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归燕词(短篇小说)
燕燕今天穿了一件杏黄色的隐花缎子旗袍,头发做过了,用一只亮晶晶的发卡别起,时髦而别致。
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愈发光彩照人。明媚、娇艳,像五月盛开的鲜花。
荣生啊荣生,算你小子福气!
1
今天大家都在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可究竟什么概念,盈衣搞不清。不晓得太平洋在哪里,为什么叫太平洋战争,究竟谁跟谁打?反正,要打仗,很大很乱的仗。
盈衣几乎一夜没睡。她静静地,几乎一动不动看着燕燕的脸。要不是父亲碰巧“捡”到,恐怕今生今世看不到她了。三个月,仗打了不过三个月呀,什么都变了。可怜的小姑娘,失去了家,失去了父亲和弟弟。盈衣忍不住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燕燕的头发。她的发质真好,又黑又亮,衬得小脸越发的白嫩。唉,太平洋,太平洋,太平怎么就这么难呢?
打仗要死人,很多很多人。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能见到娘,见到妹妹,见到外婆了,可是,父亲怎么办?荣生怎么办?还有眼前这个女孩子。盈衣想了大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天已大亮,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盈衣顾不得梳洗,连忙下楼。咦,人呢?正疑惑,门口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跑出来一看,好家伙,父亲居然歇了生意,“街谈巷议”呢。人们七嘴八舌,是不是从此不太平了呢?是不是那些商团士兵解散了呢?是不是苏州河南岸的铁丝网撤了呢?这些太远太空,阿六不关心。他关心的是柴米油盐是生意。要是孤岛不存在了,大家还会春夏秋冬地过下去吗?答案是肯定的。冬天自然要穿冬天的衣裳,夏天自然要穿夏天的衣裳,这不关战争的事——活着总要穿衣裳的,亘古不变。只要有生意,还怕没油盐酱醋吗?因此,阿六没把什么太平洋战争放在眼里。轻描淡写地说,听讲日本军队从虹口过四川路桥过来了。
的确,侬讲得对。一个人接口道。
死脱侬,活转来啦!阿六惊喜地叫了起来。
盈衣眯起眼睛打量这个西装礼帽、拄着文明棍、两只脚抖发抖发的家伙,半天才认出来,他是父亲的朋友王子琦。
一张陌生面孔。有人戏言,你是不是日本特务?王子琦对那人哈哈一笑:侬看我像吗?
盈衣心里说,像,像坏人!堂兄花之蝶说了,洋装瘪三最垃圾了,别的本事没有,就会追女人。
王老板,你还做这行吗?水根从人堆里挤出来。
王子琦看看水根又看看阿六身边的土根,惊奇地说,你们怎么在这里?
土根腼腆地说,听说报纸上招工人,我们就来了。
喂,侬怎么寻到这里来的?阿六拉拉王子琦的袖口,兴奋地问。
王子琦笑道,我老早晓得了,一直没工夫。老婆呢?儿子呢?好像还有两个女小人。王子琦的目光落在盈衣身上,食指点了点说,这是大的,叫……叫……花盈衣!名字老好听的。十八还是十九了?
阿六说,十八。
盈衣一直警惕地盯着王子琦,听见他问自己,脸上一红,跑了进去。
人们围上来问长问短,无非是时局啦,日本人进租界会怎么样啦,他们认为派头十足的王子琦是场面上的人,一定知道很多。
阿六可不想“公共”了自己的朋友,拨开人群,拖了王子琦就走。
啊呀,你们住亭子间?王子琦文明棍一放,一屁股坐到床上。
六个人,是六个人吧,怎么住得下?
阿六眼里露出悠远的惆怅,喃喃说,侬看见了,只剩三个人……荣生到学堂去了。他突然提高声音,还是讲讲侬吧。这几年一定像孙悟空,上天入地的,搅得结棍。
王子琦拍了一记床沿,啥地方听来的野话?
野话?尊夫人的话也是野话?
王子琦耸耸肩,咦,侬本事蛮大的么,寻到伊那里去了?
阿六紧逼,我问侬,侬是不是勾搭了电影明星差点被人丢进黄浦江?嫂子救了侬,作为报答,侬把铺子给了伊?
王子琦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阿六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王子琦突然收了笑容,女人的把戏,侬怎么就相信了呢?不错,我是和韩师傅有来往,认得几个小明星,但是,我怎么可能勾搭这种下三路呢?我,堂堂王子琦,是跟电影皇后跳过舞的!
跟胡蝶跳过舞阿六是知道的,韩师傅也是知道的,此人专给戏剧界和青楼女子做衣裳。
那么,裁缝店不开了?
唉,赚点钞票不够三个老婆用。偏心这个偏心那个,索性一个不要!大的要裁缝店,要就要吧,我看她怎么弄!两幢房子给了两个小的。反正,反正我也养不出小囡,要老婆做啥?
啥人弄得清爽。我是懒得管。阿六说,那,侬现在靠啥吃饭?
王子琦卖了个关子,这个么,讲了侬也勿懂。
阿六说了声侬骰子活络,不响了。过了一歇又说,我总归不大相信……“扒”了好几年,好不容易生意做大了,就这么丢掉了?怎么舍得?
王子琦反问,你知道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这句闲话么?
阿六恍然大悟,食指点着他说,侬在做投机生意!小子,当心点,别叫人真的装了麻袋。
王子琦笑而不答。喝了一口水说,我走了,改日碰头。
阿六说,侬留个地址,也好寻侬。
王子琦说,改日我来接你们。
平燕燕一阵风似地跑进来,拎起竹壳热水瓶,往玻璃杯里倒了半杯,端起来就喝,还没入口就扔了杯子。她甩了甩烫痛的手,瞄一眼阿六,又咚咚咚跑下楼去。
这个是啥人?王子琦瞪大了小圆眼,盯着燕燕窈窕飘逸的身影。
我师兄的女儿。阿六捡起地上的杯子看了看。还好,没有碎。
平家的?王子琦是知道阿六这个师兄的,情同亲兄弟。
小姑娘真漂亮,像一泡水嘛,绝嫩。王子琦摇着头感叹。
阿六白了他一眼。
做啥?我又没有讲错咯。王子琦挤了挤眼睛。侬呀,还是老毛病。阿六无奈地叹口气。
伊怎么在此地?屋里厢人呢?
死了,被日本赤佬炸死了,统统炸死了。
唉,作孽!租界还好。幸亏我在租界啊。侬怎么不来寻我?对,侬是要到平家去的,你们感情好啊。不过,侬怎么不带平家一道到租界来呢?算了算了,过去的事体不讲了。王子琦摆摆手,小圆眼一转,喂,我想认伊做过房女儿。好好交补偿补偿。
补偿?要侬补偿?阿六肚皮里想。但是人家也是好意,硬邦邦回掉不大好吧?往小人身上推,能推掉最好。
估计伊不情愿的,陌里陌生的……
侬叫伊来!王子琦热切地说。
阿六拗不过,又不敢直接和燕燕说,只好叫女儿,盈衣——,盈衣——
盈衣跑到楼梯口,扬起脸问,作啥?
叫侬燕妹妹来。
噢。盈衣想,准是那个姓王的出花样,没啥好事体。
盈衣噘着嘴,无精打采地走到大门口——燕燕坐在门槛上发呆呢。
燕燕,阿爸叫你上楼去。盈衣用指头点了点燕燕的右肩。
做啥?燕燕回了下头。
我也勿晓得。
燕燕懒洋洋上楼,懒洋洋问阿六,爷叔侬叫我?
阿六指指王子琦,这是我的朋友,王子琦先生,侬叫伊——
寄爷!王子琦插了上来。
燕燕斜了王子琦一眼,啥人认得侬!
燕燕!不可以没礼貌。阿六嘴巴上蛮凶,心里却是发虚:万一她动气了怎么办?他最怕她往外面一跑——这么大的上海到哪儿寻去?
王子琦站起来,躬身向平燕燕伸出手去:伯伯没有小人,侬做我寄女儿吧,我,我邪气欢喜侬。
燕燕的一双手贴在身旁不动,晶莹的黑眼珠瞪着王子琦,突然一个转身,跑下楼去。
阿六嘲笑王子琦,侬看,自讨苦吃!
王子琦嘿嘿一笑,慢慢交来嘛。他从西服口袋里挖出一卷钞票,抽出几张黄鱼头(一张十块),塞到阿六手里,这是见面礼,侬给燕燕,酒么,就不摆了,局势混乱……
阿六塞回去,啥人要侬钞票,伊又没有答应咯。
不给面子?
不是面子……咳,算了,我先收了,跟她说说看,不来事侬勿怪我。
一言为定!王子琦高高兴兴走了。
阿六叫了盈衣来,把认干亲的事说了下。他说,认就认吧,身上又不会掉块肉。这话是对盈衣说的,更是对自己说的。
盈衣幽幽地看了父亲一眼。她不愿意燕燕走近这个人,油腔滑调的,搞不懂父亲怎么放心。她很想说,不!我不同意!可是,她不敢。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
盈衣吞吞吐吐说了认寄爷的事。燕燕警惕地问,伊作啥不认你们?盈衣噎住了。她能说因为你漂亮吗?燕燕不耐烦地说,认吧,认吧。才说完,忽然来了精神:是不是可以有好衣服穿有好东西吃可以出去白相?盈衣板着面孔说,是。
2
王子琦又来了。这回是开了流线型小汽车来的。娘姨太太老妈子,弄堂口站了不少人,连张家姆妈也跑出来了,问阿六,这人是你们家亲戚?阿六说,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也是做裁缝的。张家姆妈不相信,做裁缝怎么可能买得起汽车呢?
改日告诉侬吧。阿六匆匆说了一句,钻进汽车。
汽车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飞驰。除了王子琦,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乘小轿车,荣生很兴奋,不时问东问西,阿六也不制止。这些问题也是他想知道的。
王伯伯,这车是侬买的?真漂亮!我顶喜欢黑颜色了,大方,派头!
不是,租的。
司机也是租的?为什么租啊?
王子琦没回答。盈衣也觉得这个问题很傻。
王伯伯,侬钞票真多,侬是做啥事体的?下趟我也做这个。
瞎讲,侬年纪轻轻的,要做正经事体的。
侬做的不是正经事体?
王子琦哭笑不得,我炒地皮,侬讲侬做得来吗?
荣生嘀咕道,我是做不来的。这不是投机生意吗?
小瘪三,人无横财不富,晓得吗?
王伯伯,侬住在啥地方?
先到金陵酒家,吃好饭,我带你们去。
……
谁也想不到,王子琦居然买下了整整一幢石库门,比花凌海家的那个还要大。燕燕和荣生到处跑,你这边,我那边,就是不愿意一起走。阿六心情陡然沉重:这两个小鬼,将来怎么过到一起?
盈衣也是一个人,慢慢走,从这间走到那间。她在想,王子琦会不会接他们过来住呢?这么大的地方就他一个人,真是浪费。
阿六和王子琦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家长里短瞎扯,只字不提生意上的事。
阿六问,你不想再成家了?
王子琦摇摇头,笑了。阿六看出来了,那笑容的深处似有几分落寞。王子琦已经不是战前的王子琦,有话也不直说了。
那,你要这么大房子做什么?阿六游泳似的,手臂画了个弧。
王子琦说,自己住啊,享福谁不会?
阿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淡淡说,我回去了,这阵比较忙。
王子琦说,好,我送你们。
自此,王子琦三日两头跑来。阿六不耐烦了,你吃饱了没事干,我还做不做生意了?那,我带伊出去白相来事吗?王子琦挠挠小分头说。盈衣偷偷翻了他一眼。好吧,阿六想了想,对盈衣说,侬和妹妹一道去吧。王子琦嘿嘿一笑,不放心我啊,搞个监工?盈衣抢了一句,我还不高兴去呢。王子琦也不尴尬,依旧笑嘻嘻说,喔唷,盈衣不开心了。是要出去白相相的呀,老闷在屋里要出毛病的。
三辆黄包车直奔南京大马路。王子琦打头,花盈衣殿后。走了一段,燕燕非要第一个,说王子琦挡了她的视线。刚刚调整好,一辆外国人开的敞篷汽车,突然对准盈衣这辆横冲过来,黄包车夫赶紧避进弄堂。外国赤佬,又吃醉老酒了。车夫对准过去的汽车唾了一口。盈衣往踏板上跺了一脚说,快点,跟上,跟上!晓得!车夫调转方向,一阵紧跑。下了车,王子琦说带你们开开眼界。
果然开眼界。百货百货,真是多啊!五光十色的舶来货看得盈衣姐妹目瞪口呆。
这,不是在打仗吗?哪里有打仗的意思?
盈衣瑟缩在柜台和墙的夹角处,偷看那些尊贵的客户,时髦的红男绿女——大都是男人掏腰包送给身边的妖艳女郎,这些女人大都年轻,说着带着江浙或是苏北口音的上海话,还有说英语的,她们嗲兮兮依在男人身上,像不得不绑在棍子上的,软塌塌的花秧。
一个阔太太模样的胖女人,伸出腊肠似的,又短又粗又红的手指头在试戴钻戒,脸上是十足的傲气。燕燕伸出自己的手看看,又抓过盈衣的比比,忽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说,阿姐,我的手比侬好看。语气里有些小小的得意。盈衣说,是的呀,手指头介细,皮肤介白,细。燕燕鄙夷地瞟了那个胖女人一眼,真是难看死了,一点配不上这些东西。盈衣拉拉燕燕的袖口,轻点,人家听见了要不高兴的。燕燕身后王子琦突然说,燕燕,寄爷帮侬买一样,侬自家拣!盈衣闻言变了脸色,说,勿要勿要!啥人稀奇这种物事!走,燕燕,有啥好看的。
燕燕挣脱盈衣的拉扯,说,看看又不碍咯……哎,阿姐侬看,柜台里厢的女的真漂亮!我也要像伊拉这样。盈衣不知道做店员好不好,自己是赞成呢还是反对。王子琦说,走走,吃点心去。出了门,王子琦才说,燕燕啊,乖囡,做店员顶没意思了,这点点薪水买胭脂都不够,还要应付急色鬼。燕燕问,啥叫急色鬼?王子琦哈哈一笑,啊呀,我忘记侬还是小囡,这么讲吧,就是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的那种,咳,我也讲不清爽。就是坏的男顾客,得罪伊吧,饭碗敲掉,敷衍伊吧,又坏名声。这种日脚怎么过?燕燕不做店员。那我做什么?王子琦说,当然比这个好啦,放心,包在寄爷身上。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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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