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与忏悔
一九六七年,大约在冬季。这一天我照常去往图书馆,因为文化大革命停课了,我这个逍遥派只有在图书馆里打发时光。呼啸的北风把天空吹得灰蒙蒙的。当我路过学校围墙时,看到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于是我也去看热闹,原来是准备批斗保皇派,呼啦啦一群人押着几个保皇派:革委会徐主任、体育老师吴旺财、我的班主任王郁香,朝着不远处的省委礼堂走去。沿途枪声不断,唯有徐主任泰然自若,据说她当过兵,听惯了枪炮声,一点不害怕。批斗会上吴旺财表现最好,自觉地架起飞机,腰几乎弯成180度,手背向后伸得僵直,他当体育老师的体质帮助了他。
批斗会结束,事情还未完。几个人又被押回学校,操场上当时是造反派的体育老师刘伟在与一些人争论着什么,很激动,似乎他要阻止什么,但是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火药味,一群人意犹未尽。走过来两个人,我看清了是六班的林强、孙勇,林强眼露凶光,满脸杀气,手上拿着冲锋枪,我脑海里顿时蹦出“打手”两个字,在电影里,审讯革命党人的打手好像跟他一模一样。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看不到人的模样,用豺狼来形容他,此时更贴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终于来临,一群人可以说是乌合之众,也可以说是一帮土匪,跟着林强、孙勇怪叫着,冲到王郁香、徐主任身边,惨剧发生了,一场血腥的殴打开始了。他们围着王郁香、徐主任两位女教师,用枪托、棍棒、武装皮带没头没脑拼命挥舞,撕心裂肺的惨叫在空中飘荡,徐主任虽然不怕枪炮声,但在这血淋淋的殴打下发出阵阵凄厉的哀嚎。王郁香则哭喊着向她的学生们求饶,但这帮人已泯灭了人性,眼睛发红,残暴地向两位老师、两位弱女子施暴撒野。我的心灵被震憾了,同时也在颤抖,人类最残酷、最暴力、最罪恶的一面在我眼前真实地出现了,我的眼前一片血海,我的耳朵充满了打骂声、吼叫声、呻吟声。
暴风雨过去,两位老师还在站立着,低着头,殷红的血像水龙头的水顺着头皮滴落在地面上。这时,有个歹徒拿来了两只杯子,强迫她们把血滴在杯子里,空气渐渐凝固了,这恐怖的一幕永远留在了旁观者的心里,真实纪录了在那个血腥暴力的时代,人性的罪恶与悲哀。
二O一O年,学校七十年校庆,我们欣喜地见到了班主任王郁香,她满头银发,面色红润,以八十岁的高龄,还依稀叫得出班上几个活跃同学的名字,同学们围在她身旁,回忆着以前在学校里的愉快往事。
这时,有一位同学递给王郁香老师一封信,看得出写信的人是很细致的人,信的内容是用较大的粗体字打印出来的,他担心老师年老眼花看不清。王郁香老师认真地看完了信,折叠好,正准备放回信封,紧挨他的同学可能看到了信的内容,要求王老师让同学念一念,王老师淡然一笑:“多少年过去了,这也是当年的那个时代造成的,只可惜坑害了一批学生,使他们偏离了人生健康成长的轨道,耽误了青春。”
“好吧!”王老师接着说:“请同学把信的结尾念一下吧。”
……,这么多年了,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殴打老师的罪行一直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我,有时在梦中吓醒过来,那是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耻辱,就像鼻涕沾在我身上甩不掉一样,可能是报应吧,当同学们都进入退休年龄,准备颐养天年的时候,阎王却在召唤我,我到了肝癌晚期,不久于人世了,在我即将告别人生,告别师生的时候,我把我唯一的心病吐出来,以期得到老师的谅解,也好到阎王那儿作一个交代,再次向王老师鞠躬谢罪,我已安排我的墓碑上刻的字:无知年代限无知,终生忏悔洗罪孽。
你的不肖学生:林强。
此刻安静到了极点,大家都沉浸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有泪水在几位女生眼眶里打转。在这个祥和欢乐的日子,我想,我们都是从苦难才走到了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