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春日，房庄村前的那条小河的南岸，一个黑黑的、大眼睛的姑娘披着一头长发带一个编的凌乱的花环在一片野花丛中一遍又一遍的咏着一首词：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春已归来……”
　　 直到一个中年妇女边喊边走过来：“叶儿，回家了！”然后抓着衣袖攒擦眼睛。她不知道，叶儿的耳朵里根本没有她的和眼前这个世界的声音，她眼前浮现的是以前的某些片段……
　　 （二）
　　 仲春，房村前田间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河畔上一片新绿，一簇簇的蒲公英花开得正盛，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白的，粉的，紫的……各色野花开得鲜灵着哪，小河南岸有一片果园，那丛桃花远远望去象块粉色的云，苹果的苞也已经饱满的将要裂开，旁边还有梨树，核桃树……反正，果园的春天注定花团锦秀。田间劳作的人们路过果园都纷纷向里张望，并推断着今年果树的产量。一些小伙子冷眼打量那园子周围的荆棘丛何处比较稀疏，哪棵树的花颜色最艳，花苞最多，等晚上偷折几枝送给心仪的姑娘，哪个姑娘不爱花呢！田野里冬小麦已开始扩苗，一片碧绿，黄灿灿的，调和着田野的色彩。大自然才是最了不起的画师，她的每笔色彩都调的美盎美仑。在一片较平坦的河滩，一片野草最密最鲜绿的地方有三只小羊一会儿甜甜地吃草，一会儿撒着欢地蹦跳。不远处一片野花丛有三个女孩子和羊儿一样兴奋，在采野花，做游戏，一串串的笑声让清清的河水都流得缓了，带着几片花瓣儿在这片较宽河床上打着旋儿。草儿边编花环边不时的看一眼那三只小羊，以免羊儿跑到田里啃了麦苗。草儿编得花环精致漂亮，大家都喜欢。一起放羊的日子是三个孩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三个人相约永不分离。
　　 这三个女孩分别叫草儿、叶儿、瓣儿。三个女孩子房庄的三朵花，草儿端庄清秀，瓜子脸，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有点古典美女的味道，实际上却是个坚强的女孩；叶儿眼睛大大的，皮肤有点黑，像个漂亮的印度女孩，调皮聪明，表面看来是个有主意的姑娘；瓣儿善良稳重，皮肤白皙，眼睛狭长，带着厚厚的眼镜，是个文静的女孩。
　　 三个孩子都是房庄的，都一般大，她们之间有亲缘关系（草儿的妈妈和叶儿、瓣儿同姓），而且同岁，所以三个人好成一个。小学时，一块上学，一块玩，一块写作业，一会儿不见就想得难受，学习成绩也都是班里的前三名，三个孩子既亲得不行，学习上也较着劲呢，第一名的位置轮着坐！
　　 等到了初中，三个孩子的学习成绩差不多，刚巧分到了一个班上。草儿的学习成绩渐渐从三个孩子中拔出节来！这让要强的叶儿有些不适应。
　　 草儿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草儿的父母没日没夜的劳作供养几个孩子。草儿懂事，勤快、乖巧，学习最好，最温顺。等三个孩子渐渐长大了些，叶儿和瓣儿常常端祥着草儿的脸说：“这么俊的人，长大了准嫁个好郎君。”草羞红了脸追打叶儿和瓣儿。后来不知怎么了，叶儿常拿话挤兑草儿，常把草儿和瓣儿弄得莫名其妙。比如：学校里老师们和草儿说话时都和颜悦色的，批评叶儿时有点严历，叶儿便斜乜着眼，酸酸的说：“人家草儿是谁呀，那眼睛里有仙灵水呢，一闪一闪的人见人爱呢！”班里的最调皮的刚子见了草儿总是乖乖的象只小绵羊，可对纪律委员叶儿却总不服气，为了让刚子老实点儿，好强的叶儿绞尽脑汁，软硬兼施也没能让这个活宝有片刻安宁。
　　 可是只要草儿轻轻地说句：“刚子，好好看会儿书。”刚子总是老老实实拿起课本，难得的安静一会儿。其实刚子是个孤儿，刚开始跟奶奶过活，后来奶奶死了，便自己住奶奶家的房子，地由叔叔代种，叔叔也就负责他的生活费用，只是婶子小心眼，刚子只好自已照料自己。刚子家和草儿家前后院，所以，草儿家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分一碗给刚子送去，把刚子的衣服也顺手带回家洗了，晾干叠好再送过来。刚子总把草儿当姐敬着。其实叶儿什么都知道，可还撇着嘴怪腔怪调地说：“人草儿是谁呀？那声儿柔柔地能把人化喽，将来到了婆家还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每次草儿都生气地追着叶儿，要咯吱痒儿，瓣儿就拍着手跟在后面边看热闹边见机行事，该扇风的扇风，该熄火的熄火，让玩笑适可而止。于是三个孩子闹得一团，又笑得一团。瓣儿说：“其实是女孩子将来总要找婆家，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叶儿见大家都一本正经的，也收了嘻嘻哈哈的调皮，草儿呢也敛了羞涩，三个人咬着耳朵编织着每个少女都有的浪漫的梦……这是当时农村所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所面对的大事，如果不上学。
　　 （三）
　　 要中考了，初中最后一年有些紧张，三个女孩都憋着股颈呢。那个年代，人们刚从那个百般禁锢的时代熬过来，一些城市附近的村人们豁然越过愚昧，又近乎顽固的认为乡村的孩子要想从贫寒走向富足只要越过一条河，上学是过河的一条独木桥。那时倘若街上走着的一个不识字的乡人挎着的荆条篮子里放一本崭新的复习资料，是没有人感到异外的。瓣儿的爹是高中某校的副校长，总能弄些好的复习参考书，草儿和瓣儿同桌，近水楼台先得月，瓣儿从不掖着藏着，总是慷慨的拿出来和伙伴分享，当然落不下叶儿，只是总是等草儿看过了再给她。在叶儿看来，草儿总是趾高气扬的告诉叶儿哪道题很普通，哪道题很有做一做的必要。叶儿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心里有点火，而且她把这把火引到了草儿头上……
　　 晚自习，叶儿悄悄地跟着来巡视的班主任高老师走进了办公室。她说瓣儿和草儿闹矛盾了，都怨草儿，瓣儿委屈着呢，瓣儿不好意思和老师说，自己和草儿、瓣儿是好朋友，好姐妹，怕影响她们学习，所以来和老师说声，能不能把她俩调开？要是别人不愿调位置，自己愿意。因为瓣儿的爸是县一中的副校长，高老师想着自己的儿子在县一中上学呢，不能得罪了副校长。于是叶儿和瓣儿同桌儿了。可是草儿不知道啊！细心的草儿发现自习课上叶儿不见了，挺担心的，怕叶儿在紧要关头病了，影响学习，所以一下课就过来看趴在课桌上心事重重的叶儿，伸手摸摸叶儿的额头。叶儿躲闪着草儿的眼睛，也推脱着草儿的关爱。当高老师把草儿和叶儿的位儿对调时，草儿看了叶儿一会儿，叶儿一直没敢抬头。
　　 学习很紧张，大家都没时间想无关紧要的事儿。草儿、叶儿、瓣儿依然如故，似乎又有点不同，最起码叶儿觉得不同，叶儿总觉得草儿和瓣儿有点看不起她。不久，叶儿突然病倒了，医生说是学习压力大，休息不好造成的，其实，草儿被黑狗吓晕时，叶儿也受了惊吓，常常夜里惊醒，只是不好意思说。
　　 周六下午，草儿和瓣儿一回到家就去看望叶儿，并捎来老师们发得卷子、习题。叶儿要强地说自己一点事儿没有，就想歇歇儿。草儿从叶儿屋里出来，叶儿的娘秀平悄悄地问草儿：“你和叶儿闹别扭了？”草儿很意外说：“没有啊！怎么啦？” “我随便问问！”秀平嘴里说着心里嘀咕：“这孩子夜里睡迷糊了老喊‘草儿，对不起！\'到底怎么回事啊？”晚上，草儿又去叶儿家给她补了补落下的课。
　　 草儿把这几天，叶儿没学的课讲解一遍就到了晚上10点多，秀平送草儿出来，家里一只小黑狗也跟了过来，草儿依然吓得一抽肩膀。秀平忙一把揽过草儿的肩膀，一边两脚赶走了狗，关切得问：“还怕呢？”草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由又想起了那件十分可怕的事——
　　 那是去年暑假，草儿去叶儿家玩，见叶儿正用铁铣托着一只小黑狗要到小树林去埋，草看见这样血淋淋的，吓得蒙了脸。叶儿说：“这只小狗伤得很重，也不知怎么爬到我家门口的，它只剩一条前脚会动，另外三条腿都烂了，生了一窝蛆，看它太难受，我把它砸死了，不然，可受罪了！”说着把狗放地上，让草儿看它的惨状，草儿看了看，见小狗的腰以下都没有皮毛了，一团蛆虫蠕动着，挤压着……转脸就吐了，说：“你，你做得不错，如果是我可能也得这么做，不然，也活不了，哦……。”
　　 叶儿用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我狠心呢！”草儿没吭声。
　　 原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谁知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情。草儿本想帮叶儿把小狗给埋了，可一看到小狗就吐个不停，叶儿只好让草儿远远站一边等她埋好了小狗，再一块儿回去。好容易埋好了，叶儿拖着铣和草儿一块回去，谁知刚出小树林—只大黑母狗窜了上来，对着叶儿，叶儿向左躲它向左堵，叶儿向右，它向右截，叱着牙，红着眼，呜呜的声音象从它的肠子里发出的，要吃人的样子，吓得向来胆大的叶儿，傻傻的站着动也不会动了，喊也喊不出，眼见黑狗蹲身拱腰蓄势要扑，而叶儿腿却早软了，吓得只会闭眼抱头，只听“呼”的一声是什么抱住了自己，没有感到被撕咬的痛，却有种很安全的感觉，睁眼一看，是草儿挡在自己身前护住了自己，而黑狗的两支前爪搭在草儿的肩上，而抱着自己的草儿闭眼抖若寒蝉，黑狗的尖牙就在自己脸前，几乎能感到狗的鼻息，叶儿吓得挣脱了草儿，自顾躲进了自家院里，顺手关了大门，耳边是草儿撕心裂肺的尖叫……可怜的草儿终于被吓晕了。叶儿愣了好一会儿，草儿的尖叫声突然停止，反而惊醒了叶儿，才想起叫大人们去救草儿。黑狗虽然没有伤害草儿，可草儿却受了严重惊吓，醒了就哆嗦着抱着娘不肯松手，睡着了就恶梦连连，惊恐嚎叫，不吃不喝。村里的赤脚医生没有办法，只会在草儿又哭又闹的难以控制时打一针安定，建议草儿的爹娘送孩子去精神病院。草儿的爹娘怎么肯让草儿沾了精神病这几个吓死人的字，将来嫁人都受影响，对医生的话很是反感。可是草儿如此闹了几日，唇裂声嘶，纸面赤目，眼看着汤水也喂不进了。草儿的爹娘心里如百爪挠心，病急乱投医，忙买了两包果子，两盒烟，请了村里的房嬷嬷来给叶儿推送，嬤嬤神神道道弄了半日，说这是撞客了。也不知烧了什么，熏了一屋子草药味儿的烟，还要用村里最老的屋子房梁上的积年陈灰用她请的符包了用火烧了，无跟水冲服。刚子自告奋勇去找来了这两样东西，草儿娘弄好了便给草儿灌了下去。不想，草儿竟真得睡安稳了。草儿慢慢好起来了，可至今一见狗便吓得心慌腿软。后来听说大黑狗是磊子家的，生了四只小黑狗，那时不知怎么少一只，大家都说是被叶儿砸死的那只，大黑狗是为子投仇呢?
　　 （四）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个女孩子都考上了城里的一中，是重点高中呢。三年高中如炼狱呀，三个女孩子更是紧上加紧，关乎一生的大事啊！三个漂亮的女孩儿心都高着呢！她们都憧憬着自已在城市变成了工人后的甜蜜生活。“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草儿无缘由地喜欢辛弃疾的这首词《汉宫春.立春日》，常常念叨。瓣儿说：“为了我们的春天的到来，得加倍努力呢！”
　　 还好，三个女孩子学习成绩都很好，尤其是草儿，每次考试草儿都排学校前十名呢！叶儿比草低一截，瓣儿又比叶儿低些。三个人聚一块时，叶儿总追着草儿问学习的方法，草儿把自己的学习方法细细地告诉叶儿和瓣儿，叶儿的物理成绩总也上不去，草儿便告诉叶儿要用倒推法。可是叶儿总说草儿藏着绝招不舍得说。瓣儿用食指狠狠的磕着叶儿的头说：“真是贪心不足！”草儿也当她是个调皮任性的妹妹，叶儿本也比草儿小半年呢。叶儿得意的笑着说：“告诉你们，都别藏私，我眼睛毒着呐！”不管是窃窃私语还是吵吵闹闹都一样的开心。
　　 人生真的如戏，开心的时刻总那样短暂。高三的上学期末，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草儿的爸爸突然病逝，草儿的母亲已经让悲痛打到，昏昏沉沉的发着烧，两个膝盖红肿的发亮。家里弟弟妹妹把无助的眼光烙在了草儿脸上。从此，草儿的天塌了，她很迷茫，觉得自己象断线的气球，在不断膨胀，就快裂成碎块，又象陷入了澡泽地，越陷越深，马上要窒息，草儿被剧痛麻痹了，不晓得哭，也很少说话。她只是机械的做着别人让她做的事情。发殇父亲的整个过程，草儿如在梦中。叶儿和瓣儿来看草儿和草儿娘，陪草儿默默坐了很久，本来想劝慰一下，却相对无语。 外面大门吱呀了一声，草儿娘在里屋说：“草儿，给你爹热饭！”草儿忽的站起，又呆住了，眼泪哗哗流下，直到如今，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亲人没了。里屋，母亲抑制不住的悲声隐隐从门帘缝隙溢出…… 叶儿和瓣儿再也撑不住了，流着泪离开。
　　 晚上草儿把弟妹安置睡了，又给娘送了碗水，娘这几天变得呆呆的，草儿不放心，借因由看看娘。爹这一走对娘来说无异于断了脊梁骨，娘还站得住吗？爹活着时什么操心的事儿都不用娘管，娘总是对爹的话很信服，爹说怎么做，娘便怎么做。娘的性格很娴静，人家都说娘象个大家闺秀，错嫁了爹这个泥腿子。但娘虽没主意却十分能干，爱干净，家里总收拾的清清爽爽的，条机两端总有两个瓶子插着两束应时的野花，后来爹从城里买来一对花瓶，娘总在春天时拿出来，而且果园开花的时候，花瓶里总有一束杏花或桃花，问娘哪来的，娘总看着爹笑，爹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娘却像个小姑娘羞红了脸。日子过得辛劳，可是娘却是幸福的，如今却只剩了辛劳。草儿知道比起自己和弟妹，娘的心里更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