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果与种子
春天到了,善感的心又将开始远行了。目的地永远都在很远的地方,是一个杳无人迹的地方。在那里,阳光的照临和空气的流动都是毫无阻拦的。在那里,阳光也是有热度的,不息的风也是有甜味的。那里遍地都长着野草,黑色的甲虫在草地上的叶间不急不忙地爬行,野蝇、野蜂、野蝴蝶都和蔼可亲。而自己,并不知道究竟更像哪一种,但可以肯定一定与其中的一种极其相像。
这样的心念实在太柔弱了,差不多柔弱得有些病态。又能怎样呢?生性桀骜不驯,极不善于和这个世界随便妥协,也不想去作硬性的碰撞和拼搏。在几十年的时光里一直希望自己的生命如水,亦如风,来去无定,随物无形。但不可能。设想自己已经柔弱如风了,但世界依然张狂而强硬,张狂到要和太阳比热度、比亮度,强硬到要在风中不被侵蚀、不被消磨,也不颓废。怎么可能,世间的一切,除了时光,一切存在都是很短暂的。花开有时,果熟有期,荣枯之间,在四季的流转中一切都悄然改变了。
日子翻得越来越快,在翻动的间隙里,总可以看见许多熟悉的脸庞,眼看着皱纹密布了,许多山花一样的脸庞,渐渐不苟言笑了,如花落果熟之后叶子都落去的老树。孩子们青春年少的情景开始变得陌生,他们同样结婚生子,仿佛从自己多年以前的一个起点上再次出发了,清晰地看见自己青春年少时候的影子了,但终归还是影子,若有若无,既是亦真亦幻也是若有若无。亦真亦幻,觉得自己被人正推向一个方向,或者正推向一个高度,那些地方都不是繁华的,人却很多,但都像墓碑一样沉默着,阳光照在上面没有热度,而风的吹拂总是撩起干涩的白发,如荒草一般,并且总是在秋天。
花落了,果熟了,叶落了,仅剩树木还在站立着,而左邻右舍,面孔差不多是一样萧瑟的。
到底怎么了?无轮聆听多少乐观的教诲,自己依然很难快乐起来,教诲者们,竟然反受牵累而进入悲壮情怀的境界中了,而悲观真的又不是自己的本愿。反正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多,并且还在继续失去。总想让自己置身于山林野旷并与鸟兽为伍,真的希望自己是其中某一只虫豸、一撮土,越平凡越好,平凡到只有自己知道那才更好。当然这些同样办不到,无法从节律严整的生活中成功脱逃。父母健在,配偶也老了,孙子又像春花一样开放了,进而大模大样地走进自己的生活,这才是最让人感到揪心的,他和他们才是世间最柔弱的,柔弱得懵懂,懵懂如一只新生的虫豸,无法割舍,因为他们尚未长成,最需要成年人的精心呵护。这个世界上忽然传来许多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确实又不知道声音都来自哪个方向,听得久了,开始感到麻木,也就不仁不义了,但还知道自己是十分重要的,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如有必要,也不惜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了,希望自己像护仔的野兽那样让天敌把自己吃掉!
这就是必然必要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吗?
深感寂寥,又无法脱逃。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处境真如一个挂在树枝上的果子,萎蔫了,干缩了,发黑了,变丑陋了,连虫鸟都不来光顾了,但还挂在枝头,并且长得很牢靠,而整棵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谁说儿孙满堂的人福分不浅呢,分明被人遗忘在无法企及的高枝上了,唯一的价值是自己还怀揣着种子,并且是完好无损的种子,虽然被繁华生活遗忘在孤寂枝头上,也就等于被遗忘在事件的缝隙里了,而干果一样的人依然顽强在世,应该是为了抱持他怀中的种子。
在过往里反复搜寻曾经亲历的山林野旷,除了风声、水声、鸟兽的鸣叫声,就是自己的念想在动,而周围的山峦和土地一样安静。好像真的找到最好的归宿而心里感到悲壮到极点了,也深感心安理得,觉得就那样安静地融入绵绵的时光之流,并无一点痛楚。
真发生过的,回不去了,幻想中的,暂时去不了。但有闲暇,或者野旷独行,或静坐观天,感到以后的日子在把自己紧紧相逼,自己再也没有退路了。
春天一到,心就开始想着脱逃的事情了。不敢面对亲人,不想打扰朋友,但很想为所有的人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觉得别人并不像自己这样孤寂、悲楚,总觉得笑声都是从别人口里发出来的。自己也就尽力去笑,笑声却很奇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与春天无关,仿佛是枝上的干果在风中摇晃、鸣响。
也好,那就继续让风吹吧,继续让阳光晒吧,总之,结局一定是无可避免地要变得更加干燥,落与不落,掉与不掉,禽兽、虫豸们食与不食,人的手采摘与否,都没关系了,只需知道自己来自于同样的种子,如今还怀揣着同样的种子,自己的种子也曾播撒过,还将被人继续播撒,并且,早播的,青苗一一又一次长大了。
花落果熟于上一个秋天的心,必然要在这个春天健步远行了,但不再是脱逃。
201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