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来看呐！大红球跟杨小鬼打架啦！”
　　 一声呼唤惊醒了昏昏迷迷的村庄，对于这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庄来说，夜幕笼罩的时刻就是睡眠慢慢走来再用它温厚的大手慢慢合上村庄眼睛的时候。这一声惊叫，更像是欢呼，村庄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
　　 一群人都挤过来，奔向杨小鬼家的稻床。另一群人已经挤在那里，伸长了脖颈子，头上也跟着青筋爆出，口中喊着：“好！再打！好哦！”
　　 稻床上衣衫褴褛的大红球手中拿着大笤帚，朝着杨小鬼的身上扑；杨小鬼也不示弱，举着一把洋叉上下左右地向前进攻。两个人像是斗架的公鸡，明显都斗红了眼！
　　 “大红球，上！用大条把捂上去！捂上去啊！”
　　 “叉！叉过去！杨小鬼，使把劲，朝他胯下叉！”
　　 胆小的夏大婶子悄悄地问身边的胡红：“怎么了？这两个人平时井水不犯河水的呀。”
　　 “你不知道啊，杨小鬼家饭做好了，他看家里鸭子还在水塘里游荡，就去唤鸭子回来。谁知他把鸭子撵回来，却发现大红球在偷他的饭，他一生气就用大条把捂上去，把大红球给吓跑了。谁知这家伙心里不服，回过头趁着杨小鬼不注意，竟然连锅带饭都给端走了。杨小鬼追了出来，就打起来了。”
　　 夏大婶子摇摇头：“哎！挨打也不屈！谁让他好吃懒做的。”
　　 “也不能这么说，大红球就算小偷小摸也还是有个差不多啊，不就一碗饭吗？至于用那扫鸡屎猪屎的大条把往人头上扫吗？要饭的膝下也有黄金呢。我看啊，大红球将杨小鬼连锅端端得有理……”
　　 “哦！”人群在起哄，两个人往人群中间一看，雪亮的洋叉叉在了大红球的脚上，幸亏这家伙缩得快，正叉在他脚上的破鞋上。他用脚使劲划了划，没有划动，他转过头，对着杨小鬼狠狠瞪了一眼，又对着人群“哼！”了一声，背上他的塑料袋光着一只脚走了，走到那个破锅面前，还狠狠踢了一脚，“哐当”，锅滚出老远，他也“咝”了一声，看来，脚是踢疼了，然后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人群慢慢散去，稻床上还余留着众人的热气，杨小鬼捧起那个破锅，慢慢往家走，心想：炒炒花生还是行的吧！死大红球，要不是看你是个穷叫花子，今天就叉死你！
　　 二
　　 大红球慢慢走回自己的家。说这个家，其实不算是家，是清凉庵旁边一个堆柴草的小草房，连个门也没有。现在庵里的香火盛了，条件改善后不用烧柴草，柴房也就空了下来。对于大红球这样的本土流浪汉来说，家是次要的，刮风下雨能有个躲避处，寒冬腊月能有个避风雪的地儿也就够了。
　　 庵里的几个尼姑惨怜大红球，大红球也还规矩，她们也就不撵他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于是这儿就成了他的固定住所。说固定，他一星期不定回来两次，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有时从七八里外的路边能看到他正急匆匆地走，有时在二十里外的集市也能看到他。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是背着大蛇皮袋子佝着头往前冲，一副急匆匆赶路的样子，好像前方有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处理。实际上，他的爹妈都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家中没有一个亲人，谁还需要他去牵挂呢。
　　 村中的老人说，大红球其实是他的小名，出生时他爹高兴，赶集时特地买了个红皮球给他玩，那时候娃们玩的多是石头啊树枝啊什么的，谁敢想到去买一个玩具！红皮球买回来，他爹得意了好久，为了纪念这一重大的荣耀，就给娃取名叫大红球了。
　　 大红球是读过书的，有大名，叫许言书。现在看来是很文气的名字，他爹其实不太满意，什么“输啊输的”，但是城里来的老师给取的，保准没错。
　　 大红球七岁那年，他爹背着他来到村小，说：“娃来上学。”
　　 “请问叫什么名字？”斯斯文文的老师问。
　　 “这……”他爹一阵支吾，“大……大红球。”
　　 老师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孩子姓什么？”
　　 “姓许。”
　　 “那我给他取个名，叫许言书，语言的言，书本的书，你看好不好？”
　　 “好！好！让老师费心了，让老师费心了。”他爹感动得恨不得跪下。
　　 “没关系，走，许言书，我带你去教室，你已经是小学生了，以后不能再让你爸爸背着来上学了……”年轻洁净的老师笑容那么温和，许言书清澈的眼睛像是一泓清泉，刹那间倒映出一个五彩的梦。
　　 三
　　 “哎，估计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叫许言书了，村里还有几个人知道？”说话的张大爷对大红球的故事也不想多说，他摇摇扇子，晃晃着起身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大红球是不是还记得他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从不和村人说话。满身的污秽，一脸的污垢，看不出他的年龄和神色，他就是那样偶然从你家门口过，或者摘你一个葫芦，或者刨他的几个芋头——计较什么呢？谁家的庄稼没有遭狗獾子猪獾子什么糟蹋的？
　　 但是，人们发现，村东杨大伯家的东西大红球从来不动。他家菜园里的黄瓜有一拃长，大红球不摘；旁边翁家的黄瓜还是小瓜纽子，他就下手了。
　　 “这狗日的怪异！是不是怕杨大伯啊？”田间地头也就这么说闹说闹。
　　 “不是的，杨大伯不当官也没发财，老好人一个，那家伙有什么怕惧啊？”
　　 “那你们讲这是怎么回事？杨大伯你自己说说。”
　　 杨大伯停下手中的锄头，攥起拳头捶捶腰：“我哪知道，只是我家凌峰喝喜酒那天，前村后村的叫花子都来行喜酒，他却没来。”
　　 “这狗日的，难不成还记得自己考大学的事？”
　　 “杨大伯，他肯定是看到你家凌峰考上大学了，想起自己当初的惨状了。一分之差，竟然没考上。”
　　 “张大爷说大红球字写得好看，还会刻章子呢。”
　　 杨大伯点点头：“他呀，是亏了。他比我小不了几岁，我小学毕业家里缺少劳动力就回来了。他的老师是上海下放来的，给他取了名，对他也好，据说回城的时候还跟他约好让他以后考上海的大学，他在上海等着他。”
　　 “啊！这龟孙子，怕是中了那先生的毒了吧？”
　　 “大红球学的好，跟着那老师学了一手好字，还学会了简单的篆刻。一直到高中，他的成绩都好，谁知道高考之前，他爹去修路却突然死了。”
　　 “啊！”
　　 “当时修国道，一家要出一个劳动力。大红球一门心思读书，他爹舍不得喊他回来，就跟着村里年轻人一起去修路。修路活对庄稼人来说也没什么，只是那天天太热，他爹呢，渴了喝沟里的凉水，累了就睡在那冰凉的树下，结果就没醒过来了。抬到家头脸都乌紫乌紫的，说是血管破裂。”
　　 “哦，那大红球就不上学回来了？”
　　 “回来将他爹落了土，他娘说他爹就一个奔头，就是大红球能考上。可是这样一耽误，结果就差了一分，落了。”
　　 “他也怪惨的啊。”
　　 “说他惨吧，他也可恨。考不上不就算了吗？回来干活不也行，家里有几块田地，几间房，帮着老娘拾掇拾掇，再娶个媳妇不也行吗？偏偏他念书念的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还魔魔怔怔的。时间长了，他娘也去了，家里那几间草房，漏了他也不补，歪了他也不修，最后也就倒了，田地也都荒掉了，村里后来看他无心种田，就都收回来了，他就现在这样了……”杨大伯叹了口气。
　　 “怪不得你家凌峰考上大学他不去呢，说不定还记着考大学的事呢，看来他不是傻，是懒。”
　　 “谁知道呢？对了，杨大伯，你家凌峰考上大学的时候是不是忙坏了杨小鬼啊？”提到杨小鬼，大家都笑起来，大红球像是一个陈旧的破皮球，被闲置到旮旯里的灰尘堆中去了。
　　 四
　　 杨小鬼本名也不叫杨小鬼，只是因为这个人鬼得很，大家也就明里暗里这么喊。村里流传一句话：“宁看狗打架，不听杨小鬼讲话。”可见，他的话该多“鬼”了。
　　 有一次，下村的张大头上来打麻将，正赢在风头上，杨小鬼在外面听到别人说张大头手气好，立马一脸紧张地闯进来：“张大头，张大头，你这大头大头真是下雨不愁！还不快回家，你家草垛着火把厨房烧着了，一村人都在你家救火，你还在这赌钱！”
　　 一桌子的人，包括边上看牌的都蒙住了，虽然知道这人说话不靠谱，但是看他一脸的紧张样，说得活灵活现的，都怔怔地看着张大头。张大头吓得脸色惨白，钱也不要了，起身就跑。
　　 一屋子的人看着杨小鬼，杨小鬼在后面喊：“还不快点，可别连着烧掉了你那堂屋。”然后他看看大家，摇摇头：“这个人呐。”
　　 第二天大家才知道，根本就没着火的事儿！你说这杨小鬼的话能信几分！
　　 杨小鬼这张嘴也不是天生就有的，要说起来那可是个长故事，我就长话短说了。杨小鬼是徐家的入赘女婿，徐家老两口不能生育，有人在他家门口丢了个女娃，老两口就收着当了女儿，取名叫徐凤。徐家老两口靠炸油条为生，一爿小店足够养活家里人，还有了一些积蓄。那年月，村上有个集体的窑厂，还有个供销社和粮站，竟然成了一个比较繁华的小街道。有北方的老侉赶着驴车来买陶瓷，也有竹贩子赶着车从这儿过，还有耍猴的唱戏的也常常光顾，所以作为唯一的早点铺，徐家的油条铺还是很兴隆的。
　　 徐凤长大之后，老两口因为无后，舍不得嫁出去，就准备招个上门女婿，正好杨小鬼家境那是穷得叮当响，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能吃，巴不得送人才好，杨小鬼就来到了徐家。
　　 来到徐家的杨小鬼自然接过了老两口的手中的勺子，成为了徐家早点铺的掌柜了。与那些南来北往的形形色色的顾客交往过程中，杨小鬼慢慢练就了一张能将死人说活的嘴！
　　 杨小鬼嘴巴勤，人也很勤。十几年之后，他在路边盖起了几进的大房子，鸟枪换炮，油条铺摇身一变成为了杨家土菜馆，专门做土鸡土鸭和各种乡间野味。现在的城里人嘴巴叼得很，就好这一口。往年的驴车大板车都不见了，现在都是开着轿车来吃饭的了。
　　 杨小鬼现在已经年过半百，儿子也长大了，饭店全交给儿子打理，他和徐凤已经搬回了老屋子，照顾几块田地。他呢，在村里也算是扬眉吐气的了！
　　 那一年，杨大伯家的儿子凌峰考上了大学，那可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个喜乐劲就甭说了，杨大伯在家开了三天敞席，流水席啊！村人吃得肚子溜圆溜圆的，胃撑着大脑就有点迟钝，大家也都迷迷糊糊地高兴，好像自个儿马上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一样。
　　 杨小鬼不！
　　 “凌峰，到我家来一下。”他喊凌峰。
　　 “好的，叔，我马上就来。”
　　 杨小鬼喊凌峰去干什么？大家都疑惑得很。一会儿看到凌峰回来了，就都问：“你叔喊你去干嘛？”
　　 “没事，就是问我他家的对联怎么念。”
　　 “哈哈！”大家笑起来，“肯定是你考上大学了他不乐意，想试试你这大学生是不是冒牌的。哈哈！那凌峰，你念得对不对？”
　　 凌峰淡淡一笑：“也许就是想跟我开个玩笑，他是怕我以后把‘商贾’的‘贾’念错了，那是个多音字。”
　　 “这家伙心眼比针尖都小，你要当心。”
　　 凌峰笑了笑。
　　 “那你念对了他说什么？”
　　 “他没说什么，自己倒了杯酒在家喝酒呢。”
　　 “哈哈！这次他怕又要自个儿把自个儿灌醉喽！”
　　 …………
　　 杨大伯听大家又提到这件事，心里还是有一点得意的，觉得儿子真是给自己争光了。
　　 五
　　 因为白天的事，晚饭后杨大伯决定去看看大红球。家里的芋头已经插好了，还有几个芋头种干脆给大红球算了，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估计他也难寻到什么吃的。
　　 还未到真正春耕的时候，但是整个村子已经笼罩在春意里了，青蛙一个劲地打鼓，你走到它的跟前，它就不叫了，你刚走开，它又开始一个劲地吵。在杨大伯看来，这些青蛙就像自己种的秧苗一样亲切。
　　 走过田埂，来到山坡，小山坡上已经不是冬天的干燥的味道了，现在是春天的感觉，杨大伯想到儿子回来说：“还是家里好，到处都是天然氧吧。”那个“氧吧”是什么东西，儿子解释了好长时间他才明白原来城里还真有人捣鼓这些个东西呢。
　　 “嗖！”一个黑影蹿过，杨大伯吓了一跳，紧接着又是一个黑影窜过去，然后就是“喵呜喵呜”撕咬的声音——猫开始叫春了。
　　 这在乡村是司空见惯的，不需要大惊小怪。杨大伯慢悠悠地走着，月头不错，周围影影绰绰地，怪好看的。
　　 不过一二里路，杨大伯身子还没走热就到了，他也不喊大红球——喊了他也不应。像平时一样，他把东西放在清凉庵柴房的门口，准备转身离去。
　　 “窸窸窣窣”“扑通扑通”，怎么会有声音？杨大伯有点好奇。平时的大红球在跟不在一个样，反正都是黑乎乎的一团。今天怎么了？大红球是身上头上疼了，还是镇上送来的流浪汉来跟他抢地盘？
　　 二十里之外有个镇，四面八方的流浪汉也往那儿赶，要是聚集多了，或是上面来检查，镇里派出所就会在深夜弄一辆大车子将这些人扔到车里去，然后往四面八方的沿路的村子里分送——这样既解决了镇容问题，这些人也饿不死——怎么说也还算是人道的。
　　 小村里前前后后被送过不少流浪汉，有的是花疯子，见到姑娘媳妇跟着跑，很快就被村里的壮汉给打跑了；有的是精神病，叽里呱啦地唱个不停，村里人嫌恶，也给撵走了……都待不长。大家还笑着说，那些人是地里的稗子，必须要用除草剂除掉；而大红球只是一棵瘪稻子，就由着他长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