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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姨爹


作者:做梦的人 童生,778.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679发表时间:2014-04-01 20:46:12

姨爹是个老道士,已经去世多年,因为昨天外出经过一处村庄,听见一户人家里道士做法事的声响,我不由想起他。
   我们农村所谓“道士”,并不是研究老庄的学问并且身体力行的人,而是专司装神弄鬼——超度亡灵、捉鬼除妖、用符箓为人治病或者沟通阴阳以助人趋吉避凶的,也就是说,他们是一种古代巫术的男性传人。我亲眼见过他画的符,似字似画;也见过他作法,就是一套和电影里差不多的仪式,法服、响器、香案、桃木剑、青铜镜、符箓、拂尘、酒水、火焰,一样的陈设与套路。
   那时候我觉得很奇异,也很严肃,比如,老人故去、新居落成、有人得了不治的怪病,通常都要仰仗道士的法力,来安顿阴阳两界的灵魂。但我也感到奇怪,寺庙里每年念黄经,居然也要邀请他们唱上一两个星期,难道和尚对自己的法力还不自信吗?而我这位“姨爹”,我在别的文章里也多次提及,他跟我实际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只是因着我为之承宗的“奶奶”。我的姨爹在我老家曾是远近知名的道士,一生为人做过无数场法事,为很多人判断过休咎,也给无数迷惑的人出过主意,与大多数乡人比较起来,他一生都过着相对优裕、被人敬重的生活,但在他的精心操作之下,他的孙子终于放弃继承他的衣钵。在我眼中,我的姨爹是一个有着些许传奇色彩的、有趣的人。
   姨爹身材颀长,相貌清癯,经常穿一领青色长衫,脚下是一双白底、黑面、剪子口的千层底布鞋,一只一米长的旱烟竿不离手,离他两米之内绝对能闻到他浓重的叶子烟味。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翘脚坐在自家火塘与厨房墙壁形成的夹角处,默默吸着他的旱烟。他家厨房很暗,而他所处的位置却可以借着一半窗户透进的亮光,他的脸也就若隐若现于这样的半明半暗之中,略显神秘。烟头明灭,他间或把旱烟竿的铜烟斗在鞋底上磕去烟灰。等我的眼睛习惯了微弱的光线,我才慢慢看清他的面相。他已经十分苍老,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是长期接受烟熏火燎的那种蜡黄,干硬上微微透着油光。他说话态度和蔼、语速不疾不徐,带着较重的鼻音,通常来找他的人都显得谦卑恭敬,有时是诚惶诚恐;而当与家人或路过的客人交谈时,他往往更其轻松幽默,满嘴的比喻、俗语和顺口溜,很俏皮。他似乎胃口很好,吃饭时偶尔发出猫打呼噜一样的声音,吃饭过后的典型动作是直接用大巴掌抹嘴,然后露出满足、惬意的样子。姨爹家厨房火塘上方黑漆漆的檩条上总悬挂着大块的腊肉、熏鱼之类,他家的柜子也似乎是一个永远拿不完各种新奇零食的聚宝盆,而我,每次去都会受到格外的优待,好像我不是一个客人,反而是一个遗落在外、受了些委屈的孙子。
   父亲总是称赞姨爹是个“能干人”,我觉得也是。姨爹家常年不断客人,有些还好像很有身份,甚至体面而神秘。除了会给人看日子、查病患、送亡灵,姨爹还会治疯子,就是精神病人,据说被他治好的有十几例,不过似乎都是女人,甚至有人遇到生活里常见的疑难也会找他出建议。姨爹不会干农活,家里的大多数活计都是请短工,也有两个比较固定的熟面孔,都是老实木讷、生活无着的单身汉子。那时,姨爹家是我见到的唯一一家在年底请裁缝上门做衣服的。姨爹一家是个独户,半个小山窝子都是他的,茶竹菜园、果木鱼塘、牛栏猪圈一应俱全,照现在的看法,就是一个环境优美的、自给自足的小型生态农庄。虽然自己不生产,姨爹在他的“专业”之余,从事的就是栽花种树、养鱼看鸡等即使在古代也是很闲雅的事。姨爹擅于布置安排,他的庄园可以雅俗共赏,既富有自然的野趣,也颇见匠心,便利生活而含人文的情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认为姨爹也可以算是一个不脱离红尘而悟道养性的修士。也可能就是受了姨爹的影响,时至今日,我一直梦想拥有的就是姨爹家那样一个遗世独立的小庄园。在八十年代的“严打”期间,姨爹也曾被没收过做道士的法器,还被关过一段时间,但此外似乎也没见吃过什么苦头,也从未见他为生活而气恼,即使有时他的利益也明显受到损害,比如,有人偷砍了他家的树木、损坏了他家的庄稼,或者孩子在外吃了亏。
   姨爹的儿子我叫“干爷”,也就是我出生后第一个到我家的外人,我后来才得知,他实际也是我“奶奶”的亲儿子,是姨爹与奶奶的两个私生子之一。我“奶奶”的丈夫早年在大河里放排在水中丢了性命了,大儿子后来在山上割草摔死了,这个可怜的小脚女人孤苦无依,得到姨爹的照顾才继续生活下来。我家与姨爹家只隔着一道低矮的山岗,步行来去也不出十分钟的路程。奶奶与姨爹的妻子是堂姐妹,而这个姨奶没有生育,就默许了她与姨爹的私情。实际上,奶奶也不是姨爹唯一的地下情人,姨爹在远近多个村落里都有相好。但奇怪的是,姨爹依旧有着很好的人缘和声誉,好像并没有很多人介意他的风流,反而常有人夸奖他的情义。也许与姨爹相好的,和我奶奶一样,也都是身世坎坷、值得同情和帮助的妇女吧。干爷就是在这个情形之下暗中抱回去的,因此,一遇到利益纠纷,有几个视之为眼中钉的乡人还是会骂干爷“黑耳朵”。奶奶与姨爹的另一个孩子也仍是男孩,却被送了人,如算命先生所言,“克夫损子”,有儿子却不能养、老而无依,我至今还好奇这个旧时妇女的感受。据我母亲说,姨奶也是个性很好的女人,她在世时曾暗中跟母亲讲明她与干娘的妯娌关系,并叫母亲与干娘务必结为干姐妹,要一世交好。在我们这个观念相对落后与封闭的乡村,可以说,与现在那些因为小三而狼狈不堪的男人相比,我姨爹的心地以及摆平女人和舆论的本事是要过硬得多的。
   可惜的是,虽然更加善良,干爷却并没有遗传姨爹的智慧,他头脑笨拙,读书不堪,跟他父亲学道士也差劲得很,做法事念经时照书读也还是稀里糊涂,常常被人笑话。姨爹带过几个徒弟,但没一个有姨爹那样受欢迎,但好在他死后,衣钵也并没有绝传,因为他的一个孙女婿已经深得他的精髓了。姨爹自己一生做道士,大概是真正看穿了阴阳的虚假,他并不愿意自己的子孙永远从事这一职业,所以他利用自己结识的权力人士,为自己唯一的孙子谋求到了一个做医生的职位。尽管他这个孙子同样读书不进,但在我们这个混乱糊涂的现世,吃饭却已经没问题了。姨爹晚年患白内障,按本地乡村医生的偏方自己治病,以酒活吞蝎子、土鳖等各种毒虫,终至彻底失明,身体状况也跟着每况愈下。而本地人却传言他一生泄露的天机过多,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他家秘藏的人参、燕窝之类的补品也是有的,然而,他却仿佛知道自己的寿命不长,他拒绝继续为此折腾,他只是每日照旧晒太阳、烘火、闲聊、吸旱烟,待人还是一样和蔼、宽容,说话还是一样镇定,看不出脾气有什么变化,也看不出什么忧愁,就像是一个真正看透了红尘的老道士,乐天,安然。
   姨爹什么时候走的,我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许那时我正在上学,反正我肯定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我不清楚他的葬礼上是谁给唱的道士戏,也许是他的一帮徒弟吧,又或许,他根本用不上。关于他的葬礼,我能想像到的只是他自己念经的神态,眯着眼睛、似悲似喜,和他那稍带一点鼻音、姑娘哭嫁似的唱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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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尽管,姨爹是一位道士,却不是研究老庄哲学的,而是活跃于乡里乡亲的乐于助人的人儿。作者以平实的笔触,娓娓的讲述着往昔的岁月,岁月里姨爹的故事。而此文,既人物刻画生动,更是透过姨爹的故事,直击往昔与现实之真,最是值得品读和沉思。欣赏,问好。【编辑:静听】【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04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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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静听        2014-04-01 21:04:03
  没有缺点的人儿,就不是完美的人儿。遥握,祝好。
淡然静美悟禅花
回复1 楼        文友:做梦的人        2014-04-01 22:39:08
  嗯,谢谢指点!我只是写出当时想起来,没考虑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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