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旧阴的很沉，雨还在迷迷蒙蒙地飘。
　　 二十里地的路程，她骑着电车赶了一个多小时。虽然穿着雨衣，她的身上也湿透了。站在那辆红色小轿车前，她浑身发冷，颤抖的心更比身体要冷过一千倍。
　　 他正在驾驶楼里吸烟，烟雾环绕着他。天已经很暗了，他的心比天空还要阴沉。
　　 她的身影让他阴沉的心一抖，愣了足足一分钟。
　　 他站到她面前：“这样的天气，这么难走的路……”
　　 他没再说下去，泪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打开车门，为她脱掉雨衣，把她推到车上，关了车门上车。
　　 反光镜里，他看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泪如雨下。
　　 二十天，二十天的时间改变了她的容颜。含笑的大眼睛浮肿绝望，白皙红润的脸颊写满了憔悴，丰满匀称的身材好像已经弱不禁风。
　　 他侧过身子，为她脱掉外衣，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
　　 她偎在他怀里，凉凉的液体落在她脸上，与她的泪水合二为一。她听见了他的声音：“对不起，委屈你了！”她突然就不能再控制自己的情绪，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他一只手紧抱着她，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嘴里发出长长的叹息：“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长这么大没做过任何昧良心的事，唯独愧对了爱我的女人。十年前她因为与我的母亲不和，离开了我和我不满十岁的儿子。我是家里的长子，奉养父母是一个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我不能随她而去，我要留在父母身边。我为了父母失去了她。现在你又因我的父母和我的儿子，绝情地离我而去，我依然绝望和无可奈何。我不能舍弃已年迈的父母和这个已经没了妈的孩子。一个男人不要父母和孩子，他还叫人吗？”
　　 她没有看他。他曾经是她温暖的港湾，是她心灵的暖巢，是她遮风挡雨的大树。现在，他已经不属于她了吗？
　　 当她穿过立交桥下的积水时，重重地摔了一跤。那一刻她的心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冷窟，她不想再站起来，想让对面开过的汽车从她身上碾过，结束这无休无止的烦恼。但车在她身边停下，司机把她拉起来，还帮她竖起了电车，说了一句：“注意点，快回家吧！”
　　 “家，我的家在哪里？我没有了家！一念之下，我没了丈夫、没了孩子、没了家！”
　　 他和前妻生过一个儿子，这她知道，第一次见面他就告诉了她。他的儿子和爷爷奶奶一起在乡下过。他的儿子学习不好，初中毕业后和别人结伴出去打工。回老家时她和他的儿子见过几次面，谁也没理谁。“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别扭，所以看到那个男孩想和她打招呼时，她把脸转向一边。
　　 她曾是村里最美的姑娘，又心灵手巧，家里地里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到了出嫁的年龄，媒人不断地上门提亲，母亲左选右挑，但她就是不点头。她羡慕城里女人的生活：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定时上下班，下了班挽着老公的胳膊，或一家三口逛公园。因此媒人介绍的乡下小伙，她都找借口拒绝。不知不觉错过了结婚的年龄，她成了村里唯一的大龄青年，但她的择偶标准并没变，条件只有一个：只要能去城里上班，其余的都好商量。媒人给她介绍他，人长得帅气，家庭也挺好，在城里开出租，结婚后可以带到城里生活，只是刚离了婚，有一个男孩。父母坚决反对，但她动了心，瞒着父母跟着媒人偷偷地和他见了面。他幽默风趣的语言和英俊潇洒的外貌吸引了她，于是下定决心，以身相许。父母拿她没法，只有随她去了。
　　 她自己生了孩子，和他一起过三人世界。两个人辛辛苦苦地过日子。他开车，她打工，十年的时间，他们用全部的积蓄在城里买了新房子，置了新家具。
　　 婆婆病了，病了就病了，拿钱看病。又不是一个儿子，充什么孝顺，出院后接到自己的家，说老二在外地，在外地就可以不养老人？
　　 接来婆婆也就罢了，谁没有父母，也只有忍耐。公公又跟着来，要照顾婆婆，还是认倒霉。他的儿子不想在外地干了，要在本地找个活，说什么到了找对象的年龄，想在本地处个对象，也要来家里住。“接下来呢？”她不得不想：“他的儿子要往她的新房里娶媳妇？再接下来，天哪……”她不敢再想下去，坚决不同意!
　　 他说：“让我想想。”
　　 在他想的同时，她新房里多了三口人。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没人在乎她的感觉。她一进家门，就拉下脸来连顿带摔，一进卧室就与他吵闹。那三口人还真有涵养，不与她计较，无视她的存在。他挣的钱不再全交给她，他回到家就陪父母和他的儿子在客厅聊天，然后一个人看电视，琢磨着她睡着了才回卧室。她醒了给他闹，他就回客厅睡沙发。
　　 她要发疯了，凭什么在自己的新房里这么委屈自己？
　　 她掀掉了沙发里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你再这样沉默我就去法院提出离婚！”他坐起来但不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任凭她发泄。
　　 天还不明，他就出车了。
　　 她爆发了。
　　 送孩子上学时，她对老师说这一段她没时间来接孩子，孩子有事让老师打孩子爸爸的电话。然后她在外面租了房子，找车把家里的家具都拉到租的房子里，包括床和厨房用品。
　　 两个老人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不敢说话。
　　 他打她电话，她不接。
　　 她给他发信息：“你自由了，我不再碍你一家人的眼。”然后把他的电话设到黑名单里。
　　 她以为他会把他的父母和儿子送回老家，再发疯似地找她。
　　 但她什么也没等来。
　　 十天了，她没他的音讯。
　　 她去幼儿园看孩子，老师说孩子的爸爸按时接送孩子。她打邻居的电话，邻居说他把老家的家具拉到新房里，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没发现什么异常。
　　 她拨通他的电话：“你打谱怎么办？”
　　 他冷冷地回答：“悉听尊便。”
　　 “离去没让他想到争取，而是让他想到了放弃。”她悲哀地想。
　　 她白天照样去上班，晚上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整夜落泪。她在心里一遍遍地想：人们都说红颜薄命，这话要应在自己身上吗？
　　 自己将何去何从？
　　 继续这样和他僵持下去，可能自己就要步他前妻的后尘，舍了孩子离他而去。自己离开了这个家，他还会再娶吗？想到这里，她不由打了一个冷颤。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这么冲动地来考验他对她的感情，原来吃亏的是自己。他是把亲情看得比爱情更重要的人，不会在她面前妥协，否则也不会为了父母任他的前妻远去。他如果再娶，她买的房子会是他的新房，他要不娶，她买的房子，会是他前妻儿子的新房，而她的儿子，要么跟着爷爷奶奶回乡下，要么轮到后娘手下，他的第三个妻子会像她对他前妻的儿子一样，不屑于正眼去看一眼她的儿子。
　　 又这样想了十个晚上，哭了十个晚上，她不能再挨下去了。
　　 自己的儿子，那个可怜的小宝贝，以前一天也没离开过自己，现在每次相见都抱住她嚎啕大哭，身上穿的也不伦不类，脏兮兮的。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是自己的心啊!没有孩子，没有家，活着还有什么希望。自己再这样熬下去，会心力憔悴，枯竭而死！那个没心没肺的给了自己孩子的臭男人，竟然在星期天拉着孩子跑出租，也不给自己说句软话，算得什么男人？
　　 昨天孩子的老师说了，庄稼到秋收的时候了，这几天孩子的爷爷要来接送孩子，他爸爸开车回家收庄稼，吃住都在地里。她能想象出来，他带上馒头、咸菜和开水，再拿上一床被子，把车停在地头上，没日没夜地不停劳作，直到把玉米晒干卖净，种上小麦。以前的每个秋收他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是那时婆婆还会去地里给他送饭，有时晚上他还会开车家来住一宿。他回家时她会给他做可口的饭菜，让他把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换下来清洗，再把准备好的水果、点心给他放到车上，嘱咐他悠着点干，多吃多喝，别累着，别上火。
　　 “这个没良心的”，想到这里，她不由骂了一句：“当初宝贝宝贝地叫着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为了自己的父母和那个女人的儿子，竟然忍心让我孤苦伶仃地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可见夫妻感情是最经不住考验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狗屁！世上只有爹娘和孩子最亲，见了爹娘和孩子，老婆就是可有可无的了。她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父母恩是什么都不能代替的，血缘情高于一切。”当时她问他：“你对我的感情呢？”他说：“高于对我自己，但不能与父母并列。”现在她明白了：她在他心中，不但不能与他的父母并列，还不能与他前妻的儿子并列。他会放弃她，但不会放弃他的父母和儿子。他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年，十年的坎坷和风雨没动摇过他们的感情，他把挣的钱都给了她，她把这些钱存起来买了房子，本以为有了房子就在城里有了家，好日子要开始了，却演出一场这样的闹剧，让她进退不是，难以收场了。
　　 她不能再沉默，她要他给她一个交代。因此下班后，她骑着电车，顶风冒雨回老家的地里去找他。
　　 天完全黑下来了，没有月光，没有星星，她的哭声渐渐变小，又听见雨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
　　 他擦干自己的泪水，不再叹气。他告诫自己：自己是个男人，要有男人的担当。父母、孩子、老婆，这些都是属于自己的，都不该受到委屈，该受委屈的只有自己。
　　 他依旧紧紧地抱着她，声音里满含爱怜和愧疚：“对不起，你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儿子，我却不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我是男人，我有男人的责任。父母给了我生命，我不能在父母年老后抛弃父母不管；儿子是我生命的延续，他妈虽然离我而去，他也是我的血脉，是我不能推卸的义务。
　　 “我的父母为我养了他十几年，现在父母没这个能力了，我只有担起父亲的责任。十年的同甘苦共患难，你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也不忍让你受委屈。你赌气从家里搬出去，搬走所有的家具，带走所有的积蓄，我不怪你。你还年轻，也漂亮能干，不该跟着我受委屈，你如再嫁个大款，我也不恨你，我不会再娶，待我们儿子的心和待老大一样，不让他受一点委屈，只要你心里能好受就行。”
　　 她一下子挣脱了他：“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你是说你要给我离婚？”
　　 他重新抱住她：“我是在自责，我是在说我无能，如果我有很多钱，能买到三套房子，父母一套，老大一套，我们一套，肯定我们还是幸福的一家。现实是我只有一套房子。俗话说：柴米的夫妻。我不能给你富足的生活，也不忍让你跟着我受罪。”
　　 “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人，你以为我重物质不重感情吗？”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突然笑了：“我知道你对我真心，当初不嫌弃我结过婚，而且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顶着家庭的压力和我走到一起，跟着我在城里打工。虽然你不愿接纳我的儿子，但对我的父母很孝敬，每次回家都会买很多东西，我把他们接到城里住一段时间，你也没反对过。我心里都记着，因此对你的父母也像对我的父母一样亲。你想一想，这十年来，我对你的感情怎样？每天的钱都如数上交，回到家还洗衣、做饭、看孩子，你要闷了，我就是不出去挣钱，也会开车带你出去散心，你看中的衣服首饰，花多少钱我都没皱过眉。当然，你也不是不过日子的人，除了偶尔不顺心时对我打几声雷，下点暴风雨，也没特别折磨过我。”
　　 “你挣的钱全给了我，我自己也没闲着。打工挣了钱也从没舍得乱吃乱花，你身上的衣服，哪一件不是我给你买的？”
　　 “就是，有你这样的好老婆，我就是没衣服穿也美滋滋的，所以从来没想过自己去买衣服。”
　　 “我嫁给了你，就一心一意地给你过日子，十年的青春都给你了。但你心里装的只有你的父母和你的老大。”
　　 “你这话是不对的，我不关心你的父母吗？三天两头的带你去给他们送东西，爸妈叫的比亲儿子叫得都亲，你爸那次住院我十天没做生意，天天长在医院里，同病房的人都不知我是女婿，把我当成了你爸的亲儿子，而且住院费也都是我给你要了后去交。再说你娘家的哪个亲戚有事我不是跑前跑后，尽力去帮忙？我对老大好，你说我对他好到了哪里？我们结婚后，他就一直跟着我的爹娘，与我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他没了妈妈，我又没给他父爱，我对他只有愧疚。假如他是我们老二，你希望他过这样的生活吗？”
　　 “你拿我的孩子和老大比？老二是我的心！你是在折磨我的心！”
　　 “你舍了老二这样从家里搬出去，不就做定了老二的命运吗？不过老二会比老大幸运，他失去母爱，我会给他完整的父爱。现在我想明白了，娶老婆为了自己，养爹娘和孩子是为了责任和义务。男人的苦难要男人独自承担，不该奢求女人。我后悔当初娶了你让你误入歧途，致使你现在这样痛苦。”
　　 “难道你对我没责任和义务吗？难道你现在的那个家不属于我吗？难道我对你来说可有可无吗？”
　　 “要是我拿这话问你呢？我现在是在人生的最低谷，爹娘老了需要赡养，老大大了需要成家，老二还小需要照顾，你就忍心带了全部的家当，离我而去吗？”
　　 “我把最值钱的房子舍给了你。”
　　 “你以为离开了我，离开了孩子，你照样能找到幸福吗？你认为你是女人，你是不带孩子，没有负担的女人，你可以再去找任何有钱有房子的男人去成家，去生孩子，去过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