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古朴益显出风貌，大号是中华。孩子，这是你的家，红砖碧瓦，祖先鲜血干砖瓦上，汗滴用作栽花……”
　　 这是老版电视剧《陈真》的主题歌。
　　 八三年以后的小蒋就喜欢直着脖子唱它。半生不熟的粤语，鬼哭狼嚎的歌喉，但唱得真诚。班里的同学人人都烦，只有我能忍受，因为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儿。
　　
　　 小蒋，名玉立。一个亭亭玉立的名字。但这哥们儿的长相却是空前并绝后地对不起这名字。“细皿拉的眼睛，胖头鱼的脑型，走火入魔的神态，土埋半截的个头。”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那是杨家姐妹里的杨二妹子形容的。你说那丫头嘴损不？
　　 杨家姐姐杨春艳，长得白！大个儿，腿长，身材好，戴上口罩一走路，风摇那个浪摆的，很迷糊人！口罩一摘，你就该跑了……她跟我们是一个班的同学，家住在小蒋家邻近的胡同里。
　　 杨家妹妹杨秋艳比姐姐小两岁。这丫头，虎！一员悍将！江湖人称“黑乌鸦”。在她家艳粉屯一带，横着趟——社会人儿！那是后话了。这杨二妹子模样比她姐略周正点，说话“嘁了咔嚓”，菜刀切秋萝卜一样。就是皮肤黑了点，要不后来也不会有那个江湖美称。
　　 初三的时候，小蒋也不怎么地就被杨大姐给迷上了。自己还胆小，不敢跟人家挑明，天天放学一起走，还非得每次都让我陪着。隔三差五的还去人家坐会儿。这样一来二去的还有个好？杨家父母都误会了，以为是我惦记上了他家的宝贝姐妹谁谁谁呢！
　　 终于，某个夏日的夜晚，在一处隐蔽的胡同大墙边上，小蒋盯着杨春艳那两条从短裙里露在外边的大白腿，鼓足了勇气跟杨大姐挑明了自己的企图——“咱俩搞对象呗！”
　　 春情如醉的杨大姐正在含含糊糊地拿不定主意是立刻答应好还是再绷一会儿好的时候，胡同大墙的另一边上转过来了杨家姐妹的妈。这个彪悍的小个子女人，手指着小蒋连怨带损：“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原来你是真惦记着我们家姐俩呢！想得美！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就你那个连只猫都挤不进去的家，我姑娘跟你搞对象？以后住哪儿？住你家房顶啊！”她又一指杨大姐：“我告诉你杨春艳，你要是敢跟这小子再来往，我打折你腿！跟我回家。以后，不许蒋三（小蒋在家排行老三）再登咱家房门。什么东西？跑我家占便宜来了！”
　　 小蒋面无表情地看着杨妈妈一边数落一边薅拽着一步一回头的杨大姐远去的背影，心里无法形容的失落。这件事让小蒋第一次懂得了，原来，房子还能阻碍爱情！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我们初中就毕了业，我念高中，读大学。小蒋待业、当临时工、后来我帮他替考工厂，小蒋便如愿当了一名国营大厂工人。我们俩的友情随着初中毕业后的分离不但没有疏远，反而越来越深厚。
　　 小蒋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子女完全继承了父母的性格，各个性情温和老诚。小蒋在家里还算是个稍微有点脾气的，不管怎么说，有时气儿不顺还能喝两盅唱两句发泄发泄。
　　 “孩子，这是你的家……孩子，这是你的家……”每当听到小蒋唱这歌儿，那就是他又闹心了。为啥事儿闹心呢？当然还是房子。
　　 小蒋的父亲是个抗美援朝的战士，刚刚“黑啦啦啦啦黑啦啦啦”地跨过鸭绿江，就让敌军的飞机扫射穿透了脖子。于是，回后方养伤，不久也就转了业。这样的一个英雄军人转业，地方政府十分照顾，公安（那时叫武装部队）、工厂、企业、事业……单位随便挑。老蒋不想再拿枪了，放弃了公安口，于是他选择当工人。工人力量大啊！那是当时最时髦的职业。去哪个单位当工人呢？思来想去，还是副食品加工厂好！常年跟香肠和猪头肉打交道，多少能比外单位人吃的机会多点吧！好啊！好地方。于是，他选择了这里。不久，也就在这个副食品加工厂的小分厂里认识了大集体工人——小蒋她娘。
　　 结婚的时候，单位分给了他一间小平房。这间房子门对着西北角，老话叫“倒插座子阴面厢房”。冬天冷风直接能上炕，夏天南风一点进不来。屋子里终年没有一丝阳光，总是潮乎乎的味道。对了，门前还有一口脏水井，每天进进出出都得从它上边跨。夏天，苍蝇哄哄的，那气味儿，无法形容！就这，还是照顾他是转业英雄才给的呢！不然，哪个二十郎当岁的能在单位混来房子？
　　 当年的老蒋小两口一想，这也不错啦！总算有个落脚的家，以后过个三年五载的再想办法换个好点的呗！结果，这间二十平米的小平房，他们一家人一住就是四十年。这期间，小蒋的大哥二哥相继出生，二十几平的房间里充满了人气儿。等到我哥们儿小蒋和他妹妹再加盟进来的时候，这屋子里可就明显有点挤了！
　　 孩子们小的时候，挤是挤了点，但毕竟还能住得下，然而，等到他们都长大了——大哥三十来岁，二哥二十四五，连小妹儿都十四五岁的时候，那一铺炕上，根本翻不过来身。据说，晚间一旦有人起夜去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就有可能挤不上去炕。
　　 因此，大哥、二哥、小蒋他们就都在单位抢着值夜班。
　　
　　 三个儿子，眼看着一天天追着长，按顺序排号，大哥都超了婚嫁的年龄。这期间，无数次托人介绍女孩子，可人家一听他家的住房条件，连一个同意见面的都没有。逼得老蒋实在是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再到单位找领导。
　　 领导埋在大皮转椅里，左手端茶杯，右指持一缕，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告诉他：“我说老蒋啊！中美都建交这么多年了，中韩关系也日趋缓和，哈！就别总提你抗美援朝那点事儿啦！行吗？过时了！现在人连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都不怎么挂在嘴上，你也就别总以过江受伤那点事儿炫耀了！哈！你，来找我这么多趟，就是想要房子，这次我就跟你交代个实底——没有。这想要房子的人可多了去了！您以为还是几十年前哪？哈！文化大革命的一场‘人多力量大’（口号），现在正是人口膨胀期，领导干部都没房住，我这主管分房子的还在丈母娘家寻宿呢！你要房子？开玩笑！你以前得着个房子就算捡着了。回家吧！老蒋头！以后有房子想着你，第一个想着你。哈！”
　　 还说什么？还能说什么？老实巴交的老蒋被官僚的几句话弄得浑身冰凉，如坠谷底。那找单位要房子的念头，就如李承晚的白虎团，被我军彻底消灭了！
　　 能写诗会作画多才多艺的蒋老大最终还是结了婚，娶来了一个奋不顾身只要能进城怎么地都行的半文盲农村姑娘。都说人急了能生智，那蒋老大手拎卷尺研究了三天，竟然在那二十平米的屋子里，又栅出了一个五平米左右的小屋做他（她）们的新房。房中房！你说高手在民间不？“Only unexpected, no can\\\\\\\\\\\\\\\'t do.” 翻译成中国话就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没到半年，孩儿有了。老大这老实人！于是，二十平方米内，里外住着八口人。
　　
　　 老大结婚娶媳妇生孩子，每天热热乎乎一团火，蒋老二也急了！心里痒得什么似的！他整天蹲在地上薅着头发端详这二十平米的屋子。他也拎着个卷尺量了好几天，最后，都量哭了——这小屋实在是再也装不进来人了，即使张大民来给量尺寸，也装不进来了。“房子啊！我蒋老二哪天才能过上蒋老大那样有老婆有孩子的幸福生活好日子啊？”他近乎哀鸣。
　　 看着可怜的二儿子，老蒋手薅着头发也蹲在了地上，他同样一筹莫展。当初，自己怎么就进了这么个穷厂？自己的目光怎么就只有那点香肠猪头肉的长短？多肤浅可笑的见识啊！要是选择了公检法政府机关什么的，何苦现在这样为房子发愁！
　　 “要是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唉！就一次机会……”老蒋想。
　　 可是啊！时光不能倒流，人生不会重演啊！老蒋。
　　 老蒋眼望苍天，悔齿咬着恨牙。
　　
　　 后来，老蒋听从了一位高人的指点去找区政府，武装部。这招儿还真灵！政府很快就派人下来实地考察现场调研——量米数查人口地弄了好几天。最后决定，这样的困难百姓不解决还给什么样的百姓解决？给房，给个大套，三居室的。
　　 老蒋家一片沸腾，全家人都乐坏了！这样一来，就连还没到二十岁的我哥们儿蒋三都能解决了。
　　 小蒋第二天就张罗着要跟杨春艳去看电影。《红高粱》，爱情片！
　　 就在全家兴高采烈把酒言欢的时候，一酸菜缸的凉水“哗”浇下来了——区政府说，政府该解决的部分责无旁贷，但，老蒋和三个儿子的单位还得承担另一小部分，大约不到两万块钱。
　　 八十年代末的普通百姓人家，一千块钱就能娶媳妇，万元户绝对是个中国梦！老实巴交的爷四个当时就有点蒙！真蒙。第二天，各自去单位找领导。结果呢？不好使！老实人哪！到了领导面前，吭哧瘪肚，羞羞答答！“……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话，都说不明白也更说不到地方。要钱这玩儿意，谁肯主动给你？官僚们的八卦推手向来是中国功夫里的绝活！一个一推六二五，完了！爷四个没一个完成任务。
　　 梦，终于还是破了。
　　 蒋老二绝望地闷坐屋前三天，头发蓬乱，一语不发。蒋三看着二哥，兔死狐悲，心有余悸。全家只剩下最后一个希望——等着传说中的动迁。
　　
　　 小蒋是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有痛苦极少外露，但喝酒喝多的时候除外。
　　 小蒋喝酒很慢，一顿酒，只要能有个说知心话的人，他能喝八个小时。其实，他酒量不大，他不在乎吃多少喝多少，他仅仅满足于酒精在体内流动时的快感。这快感能让他倾诉，让他一吐为快。小蒋平时话不多，但在喝酒的时候，他有说不完的话。那些话是上次喝酒没说完的和最近一段时期还没来得及说的。他会慢慢地说，一遍又一遍地说，直说到自己睡着了为止。小蒋酒后从来不说自己痛苦，但他说出的话，其实痛苦极了！小蒋的痛苦不言而喻，同学，朋友，年龄相仿的哥们儿都一个个出双入对楼胳膊抱腰地有了女朋友，小蒋他也是人呐！
　　 女孩子们嫌他模样丑，嫌他个头矮，这都没关系，咱小蒋兄弟也可以找个模样丑点个头矮点的女孩子，娶回个这样的搁家里既省心又放心！丑妻——宝贝！然而，女孩子们最嫌弃他的，还是没房子。这个房子啊！是蒋家三兄弟的软肋。
　　 也曾经有几个单位里的女孩子跟小蒋关系不错，对小蒋也表露出来过好感，可人家只要到他家来过一趟，就再也没了实质性的下文。小蒋心里什么都明白。那些女孩子坐在他家里时环顾四周的眼神儿，让他很难过，很心痛，也很悲哀。然而，真正刺伤小蒋的，是两个人，杨春艳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们对小蒋造成了几乎致命的打击。
　　
　　 虽然初三那年小蒋被杨家妈妈训斥了一顿，然而，他非但贼心没死，反而跟杨大姐把事儿挑明了。于是，两个人经常偷偷看电影逛公园溜旱冰。这期间，拉拉手，亲个嘴儿什么的有可能，更深一点的，小蒋没有那胆儿。但是，两年后，他（她）们还是被粗心大意的杨家妈妈给发现了，他俩是在人家老杨家练拥抱的时候被杨家妈妈当场给抓了现行。
　　 杨家妈妈用雨点般落下的扫帚疙瘩把小蒋“送”出了门。据说，蒋三护头奔跑的时候扔下一句话：“我这辈子非娶杨春艳不可！”
　　 “你死了那个心吧！小瘪犊子。我绝不会让我闺女掉进你家的火坑里。”杨家妈妈脑门子冒烟两眼喷火。
　　 谁听说过九十年代初城里姑娘有十九岁就让娘家妈给嫁出去的？杨春燕就是。她妈死活把她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离过婚的生意人。婚礼那天，我去了。那还是我参加的第一个同学婚礼。
　　 杨二妹子坐在我身边，她对我说：“我妈是怕大姐落到蒋三手里给毁了。其实，蒋三除了长得磕碜点，家里困难点，人还真不错。我姐她太老实，要是我，想把我跟自己喜欢的人拆开，休想！”
　　 “你是也看上小蒋啦？”我看着她。
　　 那一年，杨二妹子杨秋艳才十七岁，除了长得黑点，五官身材已经日渐明朗。小小的年纪，开始在夜总会走穴唱歌挣钱了。
　　 “我看上你了。”二妹子盯着我说。
　　 “……”
　　 “我妈说了，全家人都相中了你，咱姐俩你随便挑，你却再也不来了。没相中蒋三，这小子却死皮赖脸地往上贴……”
　　 我惊恐万状，急忙举杯向她敬酒，然后一饮而尽。
　　 那天，我没给杨二妹子机会，提前就把自己给灌醉了，省得被她逼口供。
　　
　　 第二天，我到小蒋家。小蒋没有过多问我杨春艳婚礼上的事儿，只问我婚礼上杨春艳高兴吗？我说，还好！其实，整个婚礼上，杨春艳都在微笑。我知道，那是她在让我传递给小蒋的信息——忘掉之前的一切吧！
　　 这时，小蒋二哥下夜班回来，跟我抱怨：“蒋三这小子也不是得什么毛病了，这段日子整天唱 ‘孩子，这是你的家……’一遍又一遍的，难听死了，我白天觉都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