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同小陈侃完大山、通罢电话，我的回忆便鬼使神差地飘至那年夏天。那时他还不是小有名气的乡村作家，跟我一样，是个日复一日按部就班的机关公务员。
　　 那年夏天的某个星期一上午，当我懒洋洋地和小陈步入闹吵吵的县政府招待所会议大厅，一扫眼前情景，颇感失望。
　　 一般宴席酒会，我脑袋削尖紧靠领导行酒令，以增进了解沟通感情。而出席眼下这类大型政府会议我通常选择坐后排摆弄手机，或者喜欢依偎某处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偷偷打盹。遗憾的是那天旮旯犄角均被先来者捷足先登了，后边几排也是坐无缺席。看来做个清闲的旁观者没戏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引涉世未深的小陈选择了前方紧挨主席台的第二排。期间，还要满脸堆笑向途经眼前的这位局长谦逊点下头、视线里的那位主任优雅招个手，藉此算作客套的寒暄。
　　 垂眸含笑的女服务员们忙忙碌碌在主席台做会前准备，摆放姓名醒目的座次牌和新采购的塑料花，调整测试话筒音量，及放置必不可少的矿泉水。虽然这种叫做瑶池牌的矿泉水口感苦涩，不比水垢斑斑的自来水强多少，每次会后皆原封不动收回去，市面亦无人问津，但它是招商引资的产物。这产物让我油然联想到了王母娘娘的洗脚水，难喝，可蕴含仙气。
　　 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的主席台布置得井井有条，台下则秩序纷乱，争先恐后的人们不按套路出牌，随意插队乱坐。不大会儿，来自各单位的参会者陆陆续续进入了会议厅，乌压压坐满一大片，身旁唠嗑的嘁嘁喳喳嘈杂声和衣物的窸窸窣窣此起彼伏响个不停。烟味、胭脂味、汗味，可能还夹杂臭脚丫子味，弥漫整座会议厅，唯独缺少芬芳的自然气息。我敏感的鼻腔备受折磨，脆弱的耳膜惨遭蹂躏，针对这些和平的侵扰无处逃遁。
　　 今天会议主题是关于落实城区改造与建设的具体方案步骤。小陈我俩是档案局代表，这类会议同我们工作性质可谓毫无瓜葛，不属业务范围之内，却也接到上级命令赶来了。万幸的是进门时，恰好目睹残联那个爱吹牛的老田正坐后排恬不知耻地跟人瞎白话，离老田不远的气象局小高手端小镜津津有味打量她的淡妆，见状，我噗嗤一乐，嘀咕声滥竽充数，心里倏地寻获了一缕慰藉的平衡感。
　　 跟随不知从哪儿低声传出一句“领导来了”，无序的嗡嗡喧闹骤然而止，整座会场更夜一般宁静。县委张书记、县政府王县长、人大李主任、政协赵主席、武装部刘部长，张王李赵遍地刘一行五人，次序井然，风度翩翩，步履稳健，缓缓步入会场。待登上主席台，张书记坐中央，其余四位领导按座次牌分别落座两旁，高高在上，未怒自威。
　　 周爽迟到了。她的建设局是今天会议的主角，参会人员顺理成章坐在了第一排。如果建设局的同志们也和我的思想品质一样靠后站，那简直太不成体统了。
　　 来晚的周爽冲他们局长吐下舌头，含羞地怪诞一笑，算表达歉意，接着伸出纤玉小手向坐第二排的我活泼地摆了摆。我眨了个挑逗的鬼眼，顽皮的周爽就顾盼生姿，巧笑倩兮。不成想一石二鸟，周爽旁边的美眉误以为我是向她暗示暧昧，竟温柔地抛了一个媚眼，羞羞答答，样子非常风骚。我先为自己的风度魅力暗暗窃喜，再理性考虑及笄之年的小美眉年纪太小，同时这般见异思迁有点对不起周爽，便收起遐想驿动的心，掏出手机给周爽发邀其一桌享用午餐的信息。
　　 “谁手机在响？”王县长阴着脸，不高兴地说：“都关掉手机。同志们，请大家严肃点，现在正式开会了。”
　　 周爽回眸尴尬地瞅瞅我，顺便扬头理顺了一下她飘逸的披肩长发。而我欲借机跟她调侃的热情像团刚刚点燃的小火苗，转瞬便给王县长冷峻的面孔浇灭了。
　　 主席台上的张书记温文尔雅，在与王县长交换彼此意见后发表了动员讲话。他首先肯定了一年来政府各部门的工作成绩，赞扬了各机关科局和乡镇班子对城区改造建设、绿化工程等市容工作做出的巨大贡献，然后又对工作中出现的一些失误跟不足进行了分析总结，最后要求全体党员干部响应国务院的号召、深刻领悟科学发展观的重要治国方针，发扬光荣的革命传统，任劳任怨，为强县富民奉献各自的力量。
　　 “接下来请王县长作《关于城市改造建设》的工作报告。”张书记放下老生常谈的空洞讲稿，扭头笑眯眯地凝望王县长，优雅地抚手鼓掌，最后说。
　　 待全场若潮水沸腾的掌声渐消，王县长冷峻的神色由阴转晴，坐得挺直，他平端一沓早已准备妥当的工作报告，双唇翕张，字正腔圆，抑扬顿挫：“道德是人类社会区别于其他物种的重要特征，也是个人安身立命的基本准则。胡锦涛同志提出的‘八荣八耻’，精辟地告知人们该以什么为荣，该以什么为耻，泾渭分明，言简易赅……”
　　 周爽悄悄回头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并非惊鸿一瞥，而是俊俏的脸蛋清清楚楚写着两字“煎熬”。王县长手中一沓讲稿起码十页以上，确实够听众喝一壶的。工作报告刚刚进行几分钟，后排便传来一串熟悉的鼾声，源点肯定是残联的吹牛大王老田——当然还另有几声分别来自不同方向的轻鼾为他和音伴奏。想吹就吹，想睡就睡，这家伙坐后排收放自如呢！我有些嫉妒老田了。
　　 “第一，以热爱祖国为荣、以危害祖国为耻。我们必须要时刻铭记，党和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任何条件、借口都不能凌驾……”
　　 王县长专心致志地讲着，半晌工夫翻了五六页。他生动富感染力的工作报告似乎引发了几位领导的共鸣，张书记隔着作报告的王县长与人大李主任不断交流眼色，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坐身边的小陈宛如中了邪，此刻眼睛瞪得圆圆的，于桌下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角。我错愕地盯着搞小动作的他，发现他的脸色比往常更白了。小陈从政法大学毕业，阴差阳错分配进专业不对口的档案局还不到一年光景，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规模如此隆重的大会——刘姥姥初入大观园八成便这副模样。
　　 “干嘛？身体不适吗？”我厌恶地皱皱眉，语气低严。
　　 小陈不作回答，欲哭想笑地瞧一眼台上，又瞧一眼我，书卷气的苍白脸上开满了“惊诧”的花朵。哭笑不得的他仿佛突然发现了新大陆，展露出用他已知语言难以阐述的情状。
　　 “你要上厕所？”瞟眼台上几位正襟危坐的领导，着急的我故作冷静，压低声音问。
　　 “他念错了……”，神秘兮兮的小陈磕磕巴巴，声若细丝，“宣读的并不是工作报告呀……”
　　 “什么？闭嘴，”掐下小陈扯我衣角的手，抓起把它甩一边去，小声警告他：“你懂什么？虚心听着得了。”待竖耳听过王县长的几段讲话，郁闷的我也瞠目结舌了，更暗暗吃惊小陈居然听得这般仔细。
　　 “可身为党员干部，我们岂能装糊涂啊？”
　　 “别给我捅娄子。你只有一个选择——装聋作哑。”我狠狠剜了这混小子一眼。
　　 历时近两个钟头的冗长报告终于落幕结束了，会场又响起一片热烈的雷动掌声。台上几位领导笑容可掬，台下听众如释重负。打呼噜的老田让整齐的掌声震醒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关于城区改造建设的各项问题，希望同志们群策群力广开言路，请提出宝贵的良好建议啊！”等掌声落停，张书记率先征求台下与会者们的意见。
　　 “政府工作报告透彻务实”，“王县长的讲话概括了我们建设局的具体意向”，“大手笔，大气魄”，“王县长讲得太好了”，“扎实肯干”，“道出了我们全县人民的心声……”
　　 台下七嘴八舌，众口一致表示绝无不同意向。
　　 “……”张书记目瞪口呆。
　　 “我有事要讲。”
　　 “好啊，小同志你说。”
　　 “王县长刚才的报告压根没有一句一字提到城区改造事宜，全部内容是八荣八耻的学习心得与论文的综合体。”先前结巴的小陈忽地站起身来，落落大方，一字一板吐出了他憋在心里将近两个小时的话。
　　 顷刻间，气氛热烈的会议厅冷场了。台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的人们目光迷惑，像一团饥渴的蚊子嗡嗡乱叫。大家不认识这一张生面孔，同时期待看到王县长的态度。
　　 “喔？”王县长的脸刷一下子红了，汗水淋漓，样子极其难看，“你是哪个单位的？”
　　 “档案局的。”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小陈的起立发言不啻晴空霹雳，令我如坐针毡，头皮发麻焦急不已。我佯装认真作笔记，不敢抬头，心里却愤愤地骂：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书呆子，市容市貌工作跟咱们档案局风马牛不相及，管你屁事？显着你了？王县长读错了你操啥心！
　　 “难道档案局也插手城建规划工作了吗？”勉强克制自己情绪的王县长睨视着小陈，愠怒不已。
　　 “有可能是秘书那里出了疏忽差池，”张书记推开话筒，侧过身，提醒陷于尴尬境地的王县长：“老王，请别激动，问问秘书吧。”他声音不大，但第二排的我耳聪目明。
　　 来龙去脉很快出来了，是王县长的秘书因马虎交错了讲稿。本来会议已经圆满结束了，可半路杀出个程交金——讨厌的贱嘴小陈让大家又继续枯坐了两个多小时，十几箱瑶池牌矿泉水破天荒被喝了个精光。招待所会议午餐延迟至下午一点半开饭。吃饭时候，又渴又饿的同志们风卷残云时都不忘生气地瞪着他。周爽更是戏谑我们档案局搞到了一个超级大活宝。
　　 大约一个月后（或者不到一个月），组织上安排小陈到本县最偏僻的村子挂职去了。我曾给他打过几次假装嘘寒问暖的电话，有一回我冷嘲热讽地问他：冒死进谏后悔不？！小陈的回答出人意料：给村中老百姓办点实事比呆在办公室人浮于事充实多了，辅导那些天真村童的功课是件莫大的乐趣。他说，对自己的选择从不后悔。
　　 没过多久，从不后悔的小陈毅然选择了辞职。他告诉我，每一个来到这座缤纷世界的人都应该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说，我们均是怀疑自己的天才，因怀疑而摒弃了固有的天赋。
　　 偶尔，档案局几个闲得无聊的老娘们背后谈论那年夏天的种种奇闻异事，提及傻帽小陈“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英雄事迹，她们便乐得前俯后仰，逗我：“当时你就在第一现场啊，最有感触了……”，我也跟着老母鸡似咯咯乐的老娘们们一块笑，并夸张地模仿小陈在会场义正词严的呆瓜样，惟妙惟肖；只是于大伙恣意的哄笑声里，内心某一根神经莫名其妙地钦佩小陈，于是就莫名其妙的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