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星期乘长途汽车往返,时间久了,见闻颇多。
　　 一次午后回老家,刚上车就有几个同乡妇人热情打招呼,农村妇女性子直嗓门大,不用扩音器也是高八度,小小车厢几被穿透。我有礼貌地微笑轻声致意,买票后找一空位落坐。
　　 乡间长途车，乘客多为三里五村的乡亲,互相多有眼熟,大家一路攀谈,谁家娶媳妇嫁闺女,谁家庄稼长势好,谁家丢了东西……人人皆可参与问询讨论，就像召开新闻发布会似的,只要静静聆听,不多时便可获知家乡最新动态。因此,我常竖起耳朵做个忠实听众。
　　 这不,妇女们正在打趣我前座的老者:"哟,进城刚买的新鞋呀,这就穿上了!"
　　 "三十块嘞!"听语气老者有点儿得意。我从背后看不见老者长相,只看见戴个时兴的遮阳礼帽。
　　 "来,买你的票!"售票员对老者说。
　　 我纳闷了,这老者应该从站里上的车,没成想走这么远了还没买票啊!
　　 "多少钱?"
　　 "你到哪儿?"
　　 "车到哪儿我就到哪。"
　　 "你到终点站啊,4块!"
　　 老者摸索一阵,拿出一张大钞。周围人齐叫:"老头儿挺有钱嘛!"同乡妇女叫得最响，还伴着嘎嘎的笑声。
　　 "哎呀,有啥钱?"老者又摸索,掏出零钱递给售票员。
　　 "四块,不是两块!拿大钱,我找你。"
　　 "就这两块了,就这样吧!"老者声态自若。
　　 "你以为自由市场买东西呀?哪有坐车讨价的?我又不多要你钱,你从起点到终点,四块,很划算呢!你看,人家刚半路上车也是这价,你不吃亏的。三十块的鞋都穿脚上了,还拿不出四块车钱?"售票员急了,狠狠挖苦着。
　　 “我又没坑你，即使坑人，我也不是坑你一个，全车人我都坑呀！”
　　 老者的大钞始终没再露出来。我暗暗叹气:何必呢,看这打扮,听这口气,不像个坐不起车的,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怕惹人笑话?
　　 同乡妇女忍不住了,哈哈大笑:"既然拿两块钱,就坐两块的车,到前面加油站让他下去得了!"
　　 "人家跑车也不容易,都像你这样,人家能挣钱吗?油钱也得赔出来了!"
　　 "一路就你话多,叨叨叨,叨叨叨,没完没了,你以为我不认识你吗?"老者嗓门提高,气冲冲地。嘿,乘霸王车的他还不服气，跟别人胡搅蛮缠呢。见老者动了真气，同乡妇女关了“高音喇叭”。
　　 "得了得了,两块钱我也不要你的,我没卖过这样的票!以后再坐车，看谁能两块钱卖你票！"售票员显然在赌气,在激这位老者。
　　 依然看不见老者的脸,只见他稳坐“钓鱼台”，只听他干笑着嗯嗯几声。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
　　
　　 有了这一插曲，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很快，终点站没到,我得下车了,昂首从老者旁经过,没有回头,不想让那张苍老尴尬世故狡猾的脸留在记忆中。
　　 二
　　
　　 那个星期五，天气格外好，阳光温暖云淡风轻，上得车来，靠了车窗，由不得慵懒欲眠。微微阖双目，悠悠飘欲仙。
　　 一阵愉快的谈话直入耳鼓，凭听觉，一个是操山东口音的女售票员，一个是讲普通话的健谈老者，刚才停车上客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现在随着旅途继续，谈话也继续进行。
　　 这在乡村长途汽车难得见讲普通话者，睡意顿消，俺倒要认识一下这风趣的老者何许人?
　　 睁开眼，发现一车人俱是老者忠实听众，一个个瞪圆了睛，竖直了耳，唯恐遗漏分毫。看这老者，年近古稀，清瘦身材，面容安详，发须花白，衣着简朴，精神矍烁，好一似金星太白下界，世外隐者再生。
　　 侧耳倾听，知老者城市中人，退休赋闲，今返祖籍探亲，顺便游访名胜古迹。老者感叹：“前段去了西藏，感觉那是最美的地方，那天蓝的，那水清的，啧啧，简直没法形容，从来没见过。咱们这里，唉，污染太厉害了，这天从来灰蒙蒙的。”老者接着描绘了西藏诸多人情风俗，满车乡村人惊讶不止羡慕不已。俺静静听着，内心的西藏情波也泛滥成滔天巨浪，有那么一日，定要一咬牙一跺脚，西藏去!
　　
　　 大嗓门的售票员开了腔：“还是城里人好，干活儿轻，退休了也挣钱，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咱这老农民，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挣不了俩钱，哪有这游山玩水的福气!”
　　 “也不是，现在农民日子好的很嘛，吃穿跟城里人一样，家家房屋像别墅，很多有了小轿车。看，你这农民不也跑客运挣钱嘛！”老者笑着。
　　 “唉，农民挣钱难啊！现在数当老师的，一年就有近半年假期，工资高，活儿轻巧……”售票员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哼!更有那城里分下来的老师，有的根本不上班，出俩钱找个代课老师，有的分来没三天找个门路回城了，搞得村里孩子要么没老师教，要么三天两头换老师。”售票员老公司机师傅火气更足。
　　 “这不，村里孩子都到城里去上学了，借读费一年一两千，小学六年一次缴纳就是一万多。孩子在小饭桌，一个月四五百。咱农民没文化，孩子假期上辅导班又得成百上千。这还不租房，否则……唉，净坑农民，挣俩钱净花这上面了!”
　　
　　 客运车主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大有文革时期斗私批修打倒臭老九的遗风，把个“灵魂工程师”批得体无完肤，若孔圣人在场恐怕也得面红耳赤钻地缝里去。
　　 的确，现今社会，人家所说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工作上支差应付浑浑噩噩者有之，打骂学生师德不馨者有之,更有甚者，教师队伍中出现了那么几个摧残花朵的衣冠禽兽。资源分配不合理等等教育现状虽不全是老师们的错，但必定丝丝相关，难逃其牵连之咎。
　　
　　 旁边一着装时尚女士开口：“老师也不容易，现在孩子多难教呀，打，打不得，骂，骂不得，还得想办法让他学，人家上级还要求教学质量和成绩呢。谁班成绩差了多丢人啊！”
　　 老者依然和颜悦色：“教师待遇高，应当的，他们担负教育人的重大责任啊！”
　　 司机师傅不乐意了：“谁责任小?你看我这手脚不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担着一车人的性命呢！”
　　 这年头，谁容易呢？
　　
　　 你一言我一语，说者有意听者有心，俺的心跟着上来下去晃荡了半天。感谢客运师傅夫妻的尽情抒骂，让人们们警钟高挂，最底层的老百姓如此重视孩子教育，也是为了下一代有更美好的未来，为了家乡有更美好的面貌，这也是他们最朴实的“中国梦”吧。下了车，暖阳中缓步前行，心，也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