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这样一对夫妻，男人罹患癌症，将不久于人世。在男人弥留的那段日子里，于女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悲戚，生活的色彩也没有因即将折翼而有所改变，她依然购物、打扮、谈笑。后来，男人在等来了他的兄弟姐妹后撒手而去，不曾给女人留下只言片语。
　　
　　 男人逝世后，有一次她喋喋不休地向我谈起她的婚姻，说到了男人的不忠、刻薄和暴力，言辞间仍愤恨难平，她说：我一点都没有不舍他，我恨死男人了。后一句话让我忍俊不禁。这样的嗔语多是青春年少的小女生不知深浅的笑骂，出自六十岁的老太太之口，倒令我始料不及。笑过之后心中不免涌起一丝悲凉，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夫妻之间真有时间和生死都无法化解的恩怨。中国有句古话：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说的是小两口是没有什么不可调合的矛盾的，年轻气盛，打打闹闹，却也是甜蜜的拌嘴，温馨的斗气，没有隔夜仇的。夫妻间的那种血脉相融是有春风化雨的效能的。如我所见的这对夫妻，同行三十多载，九千多个日日夜夜，怄气，吵嚷，动粗，背叛，纠缠，彼此伤害，彼此指摘，正因为最熟识，了解对方的每一寸光明和阴暗，开骂时射向彼此的箭越是毫无保留击中要害。久而久之疏离怨艾，日积月累，这仇怨就如茶壶里厚厚的垢，越堆越厚，深深地埋着，旁人却只看到了一只完好无损没有裂痕的壶。
　　
　　 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这句话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珠玑之言。人生如是，爱情如是，婚姻亦如是。
　　
　　 我们都曾有过美好的梦想，以为爱是永恒，会长生不死生生世世，却也不得不面对曲终人散的憔悴。我们以为用一种世人认可因袭相传的方式便可以给这苍促的爱情之花一个较长的保质期，却发现爱的结果不是婚姻，而正是婚姻终结了爱情。
　　
　　 有人说，婚姻是一把伞，在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时候的确能够给人安适和温暖，可人生多数时候是风平浪静晴空万里，于是这伞便左右不是，成了累赘。
　　
　　 我们不得不承认，婚姻有时候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一种需要，一种完成。在适合的时间地点遇上一个合适的人，恰巧彼此都有了归属的决心，于是便成就了一段姻缘。无关爱情，无关幸福，无关彼此。仿佛当事人的结婚只是为了博那些或真情或假意的看客的喝彩，或是为了了断，或是为了结束。尽管有千般不允万般不愿，却不得不完成生命与生俱来的责任和因袭相承的使命。我曾经看过一个女孩的婚礼，她穿着大红艳丽的嫁衣，在锣鼓喧天中被搀扶而行。突然她甩开众人，飞奔回家扑到母亲怀中说不嫁了。我是理解她的，因为我经常看到她和她的准夫君即使乘车也是一前一后，互不搭理，宛如陌生人。而就是这样两个人，从此以后得同床共寝，生儿育女，没有任何情感交流，怎能不在临出阁时生出悲戚意欲逃逸。
　　
　　 每个人都曾是一个优秀的抒情诗人，进入婚姻后却成了不合格的写手。感觉太多的婚姻就像我学生手中的一篇习作，不得已而为之，抓耳挠腮，匆匆落笔，铺陈叙事，没有花前月下的温存浪漫，没有跌宕起伏的高潮低谷，没有重点，没有细节，一笔流水帐，匆促充数，勉强交差。
　　
　　 可即使是流水帐，却也是好的。最起码求得了现世安稳，平平静静。
　　
　　 我的一个朋友写过这样一段话：其实，婚姻，就像你降生到这个世界一样。那是另一种全新的生活。那里有许多更难以言说的幸福和伤痛。你原来还可以抱着闺蜜哭哭，跟别的倾慕者倒倒，作出各种举动发泄一下。没有人会怪你。现在，你要考量一下再做。能忍就咽下了。你不再是独立的人了，你要注意影响，你要维持形象，你要左右舆论，你要变得成熟。
　　
　　 是呵，如果继续如小女生小男生般地任性跋扈，不懂体谅，不会担待。任意妄为，怕是多处一日都是莫大的煎熬。而人世的事情本就是百年亦何长，寸阴亦何短的矛盾。漫长的旅途走得久了也会厌烦、不满，横生枝节也是在情在理的必然。婚姻原本斑驳。
　　
　　 我的女友曾有一段时间因为丈夫的背叛闹离婚。卷起铺盖收拾行李一意孤行地搬到了学校宿舍，她伤心欲绝地问遍了所有人：我该怎么办。事实上如她这种外柔内刚的女子看似小鸟依人，实则很有主心骨，她的主意是早有了。中国民政部门“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和事佬”精神正好顺水推舟地成全了她，既挽回了妻子的尊严，又保住了苦心经营的家庭。两人破镜重圆。
　　
　　 其实很多夫妻都曾经历过相同的情节。一方出轨自知理亏低声下气，另一方理直气壮不依不饶。这个僵持的阶段两方都是翻江倒海心潮澎湃，没有谁比谁更坚定更有刀砍斧削般的决绝。毕竟玉碎需要太大的代价。仅凭一时之气恐怕日后会追悔不及。于是便在半推半就中咽下这口气，换来天下太平。
　　
　　 事实上，人并不是害怕失去，只是害怕改变。几年来已经熟悉的生活环境，经常上下班的路线，两人共用的洗发水、沐浴露，习惯了的作息时间，多年磨平契合的脾性，都得因为婚姻的变故而面目全非。如果有孩子，那更是最大的问题，父母教育的缺失，单亲家庭的敝病，那都会是心里永远无法释怀的痛楚。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会更好。一切都得重建，一切又得花时间精力去适应。人性是疏懒的，于是便愿意委屈求全，乐意去将就。
　　
　　 于是，婚姻虽然死了，证书却还活得好好的......