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被撕裂的年代
一、 冤魂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涛涛的黄河水,又如期来到了我们边疆农场,但它流淌的似乎不是水,而是血和泪的融汇。
黄河涛涛,如万马奔腾,那阵势堪为雄观,那声音瞆人耳目。而今的黄河,你是听不到她那令人震憾的声音的,因那对“地、富、反、坏、右”的批斗的口号,和伴着那不时的武斗的枪声,而掩没了。
夜晚,折腾了一天的卫士们进入了梦乡,大地也渐渐地恢复了它原来的沉静,黄河两岸那一排排的钻天杨,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透过这细细的声响,你偶尔可以听到黄河那充满凄情而低忧的哀鸣。今夜应该是月圆之夜啊,可是月亮到现在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天空积涌着厚厚的云层,大地一片漆黑。农场的夜晚是寒冷的,怀中未满月的女儿哭闹着不肯安睡,搅得我心烦意乱。他,已经两天没有一点音信了,不知他被关在哪个牛棚,是否有抵挡夜寒的棉被?在批斗会上,他是不是还是那样不肯认罪?而这不仅让我感觉到夜更加寒冷,而且漫长。
“嘟、嘟……”
一阵紧似一阵的急促敲门声把我惊醒,我抬头看了看墙上那个多年的挂钟已指过了十二点,小心地把女儿安顿好,才下炕。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反正家里早就被他们抄了不知多少回,想必这次他们再也找不到什么罪证的了吧?
打开门,只见群专组的李大头气喘吁吁地说道:“赶紧跟我走,要快、快点呀……”
这时我感觉情况好似不妙,慌忙到炕边,用枕头挡在女儿的旁边,披上衣服,趿拉着鞋,跟着李大头出了家门。
教导连队里黑呼呼的,死一般的寂静。我跟在李大头的身后,跟头把式地一路小跑。深一脚,浅一脚,一只鞋也跑掉了,慌忙回过头来又满地找着鞋子……
就这样,跟着李大头一直跑到连队黑五类的关押点。那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窗户被木板钉的严严实实,两扇大门关的死死得,一把大锁挂在门上。李大头打开了门,屋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一股股难闻的血腥味和尿骚味涌了出来。令我惊恐万分,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袭来。
这时李大头用手电筒往墙角扫了一下,只见两个单人炕上躺着两个人,一个人用被子全盖了起来,无法看清面目,另一个躺在炕上的人则露着脑袋。天哪!一个篮球大的头,把我惊呆了,五官已经分不清了,满脸血糊糊的,眼睛成了两个缝。如果换个人我就不知道那是谁了,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的丈夫,因为那再熟悉不过的小花被盖在他的身上。我怔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此情此景让我如何能够接受的了。到是他先说话了:“你来了……”这时群专组的李大头对他说:“利,你回家住吧,这里不能住人了。”我也没敢多问,赶紧扶着他下了炕,抱起小花被,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回家的路上,李大头才道出了真情:“白天和你一块儿挨斗的黄炳义己经死了,没敢告诉你。”啊!原来我丈夫和那个死人相伴了多半宿呀!
这一夜,利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全身的伤痛撕裂着他的心,似乎骨头都碎了,血也流干了,心也凉透了……我几次起来,给他吃止疼药,喂他水,就这样熬到了天亮。
己是早晨八点多了,太阳还没有露面,乌云压得很低,天色灰朦朦的,大地似乎还在沉睡,连队里静悄悄的。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远处传来,并由远而近。我被这哭喊声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披了件衣服朝着哭喊声跑去了。
出门一看,在关押黄炳义的门前围了许多人,人群中间一个中年妇女正喊着、哭着、骂着,而她身边站着几个穿着破旧衣衫的孩子,大的十几岁,最小的四,五岁样子。我一看就知道,这声嘶力竭哭喊的妇女就是黄炳义的老婆,她边哭边叫着:“炳义,我来啦!你等着我,我接你回家!”房门是锁着的,她用砖头砸那个大锁。正当她砸门的时候,群专组的人来了。黄炳义的媳妇像疯了似的扑到了那个造反派头头的跟前,揪住他的衣服,上去就打。那个头儿边躲边说:“你打我干吗?打我干吗?”黄炳义的媳妇边哭边骂道:“好好一个人叫你活活地给打死了,这让一家老小今后怎么活啊?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你凭什么打死他?”因为连队里出了人命,群专组的人也不敢吭声了……
围观的人们惊愕着,黄师傅好端端的一个人家,这主事的没了,抛下了妻儿老小撒手人缳了,人们为之叹息着……
连队里的人们没有人不知道的,黄炳义师傅是个和善、勤快的人,贫农出身,人很正派。可是他得罪了造反派的头头,因此那个头儿就与他记了死仇,没事就找黄师傅的麻烦。武斗的时候,黄师傅被当作“日本汉奸”抓了起来。
白天造反派的头儿带了一帮人,把黄师傅揪出来,戴上纸糊的白帽子,一边游街一边打他,黄师傅被打得直摔跟头,满脸全是土,满身全是泥,他们把黄师傅拽起来又接着打,从机一连打到一连,又到了三连,几里地的路程,黄师傅挨了一道儿的打,他的身上除了棍子伤、还有拖拉机链滚轴打的致命伤,人几次昏厥过去,有的造反派从厨房装了满满一桶凉水,泼到他的身上,黄师傅苏醒过来,哀求他们说:“别打我了,可怜可怜我吧,我家里还有六个孩子呢,饶了我吧,一家人还指着我呢……”他断断续续地说着。造反派的头头手里拿着棍子指着黄师傅的头骂道:“你老实交待,你到底是什么出身?整天装老实,还说自己是贫农!”黄师傅说:“我是贫农出身。”那些人不由分说又是一顿毒打。黄师傅被打得皮开肉绽,嘴角里流出的血溅了一地。就这样,他们不停的打,黄师傅的成份也不断的升级,从贫农一直升级到地主、汉奸,他们才算罢手。这时候黄师傅己经奄奄一息了,声音十分的微弱。他们拖着他又送回了群专点,扔到了那间又潮湿,又脏的土炕上,然后扬长而去……
黄师傅是什么时候咽的气,在临死之前究竟忍受了多少痛苦,无人知晓,也许只有上天知道。他带着怨恨、冤屈和未了的心事永远地离开了这不公的世界。后来他的遗体被火化了,骨灰由他的媳妇和孩子抱回了老家。他们这一家人,不知是哪年哪月,背井离乡从河北老家来到了大西北的。如今己是物是人非,好端端的一家人散了!妻儿老小含着眼泪,抱着屈死的冤魂走了……
就在同一天,利也遭到了毒打和游街……
二、毒打
那一年的七月。
造反派的朱队长,突然找到利:“参加造反派组织吧!你根红苗正。”
利说:“我什么组织都不参加。”朱队长又说:“你整天东游西逛,还和坏分子打得火热。”利一听就急了:“我和哪个坏人打得火热了?你说明白点儿!”“你和做饭的老黄,整天凑在一起,小心沾瓜落儿!”“我愿意!关你什么事!”朱队长讨个沒趣,沒在说什么。心说:“小子,你等着,不服是不是,看我怎么收拾你!”
利照样各连队瞎窜,今天去七连,明天也许又跑到三连,和一帮哥们,整天混在一起。有一天,突然开回一辆跃进牌汽车,我问他:“哪来的?”他说:“在三关囗捡的,派性武斗,人跑光了,丟在那里,我就开回来了。”我说:“赶紧送回去,别找麻烦!”利说:“我又不是抢的,怕什么,玩两天我就送回去!”果然,他开着车跑到大武口兜风去了。等他从大武囗回来時,我却已经在痛苦,疼痛,无助之中,生下了第一个女儿。
生第一胎,我整整折腾了两宿儿三白天,利不在家,连里派了卫生员,又开了一辆拖拉机,把我送到银川市医院。正好,五连的兰京路和丽英明夫妇也来帮我,他们是受利的委托,一同和我去了医院。
拖拉机在银巴公路上颠簸,我的肚子愈发疼的厉害,卫生员一边给我揉着后腰一边安慰着我,小路和小丽也不知如何办,只是和我一起着急。到医院的第三天早晨,折腾了三天两夜的我,终于生下了美丽的女儿,小丽和小路夫妇说:“看,天上的彩霞多美呀!于是给我的第一个女儿取名为霞!”
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利把我们娘俩接回了家。因为是在月子里,利也不出去玩了,每天给我做点吃的,还给女儿換尿布,你说他一个大男孩,所作的这些事,应该是挺难的,可他却像个熟练工一样,干得挺内行,他记着,他母亲生下的四个妺妺和一个弟弟,是如何照顾她们的,他受到潜移默化地影响。
离女儿滿月还有三天的時候,梁大哥和小张来到家中,他们急促又带有骇怕地吿诉我和利:“今天下午朱队长要收拾你和老黄。你老婆还在月子里,跑是来不及了,索性你多穿些衣服,防着他们打你,我们也保护不了你了,自救吧!”他们的一席话,让我和利十分感动,在那个昏天黑地的年代,谁敢站出来管闲事啊!
梁大哥和小张都是北京知青,他们善良,经常帮助我们家,至今我都不能忘记他们的救命之恩……
下午,朱玉山用拖拉机从四连拉了十几个人,(因为利在机一连人缘好,沒人会听朱玉山的话,一块儿收拾利,所以他叫别连的人来打利)他们拿着棍子,气势汹汹来到我家,连推带搡把利托到了会议室。我不顾一切奔出门外,怀里抱着未滿月的女儿,直奔会议室而去,这時,会议室里已座滿了来开批斗会的新老职工。朱玉山拿出了早以写好的牌子挂在了利的脖子上,上写着:“流氓杀人犯……”。他又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用一腔纯正的河南口音念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今天开批斗会就是革命行动!”他声嘶力竭的声音,让在座的人无不害怕,惊恐。接着,他便挥舞着手中的拖拉机链滚轴,指着利的脑袋说:“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吗?”利说:“我沒犯罪!”“你强奸了几个妇女?”利抬起头来:“我沒有!我是交朋友!”他极力为自已辯解。朱玉山又拿出毛主席语录让利念:“翻开第几页,念!”利念道:“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还沒等利念完,朱玉山便拿起手中的链滚轴朝利的身上打去,跟着,四连的人也蜂拥而上,一顿乱棍将利打倒在地,利抱着恼袋,在地上翻滚,这時候,我再也坐不住了,抱着女儿疯了一般扑向朱,并问他:“你凭什么打他?他犯了什么罪?你公报私仇!”朱不听这一套,咬着后糟牙嚷道:“给我打!”
他边打边用脚踩着他的脑袋,用链滚轴打他的脑袋,顿時,鲜血从他的头上流出,一直流到嘴角。我抱着女儿,无助而又悲伤,只得又求那些打人已经不能控制自我的一群暴徒。我哭着,跪到地下求他们,让他们绕了利!可是根本无济于事,朱说:“再哭!打得更恨!”怀里的女儿也被这惨景吓得嚎涛大哭!当時那阵式,让许多老职工也偷偷落泪。有一个老职工壮着胆走到我跟前说:“起来吧!看把孩子吓得!”说着,她扶起了我,我抱着女儿跌跌撞撞跑回了家。
待我将女儿放到床上,堵了一个忱头,又跑到街上。这時,外面己聚了一堆人,利和上午挨完批斗的黄炳义师傅站在中间,他们每人戴一顶纸糊的白帽子,手里敲着小铜锣,嘴里不停地喊着什么,因为人多,杂乱,我并未听清楚。可是利的一声:“水!”我却听得真真切切的,我一看,利己全身滚着土,脑袋上的血还在往下滴,只见那白净的脸就像沾滿泥水,眼晴肿得成了一条缝,嘴脚儿肿得撅起老高,还在不停地,不情愿地喊着什么。他从人缝中,第一眼就看到了我:“水!水!”我说:“利,你等着,我给你拿水去!”说着我赶忙跑回屋,端了滿滿一缸子水,拨开游斗的人群,将水递到利的跟前,用颤抖的手,端到他嘴边,喂他这口救命水,他几乎是在不能张开嘴的情况下,连喝带洒地灌进了这缸子水,然后在造反派的棍棒之下,挪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黄师傅一起朝一连的批斗现场走去。
一连的批斗现场已是人山人海,平時不怎么出屋的老人也柱着柺杖出来看“热闹”,小孩子揽在大人怀里,竟等着看“一场大戏的演出”。
也不知是谁用叠水闸门做的两块牌子,重约40斤,板子上面拴了一根细铁丝,牌子上沾着大白纸,分别写着:打倒日夲汉奸黄炳义!打倒流氓杀人犯……!朱玉山等造反派不由分说,就将两块牌子挂在黄师傅和利的脖子上。场中,有人带头喊口号,全是打倒一类的词,旁边还站着几个陪绑的。有历史反革命陈……,有五类分子李……,朱叫黄师傅和利把头抬起来,原因是让他们用脖子拎起那重几十斤的牌子,黄上午己经挨过一顿毒打了,他全身瘫在地上,脑袋倚在牌子上,不能支起那牌子,朱就说:“装死!接着打!”顿時,黄师傅被打得昏死过去,朱说:“上水泼!”不一会儿,就从食堂提了一桶水,哗啦一下子全泼到黄师付身上,老黄又慢慢苏醒过来。朱又把注意力挪到利这边,利使出全身最后一点劲儿,硬把脖子埂起来,否则又要挨打,只见那拴在板子上的细铁丝己深深扎进利的肉里,血顺着脖子滴下来,流了一身,脑袋上的血还沒止住,脖子上又在淌血,利成了一个血葫芦。
在一连的批斗现场,利沒有再遭毒打,好在一连的人许多都是和我同坐一列火车的知青,沒有对利下手。后来,造反派又把黄师傅和利拉到三连挨批斗去了,那天由于残忍的批斗和折磨,利被送到卫生所打了一针强心针,晚上他们又被拖回机一连,丟进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土坯房子,锁上了一把大锁之后,造反派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