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失足女鬼(小说)
第一节
徐晓枫决定把20天的年休假放在国庆节之后休,这样加上法定假日差不多快有一个月了。她要利用这段难得的整块时间到乡下居住,以便把手头研究《聊斋》的资料好好整理一下,出版社已经催过几次了。刚开始打算到一个农户家或农庄的,但那地方还是有点喧嘈,于是想到了处室里许小杰的老屋。那老屋在郊县一个古镇上,自从去年他母亲去世后,就一直空着。去年春上到那里吊唁他母亲时,她一下子就喜欢了那个古镇和那几间老屋。
和现在许多农村老镇一样,那里十分安静,差不多是冷清了。长长的青石板街道上很少有人走过,街两边一半的大门是关着的,偶尔有打开的,看到的也多是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空巢老人。这个小镇在同类中更为冷清,因为几里路外的高速公路出口处正在兴起一座新镇。镇政府也于去年夏天搬过去,更加速了老镇的衰老。
听说徐处长要借住自己的老屋,许小杰很是高兴,说道:“那可是真叫蓬荜生辉,都可以写进县志了。”
“有这么夸张吗?”徐晓枫笑了。这么多年来,她和许小杰夫妇关系一直不错。
“不过那儿条件实在是太差,过了九点想买一块豆腐都困难。还有那老屋一直没收拾,灰尘怕有几寸厚了。后院的几间厢屋不知道坍了没有?估计也就剩几根房梁了。要不我先回去修葺一下?”许小杰抬眼看着她。
“许科长,你以为我是住行宫呀?要是你这么认真我还不去了。再说,在残墙断壁中研究《聊斋》才更能得其神韵。只要有水有电就行,我又不是千金小姐,连厕所是大粪坑我都上过。”徐晓枫哈哈大笑。
“水电倒是有,卫生间我是修过的,不用到街上的公厕。什么时候动身?我送你去。”许小杰说到。
“如果你家没什么传家宝,给我一把钥匙就行,我自己去。房租就免了。”徐晓枫又笑了。
“呵呵,什么传家宝也没有,那我明天把钥匙带来。真的不用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你还是陪你夫人小孩到桂林吧。”
许小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有点迟疑:“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说,什么事?”
许小杰吞吞吐吐道:“我们家在那里住了好几代人,我自己也住了二三十年,从来没遇到什么脏东西,可上半年小黄和我回家,说在墙头上有个女鬼冲她笑。”
“哈哈,这个你也信?哪有鬼呀?一定是她幻觉。那好呀!真有女鬼,我请她品茶喝酒,一同讨论《聊斋》。”徐晓枫笑得前仰后合。
小黄第二天送钥匙时,又把那个女鬼描述了一遍:听道士讲这样的女鬼应该叫花仙子。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打扮的妖艳且俗气,嘴唇涂得红红的,一笑露出两个白花花的大门牙。先是坐在墙头上冲她笑,那时天才擦黑。后来晚上,她倚在床上看电视,那女鬼又来了,是穿门而入的,一步步向她靠近。她好害怕,四肢动荡不得。好在许小杰从外边回来了,开铁门的声音很大,她就倏地不见了。
“穿什么衣服?”徐晓枫来了兴致。
“头发染得红不红黄不黄,穿天蓝色吊带衫,黑一字裙,方格丝袜,高跟皮鞋。”小黄绘声绘色的说道。
“我的妹呀!那是你在街头看失足女看多了。哈哈,就冲着这些,我还真去定了。而且不要你们陪,人一多就把她吓跑了。”徐晓枫兴奋地接过钥匙。
第二节
虽然是国庆佳节,但小镇上并不见热闹,几个城里人模样的在大声说话,这更反衬了小镇的冷清。
许小杰家在小街深处。迎面三间青砖小瓦屋,屋顶上有好多青苔还长有几颗青草。开门后,一股霉味迎面扑来。从乌黑的屋梁看,这屋子有好多年头了。正屋的后面是个院子,院子前半截铺有青砖,但颜色已经发黑了,后半截则堆放着不少土块,长满了杂草。院子的右手是一排厢屋,远处的两间屋顶上有几个窟窿;院子的左手是一堵齐胸的土墙,延伸到河边。河水深深黑色的,上面漂浮着水花生和塑料瓶之类的杂物。河对面是大片农田。土墙的那边是另外一户,格局和这边一模一样,和这边形成对称。估计当初是一家,后来弟兄分家才一分为二的。
徐晓枫花了快一天时间,才把三间正屋和厨房卫生间两间厢屋收拾个大概。
厨房不大,水龙头旁的一个大水缸占据了不少地方。她原打算把水缸移开的,后来想想或许是这里会停水,于是把水缸清洗后满满的放了一缸水。之后还真的停过几次水,她都佩服自己的睿智了。
夕阳斜斜的从厢屋顶上落过来,院子里一片静谧。她搬出小方凳,坐在桌边喝茶。这时东边的院子里有响声,是搓衣板上搓衣服的声音。她捧着茶壶,凭墙一看,不禁心头一惊。一个黄头发,穿天蓝色吊带衫,黑一字裙和黑丝袜的女人在洗衣服。不过她很快镇静下来,因为斜阳把她的身影长长的投在青砖地面上。那说明,这不是小黄说的花仙子,而是一个大活人。
那人也看到了她,停下活计,抬起头,友好又谦卑的冲她一笑。她也报以一个微笑。
“你也是房客?”黄头发女人问道。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相貌平平,口红涂得很重,眉毛画成一条线的女人。
“不是,我来暂住几天。许小杰是我同事。我叫徐晓枫,你呢?今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互相关照呀!”徐晓枫礼貌的回答道。
“我叫谷二珏,两个玉的珏,是我爸起的名字。是这里的房客,房东是我在常州认识的。”女人说完又低下头搓衣服。
“你忙吧。”徐晓枫发觉院子里整齐的种着两墒蔬菜。
听口音,这女人不是本地人,应该是长江中游一带的。
谷二珏白天很少露面,只有到了傍晚才会出来洗衣服或做别的事。晚上会出门,天黑前后,传来锁铁门的声音。深更半夜,如果徐晓枫还没睡着,也会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
这女人应该是个失足女,徐晓枫推测到。
第三天傍晚,隔壁传来两个女人说话声。徐晓枫吸着烟,拿着手稿,漫不经心的看过去。多了一个和谷二珏打扮的差不多的女人,只是年龄还要大些,也更肥胖一些。
五号那天,下了一天雨。晚上,徐晓枫打着雨伞在街上散步,一来梳理一下手稿中的几个观点,二来欣赏小镇的夜景。
走到街南头,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一个90岁的老太太去世了。怪不得今天爆竹响个不停。一旁的空地处灯火通明,搭着塑料棚,有人在唱扬剧,台下有七八个人在听戏。她也端了一张小板凳坐下来听。旦角和生角虽然唱得不很规范,但也淳朴、清脆。徐晓枫早年写过一篇《论扬剧的小开口与大开口之关系》的论文,对扬剧也算上是半个行家了。
散戏后,夜已深了。朦胧的路灯,滴答的雨声,皮靴落在青石板上的卡擦声,都令小镇有几分朦胧诗的意境。她感到很惬意。
快到许小杰家时,远远看见一个女人在街边的屋檐下徘徊。走近一看,是谷二珏。徐晓枫思考是不是和谷二珏打招呼,说不定她这时候正在揽生意呢?
倒是谷二珏先开口:“徐老师回来了?”
“哦,是小谷呀?外面下着雨也不打一把伞?”徐晚枫关切地问道。
“钥匙在小白那里,我进不去。”她无奈的摊开手。
“那到我屋里坐坐吧,别淋着雨生病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谷二珏并不推辞。
进屋后,徐晚枫拿来毛巾给她擦脸。擦完后,谷二珏盯着桌上满满的稿纸和四卷本《聊斋志异》,问道:
“徐老师也喜欢《聊斋》?”
“是呀!你也喜欢?”
谷二珏翻动《聊斋》:“好版本,这是民国初年三联书店的。当年我家有一套五卷本,是清朝咸丰年间的。可惜那时我太小,又是竖排繁体字,看起来太吃力。”
真是高手在民间!徐晚枫不禁大吃一惊,一位风尘女子竟对《聊斋》版本这么熟悉。咸丰年间那套书,现在差不多是善本了,就连许多研究《聊斋》的专家也未必知道。
这一晚,因为《聊斋》的由头,谷二珏和徐晚枫推心置腹的交谈。 徐处长由此也知道了二珏不幸的人生故事。
第三节
“你刚才说你家有一套咸丰版《聊斋》?”徐晚枫瞪大眼睛问道:“现在还在吗?”
“早不在了。”谷二珏说:“我爸去世后,我妈把他的书都当废品卖了。我放学回家时,收废品的人早就走了,我和我妈大吵了一顿。”
“你爸以前是干什么的?”徐晚枫为她和自己各沏了一壶热茶。
“他以前是大学教授,后来被打成右派,平反后在我们乡中学做教师。校领导撮合他和做清洁工的我妈结了婚。当时他48岁,我妈24岁,整整是一倍的年龄。我爸可喜欢我和我姐了,一直到我们六七岁还把我们扛在肩头,给我们讲故事。我16岁那年,他得肺病去世了。”
“你看《聊斋》最喜欢哪一篇?”徐晚枫看见她眼里噙着泪水,不忍她沉浸在对父亲痛苦的回忆里,故意用话岔开。
“最喜欢《小谢》。”谷二珏脱口而出。
“那段借尸还魂的爱情真的很凄美离奇,成书以来不知打动了多少读者的心灵。”徐晓枫盘算着她们下面该谈怎么谈,她更想了解谷二珏目前从事的职业一些情况。看来对于失足女不但男人感兴趣,女人也是一样的。
“如果我爸知道我现在在做这个营生,他非气死不可。”谷二珏幽幽的说。
“你现在做什么呀?”徐晚枫故作惊讶。
“徐老师真是明知故问,我做什么难道能瞒过你的法眼?就我这身装束,连街上的小学生都知道我是一个鸡。他们经常在我后面高声的说:一只鸡加一只鸡等于三只鸡,为什么?肚子里还有一只鸡。不过让你想不到的是我做的是最下等的鸡。不在歌舞厅,不在洗头房,不在浴室,只是一个站街女,男人就在路边树下草科里操我。”谷二珏流下泪水:“当年我爸给我们起名字时说,女孩子要冰清玉洁,担心一个玉不够,就用了两个玉。我姐叫大珏,我叫二珏。可如今我连瓦片都算不上,只是一双千人踏万人穿的破草鞋。哎!”谷二珏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流下。
徐晚枫又把毛巾塞给她,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性工作也是一种职业。既然是职业,就没有高下贵贱之分。相对来说,你是依靠自己的原始资本挣钱,比那些贪污腐败的脏官和坑蒙拐骗的奸商要干净得多。”徐晚枫说这些话并不是纯粹宽慰谷二珏,这也是她一贯的观点。
“徐老师,你这是真话?不是哄我开心吧?”谷二珏把毛巾递给徐晚枫,吃惊的看着她。
“我不骗你,对于同性恋和性工作者,我一直持尊重态度,这也是各人的权力。你不偷,不抢,给别人提供生理满足,给别人带来快乐,何错之有?因为付出而收取费用,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徐晚枫挪了挪身子靠近她,把她手拉过来,合在自己的手掌中:“你听说过流氓燕的故事吗?”
“没!”谷二珏激动地使劲摇摇头。
“她是一个单身母亲,一个洗头房的服务员。看到许多来城里打工的农民工常年得不到性生活,于是办了一个“流氓燕工作室”,免费为民工提供性服务,但后来被封了。”徐晚枫把桌上的一盒烟拿过来,打出一支给谷二珏,自己也点上一支,继续说:“以前我一直以为性工作者是个道德问题,而不是一个法律问题,自从看到流氓燕故事后,我就认为,即使在道德上,性工作者无愧于任何人!”
“徐老师,你真好!谢谢你!”谷二珏眼睛红红的,语无伦次地说道。
徐晚枫似乎意犹未尽:“一个自杀者,把自己身体都搞没了,也不犯法;如果是一个人能砍下自己的手腕,我们还会赞赏叫壮士断腕;即使是一个小偷自残,我们也会给予同情,可偏偏一个妓女临时转让自己身体的使用权,怎么就犯法呢?这是哪家的道理!”
谷二珏吃惊的看着徐晚枫:“徐老师,你说的真好!这理儿怎么一经你说就这么好?”她吐了一口烟,低下头,好久说道:“不过这些道理我压根没想过,我走上这条路,是为了我的家人,为了他们能够活下去。”
“孩子,说说你的身世吧。”徐晚枫为她们个续了一些茶。
“徐老师,别叫我孩子,我都40多岁了。”谷二珏不好意思的笑了。
“看上去不像呀,你真会保养!叫你谷妹吧。谷妹,你是哪儿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是湖北人,生活在汉水边的一个小山村。大前年,我老公得肝硬化死掉了。确诊后,他死活不肯看,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死去而不管。我不但卖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欠下亲戚几千块钱债。最后他真的不肯看了,趁我不在家,喝大麻水死了。
“我上有公婆,下有一双儿女。女儿那时读高中,儿子读初中,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十几亩山地就是长金子也不够我们用,于是把家里家交给了公公婆婆,我出来打工了。
“我一个农村妇女能做什么呢?开始帮人家洗盘子,一个月挣1000多块。可这点钱连孩子的学费都不够交,于是兼职做了站街女。下班后,到街上路边,给男人摸一次上身2块,下身5块,睡一次有时10块,有时20。像我这种农村黄脸婆,主要客户是农民工和城里那些闲着没事的老头。农民工急吼吼的,恨不得把人操死。城里的老头最麻烦,睡一次能折腾几个小时,把人急死了。想想这些,我死的想法都有。可每次看到能把钱寄回家,家里人能把日子过下去,我又很开心,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值得。”她捧茶杯的手在颤抖:“徐老师,你说我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