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的鲁中山区还是一副贫穷的面貌，农村里就算架起了电线杆，也是经常停电的，煤油灯是每家必备的灯具，乡村公路没有通，连接村与村之间的仍然是崎岖的小道。虽然改革的春风吹绿了大江两岸，但一些先进的理念和思想仍然是这闭塞的山区所不能接受的。
　　 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期鲁中山区的农村里。
　　 （一）
　　 所谓“麦熟一晌”是一点都不假的，昨天还看麦地里的麦子绿汪汪得很，芒种时节的太阳是最毒辣的，一个晌午过后，地里的麦子全都金黄一片，有点弱不禁风、不堪一击的样子。多少年多少辈了，庄稼人懂得了这道理，早在芒种前几天就用石磙碾压好了打麦场，准备着芒种这天开始收割麦子。庄稼人弯腰弓背地用镰刀收割一天的麦子，捆绑好，运到打麦场，女人们就开始一把把地把麦穗割下来晾晒，等完全晒干再用碌碡碾压。工序比较繁琐，所以麦收持续的时间也比较长，往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陆陆续续收场。
　　 晌午的太阳再怎么毒辣，毕竟没有到三伏的天，昼夜的温差是比较大的。太阳落山后，月亮圆盘似的升起来，月朗星稀，微风习习。风吹干了男人身上的汗，三五一群聚到一起，卷上旱烟，吸得“吧嗒吧嗒”地响。女人们则闷头忙着自己手里的活，一把一把地把麦穗割下来，这皎洁的月光比煤油灯要亮得多，也节省得多，庄稼地里的女人是最会算计的，节俭地过日子可是庄稼女人的强项。我们这群孩子可不同，在打麦场里追逐嬉闹，东藏西躲。
　　 瘤山爹把烟头放在脚底下用力地踩灭，起身伸了下懒腰，对唠嗑的男人们说：“你们唠着，我回家吃饭去。”然后又转身对瘤山娘说：“你跟我一起回家不？”
　　 瘤山娘没停下手里的活，仍旧忙碌着，嘴里嘟囔了一句：“死鬼，就知道吃，你吃你的不用管我，趁着月亮好我多干点。”说完抬头跟正用铁叉晾晒麦穗的瘤山说：“你跟你爹一块走吧，这会儿你媳妇大概做好饭了。”
　　 一个少女的身影出现在月光里，近了，更近了，向着瘤山娘这边走过来，臂弯里挎着包袱，脑后梳着粗大的辫子，花格子衬衣，裤腿虽显得粗大，却更能凸显出少女那双纤细的腿。少女走近瘤山娘身边放下包袱说：“娘，我做好了饭菜等你们，也不见你们回，就给你们送过来了，你跟爹快趁热吃吧。”
　　 瘤山娘慌忙撂下手里的活站起来：“哎呦！儿媳妇你咋来了？不在家好好待着！？”瘤山爹也凑过来，解开包袱拿起煎饼狠狠地咬了一口。瘤山放下手里的叉，嘿嘿笑着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凑到媳妇迎春身边。迎春慌忙避开，蹲下身替瘤山娘打理着麦穗。瘤山娘看在眼里，微微叹了口气，回头跟瘤山爹蹲下身津津有味地吃起来。瘤山碰了一鼻子灰，却不在意，仍旧很开心地转身继续忙碌着他的麦穗。
　　 (二）
　　 瘤山娘躺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喊着，王妈攥着瘤山娘的手不停地给瘤山娘打着气，瘤山爹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
　　 终于孩子从瘤山娘的双腿间钻出了头，接着是身子和脚。王妈很麻利地从瘤山娘身下的炕席上扯下一根席篾儿，迅速地将婴儿的脐带割断，然后打个结，抓住婴儿的双脚倒提起来，在后背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婴儿“哇”地一声啼哭撕裂了夜幕，一连串的动作王妈几乎一气呵成。
　　 王妈的手艺在整个粟山村是独一无二的，活了六十年，接生了四十年，用王妈的话说，村里四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在她的双手上来到人世的，也有少数的孩子死在了她的双手下。这也怨不得王妈，只怨当时的医疗条件太落后。那些孩子之所以在七天之后会破伤风而死，主要就是因为席篾儿“手术刀”的感染。
　　 王妈把孩子递给瘤山娘：“是个男孩，只可惜……”
　　 瘤山娘接过孩子，手自然碰到孩子后背上窝头大的瘤子，瘤山娘疲惫而无奈地流着泪，看着早已站在床边的瘤山爹。
　　 “唉！不成器的东西，扔了吧！”瘤山爹说。
　　 “他爹，好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再说俺娘俩天天在一起快一年了，我舍不得啊！”瘤山娘祈求地看着瘤山爹。
　　 “你要留就留吧！好歹是条命！看他的造化，活了就养着，也算对得起他，要真走了也是天命！”
　　 “我苦命的孩子！”瘤山娘的泪落在孩子的脸上。许久之后，瘤山娘又说：“他爹，这孩子命苦，就叫他瘤山吧，叫着这名儿孩子好养！”
　　 接下来的几年，瘤山娘又接连生了三个女儿，本来想瘤山身体有残疾，想再生个小子好续香火，不成想瘤山之后就断了根，生下的都是女儿。
　　 瘤山也一直没有殁去的迹象，虽然他娇嫩细口、体弱多病，但却一天天地长大，瘤山后背上的瘤子也在一天天增长，不疼也不痒，只是牵扯到腿，走路一瘸一拐的，腰杆也挺不直。
　　 (三）
　　 瘤山长大了，这在别人看来只是一眨眼的事，然而在瘤山娘这里，却是漫长的岁月跟痛苦的煎熬。瘤山给她制造了太多太多的麻烦，邻居的取笑跟背后的说三道四，瘤山的体弱多病，一直折磨着她，但她不在乎！一个母亲，无论自己的孩子再怎么不好，终归是自己的骨肉，世上没有一个母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总算把瘤山养大了，她骄傲。这么多年，她一直就在这种骄傲与折磨之间徘徊着。她在骄傲着把瘤山养大的同时，心口同时又堵上了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压得她在每个夜晚透不过气来，一直到天亮，开始忙碌一家人一天的伙食，还有地里没完没了的活儿，让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那些事情的时候，她心里才会稍微轻松一点。
　　 这块心病就是：瘤山该讨个媳妇成个家了。
　　 虽然是落后的乡村，乡村的姑娘没见过世面，在周围几个村子里自产自销，大多的姑娘也都是媒婆来提，然后是父母包办婚姻，都乖巧听话得很。但话说回来，谁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残疾? 就算人家姑娘看上瘤山心眼好，也很难过父母的那一关，毕竟心眼好不能当饭吃！
　　 （四）
　　 吃过晚饭，瘤山娘掀开炕席小心地取出钱，仔细地点了点，然后取出一部分，把剩下的仍旧放回那里，就出去了。瘤山爹在后面喊：“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去哪儿？”
　　 “你睡你的，不用你管！”瘤山娘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然后砸开了李屠户的门，割了二斤肉，提着进了黄嫂家。
　　 黄嫂是周围村子出名的媒婆，也是见钱眼开的主，见到瘤山娘提溜着肉进来，就知道所为何事，只不过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入了瘤山娘的眼。不管是谁家姑娘，一律热脸相待，这才是一个职业人员该有的态度。
　　 原来瘤山娘思来想去，人家高杆的看不上瘤山，太差的自己也反觉委屈。二妮又矮又胖，虽丑但也能看着吃得下饭，再说跟瘤山年纪相仿，瘤山娘瞅准了二妮，所以才狠着心割了二斤肉进了黄嫂家。
　　 第二天晚上，瘤山娘端着碗一口也咽不下，她在等着黄嫂的消息。果不然，黄嫂来了，手里仍旧提溜着那二斤肉，进门没等瘤山娘站起来让座，就气呼呼地把肉摔在饭桌上：“还你们家的肉！”然后一屁股蹲在板凳上，红着脖子，喘着粗气。
　　 瘤山娘慌忙站起来，倒碗热水端到黄嫂跟前，热脸贴着冷屁股地问：“黄嫂，这是咋的了？”
　　 “还咋的了？你说我也活该，跟着你凑合这档子烂事！这不，我去说亲，本来二妮她爹还很高兴，可一听说我给提的是你家瘤山，你猜人家咋说？人家没鼻子没脸地训我。二妮她爹说，‘我说黄嫂，你也提了不少亲了，年纪也不小了，你这回是犯晕啊？还是看我傻啊？还是欺负我老实啊？你犯着好人家不给提，你给俺家二妮提个残废啊？你让俺家二妮以后咋过日子啊？你让我这老脸出去咋见人啊？’你说把我气得啊，二妮她爹把我噎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家大门我差点儿都出不来了，我说过这么多亲，还是头回受这窝囊气！”说完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这可咋好啊？”瘤山娘被黄嫂一阵奚落，手足无措的样子。“黄嫂，这回让你受气了，你别往心里去，孩子还得靠你啊，不能打了光棍啊！你得给想想办法！”
　　 良久，黄嫂的喘息渐渐平息，脖子也不那么红了，她又瞅了两眼放在饭桌上的那二斤肉，缓缓地说：“办法倒不是没有。”
　　 瘤山娘像见到救星，把脸往黄嫂跟前贴得更近了：“黄嫂尽管说，只要能给瘤山讨上媳妇成家，你开什么条件都成。”
　　 黄嫂慢条斯理地说：“前几天峪村的迎春娘来找过我，迎春哥前几年开山的时候放炮不小心把腿炸断了，但人家脑子灵活，相貌也俊。哎，迎春娘也是犯愁儿子讨不到媳妇，这不，迎春娘说了，让迎春给她哥换一个媳妇。再说了，人家迎春长得那个俊啊，你四外村子打听打听，还没有谁家姑娘比迎春长得俊的。你家仨姑娘秋菊秋花秋香随便哪一个都中，嫁过去，让迎春过来给你当儿媳妇，两全其美。”
　　 瘤山娘笑了，这确实是久旱的一场好雨，便满口答应，催促着黄嫂赶早不赶晚，尽早去说和这事。黄嫂咯咯地笑着又恢复了一个媒婆本来的面部表情：“不过瘤山娘，咱话可说在前头，这事我要是说和成了，你可得好好感谢我，给我扯身新衣裳。”说完，起身提溜起扔在饭桌上的肉欲走，回头又对瘤山娘说：“你做好闺女的工作，我明天就去，等着好消息吧。”
　　 （五）
　　 秋菊看着秋花，秋花瞪着秋香，秋香瞅着秋菊。姐妹三个谁也不愿嫁给瘸子。
　　 “秋菊嫁过去吧！”最后瘤山娘含着泪无奈地看着秋菊说。
　　 “凭什么？我不嫁，谁嫁谁去！”秋菊低下头，泪像断线的珠子。
　　 瘤山娘恼了：“秋菊，你咋这么不懂事？你姊妹三个数你大，你不嫁谁嫁啊？你难道要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吗？你能看得下去吗？”
　　 “要是嫁过去，你这辈子就当没生我这个闺女！”秋菊哭着说完扭头跑出去。门，在风中来回晃悠着，漆黑的夜空像一块黑布，紧紧地将整个世界包裹了起来。
　　 （六）
　　 同一天结婚，同一个时辰拜天地，既嫁也娶，本家跟邻居聚了满满一屋子，男的商议着哪个流程该怎样做，女人们则忙碌着收拾招待客人的饭菜。笑容，像春天漫山遍野的苦菜花，黄黄的小花朵在微风中摇头晃脑，在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着。唯有秋菊，尽管早打扮了起来，红色的棉夹袄，像秋天霜打后的枫叶，像火，但那张俊俏的脸却像死灰，没有笑容。热闹是他人的，她只呆呆地坐着。秋花跟秋香站在两旁，低着头，也不敢打扰沉静如水的秋菊，害怕秋菊一时不高兴，拿自己出气。但秋菊没有这么想，秋菊不怨恨妹妹，也没有怨恨哥哥的意思，秋菊只是怨恨娘，怨娘的心怎么这么狠！秋菊心里惶恐：未曾谋面的丈夫，他是怎样的一个人？自己将来陪伴一个残疾，终其一生的日子会是多么的艰难！
　　 迎娶迎春的队伍早就启程了，来接秋菊的队伍也到了，简单地吃过饭，夜幕早已经拉了下来，天有点阴，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里，有点恐怖！
　　 木车上搭了一条红棉被，秋花把红头巾盖在秋菊的头上，秋菊又扯了下来，自己走出了屋子，面对喜庆的院子，秋菊的心是麻木的，走到木车前突然转回身，扑通跪在瘤山娘跟前，凄冷地说：“娘，谢谢你养了我这么多年，我没有报答您的，就让我给您磕个头吧，以后的日子好好照顾自己，我今天走出这个门，今生不会再踏进这个门！”说完磕了三个响头。
　　 看着秋菊坐上铺着红棉被的木推车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泪在眼眶里打转盘旋，瘤山娘咬着牙，硬是没让眼泪流下来，瘤山娘知道，这个喜庆的日子是不允许任何人流泪的，在这样大喜的日子落泪，会让结婚的人一辈子不和睦，磕磕绊绊。
　　 迎娶迎春的队伍回来了，同样，迎春坐在铺着红棉被的木车上，本家瘤山的兄弟们有推车的，有拉车的，有打灯照路的，有说有笑。车子停在大门口，院子里拜堂成亲的香案香烛早已摆了起来，瘤山娘跟瘤山爹也早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香案的旁边，这时候，瘤山娘才清洗去了刚才秋菊带给她的伤感，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容，了却了这桩心事，以后每晚就能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当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王老师抑扬顿挫地喊起来的时候；当瘤山拉着迎春的手给瘤山娘磕头的时候，瘤山娘的脸笑成了一朵花，一朵正开着的牡丹花，既大又鲜艳。王老师拿着早已打好的草稿又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今天是瘤山跟迎春大喜的日子，这是瘤山家的喜事，也是粟山村的大事，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我代表所有的亲朋好友，所有的村民们祝愿他们两夫妻和睦，百年好合，孝敬父母，早生贵子。现在举行婚礼第三项：夫妻对拜，鞭炮齐鸣，送入洞房。”鞭炮响了起来，震耳欲聋，鞭炮声响彻粟山村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个躺在被窝里的人的耳朵里，欢声笑语沸腾在院子里。我们这群孩子在大人的缝隙里钻挤着，哄抢着撒在院子里的糖果。
　　 瘤山跟迎春被送进洞房，亲朋好友也陆续散去，我们这群孩子也被赶了出来。但我们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们躲在大街上的柴禾垛里，眼瞅着参加婚礼的人们全都散去，我们便钻了出来，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溜到瘤山的窗下，蹲着身子，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新郎新娘子。在农村偷听新婚夫妻的悄悄话是必然的事情，很多经典的笑话都是在这时候墙根底下偷听来的，然后在村子传播，有一些传了几年几十年到现在仍然是茶余饭后田间地头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