爷用一个薄铁夹着红薯，烤红薯给我们吃。那甜丝丝的香味，时至今日，我都难以忘怀。我清贫的家庭，也照样供不起我读书。所以九岁了，我还没上学。和那些野孩子混在一顿儿，蹭着三爷的烤红薯，煮毛豆吃。三爷教我们很多儿歌，“小胖孩，上窗台。偷他妈小洋钱。他爹打，他娘拉。----小小油菜花，做了嫁衣要成家。萤火虫挂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一下飞到菊花丛。”
　　
　　 我无法想象如此一个枯木一样干枯的三爷，会在乡村，聚齐十多个孩子，一张讲桌，十几张破破烂烂的在乡亲们家里凑得，长条桌子，几只豁牙漏齿的凳子。三爷托马六去乡里的学校买回粉笔，自己进山里砍来一棵几十年生的槐树。借了六四木匠的刨子。花一上午功夫做了一块黑板。万事俱备，正坐在祠堂嚼着一只黄馍就大葱。马六急匆匆过来了，三爷站起身，问。怎么样？那几家同意送孩子来读书吗？马六叹了口气，这帮榆木疙瘩，我嘴皮子磨亮了，就是不动心。什么？马六，你不是骗我吧？三爷啊，我咋能和您老说瞎话啊！嗨！还是我去找！三爷，我真是没办法了！马六懊丧的说。“恩呢，你尽力了。三爷就豁上这张驴脸，挨户求求。”三爷背着手，佝偻着腰走出祠堂，将残阳投射的光晕踩得落叶飘飘。马六望着三爷的背影无奈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